破绽
已近黄昏，又一天的教学结束，婉颜和孩子们告别后，便和瑶娘漫步在街上，打算逛一会儿再回宫。
“夫人，您这段时间有些操劳，奴婢担心您身体……”
瑶娘犹豫许久，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婉颜对学堂多上心，也知道皇上和她有多想把周国教育发展起来，但天天这样跑来跑去，总归还是有些累的。
……甚至有的时候，为了留住学生，她不得不去帮忙做农活。
“哎呀，小事啦，我很喜欢看他们学到新东西时眼睛里的光。”婉颜大咧咧笑了笑，又神秘兮兮地凑近瑶娘，“你知道吗，我没来周国的时候，一天会有接近四个时辰顶着太阳劳作呢。”
嗯，姑且把田野发掘看成劳作吧。
“夫人……”瑶娘顿时对婉颜肃然起敬。
婉颜正欲说话，余光却瞥见旁边一闪而过的身影，当即喊道：“萱娘！”
那人被她的声音一惊，停下脚步转过身，令婉颜和瑶娘皆是一愣。
确实是萱娘，只是她脸上……挂着泪水。
为何看起来那般伤心？
“夫人……”萱娘抽噎着，“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你在说什么呢，别这么见外了。”婉颜拉住她，柔声劝慰，“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不妨跟我说说，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帮你！”
“夫人菩萨心肠，萱娘无以为报，但只怕事情并非那般容易……”说到伤心处，萱娘又是一阵啜泣，不由得举袖掩面。
“你说！”婉颜目光坚定，“我宫里的人遇到困难，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你可别小瞧了我这个云阳夫人。”
萱娘被她的目光注视，忽觉脸上火辣辣的，赧然地愣怔一瞬。
多么真诚的姑娘……她真不忍心毁掉。
但也仅仅一瞬，眸中那零星一点愧疚便被卷入幽深的漩涡里，再也寻不见。
“因为一场战乱，奴婢和奴婢的丈夫被迫分离，奴婢侥幸逃到周国，却一直没有丈夫的音信，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丈夫的消息，却听闻他……他……”
萱娘本在惺惺作态，但说着说着触到内心深处的伤，倒也真掉了几滴眼泪。
“他怎么了？”瑶娘接过话头。
婉颜恍然大悟，她算是明白萱娘为什么一直都是忧郁模样，与家人因战乱分离，数年杳无音信，很难高兴起来吧。
阿姐当年也是这样啊……
她心里一阵酸涩上涌，一时间也沉浸在了回忆中。
“他现在在周齐边境，但是那里最近多了很多强盗山贼，处境十分危险，奴婢这也是太过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急得失态了……”萱娘面色戚戚，“夫人，您大发慈悲，准奴婢去闯一趟吧，不管是死是活，奴婢都想找到奴婢的丈夫！”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人去？”婉颜安抚她，“你先别急，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周齐边境，强盗山贼……难道指的就是最近被流寇侵扰的孔城防？
这场仗必定是北齐胜出，独孤永业过不了多久就会说服城里人联手背叛孔城防主，那时萱娘一个人去肯定会很危险。
不过周齐边境……她可不可以去趟齐国呢，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怀璧和长恭了。没想到来周国后各种事情一忙，竟然叫她忘了此事。
现在高纬登基也有好几年了，高长恭和斛律光他们的处境都不会好，万一再发生些变故……她至少要保住怀璧。
等等，如果能趁此机会去好好考察一下齐国的民生国情和艺术建筑，倒也不亏！她记得齐国的陶俑可比周国的好看太多，要不是和墓葬有关不方便说，她早就想吐槽宇文邕的审美了……
“夫人，您先冷静。”瑶娘见婉颜眸子突然一亮，一种不祥的预感蔓延开来，“虽然奴婢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别忘了上回突厥的事。”
话音刚落，她便悄悄抓住了婉颜的衣袖，生怕婉颜会溜走似的。
“唉呀，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被瑶娘看穿了心中所想，婉颜讷讷道，“上回咱们也回过宫，只是恰好皇上不在，又不是我没考虑到……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和他商量。”
果然又是在想往外跑的事情了。瑶娘欲哭无泪，默默抹了把汗。
“萱娘，你刚才说，你是侥幸逃到周国对吗？”冷静下来后，婉颜回想片刻，问道，“这么说，你之前不是周国人？”
“……是，奴婢之前是齐国人。”
“那你这次如果找到你的丈夫，可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这次去找他，奴婢自知是九死一生，但如果能找到，奴婢斗胆……想恳请夫人放奴婢出宫，和丈夫回到邺城。”
“邺城？”听到熟悉的地方，婉颜眉头一挑，“现在齐国可不太平，你们为何不干脆留在周国居住？皇上可是很鼓励齐国人迁来周国的。”
“奴婢很感谢皇上圣恩，但奴婢和丈夫毕竟从小在齐国长大，现在年纪也大了，就想回到家乡去。”萱娘叹口气，“奴婢一家曾经受过兰陵王的关照，这次回去，也是想好好谢谢王爷……啊！奴婢失言了，请夫人恕罪！”
“兰陵王……”婉颜忽然激动起来，“你说你认识兰陵王？”
“是、是……”萱娘顿了顿，“奴婢曾在王府也做过厨娘。”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低声自言自语，“战乱确实是个问题，但机会又很难得……看来还是要找宇文邕好好商量一下。”
萱娘回去找兰陵王比她找兰陵王名正言顺多了，她可以随便编个身份跟着，这样打探消息也不会被齐国人当作奸细……这样就能更顺利见到长恭和怀璧了。
这样想着，婉颜的脚步轻快起来，萱娘紧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还好记得那个双腿残疾的王爷说过婉颜曾多次询问皇上有关兰陵王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夫人和兰陵王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总归是记挂着的吧。
看来她编的这套说辞，倒真不赖。
萱娘脸上泪水早被风吹干，只留下些微痕迹，眼底扑腾着希望的火花。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要摆脱那个可怕的人了！
最后一个任务……最后一个任务一定要完成。
……
最后一缕夕色沉入地平线，天边火烧般的云翻滚变幻，逐渐被大片浓墨吞噬，浸泡在了无边无尽的黢黑之中。
“阿邕，我回来啦！”
“今天有些晚，是路上耽误了吗？”宇文邕停下书写动作，略有担忧地抬头望她。
“确实有点事情，我正打算告诉你呢。”
婉颜走到桌案旁坐下，刚想详细说说萱娘的事，却听见肚子清晰传来一声“咕噜”。
“……呃，那个……我有点饿了。”
宇文邕见状忍俊不禁，看向了瑶娘和萱娘，“你们先下去准备晚膳吧，要尽快，可别让夫人的肚子等急了。”
“是。”
等到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一把揽过婉颜，语气颇为轻松：“知道下午谁来找朕了吗？”
“谁？”见他如此高兴，婉颜约莫猜到了点，“是有合适的人去支援孔城了吗？”
“正是。”宇文邕道，“是十一弟，他说他的封地近来无事，可率亲兵去剿灭流寇。”
“十一弟有能力，却又不像其他大将那样出众张扬，倒确实是个人选。而且自荐的话……比你钦点更不容易引人猜疑。”婉颜点点头，“只是，亲兵足够吗？那边还有一个齐国的独孤永业呢。”
“自然不够，朕肯定要再拨些人去，成功夺回孔城后，可还有很多地方等着插上大周的旗帜。”
婉颜抬眼，宇文邕望向殿门外的广袤夜空，澄澈双眸里燃着野心的火焰。
“……好。”她轻微叹息一声，将宜阳之战的结局吞回肚中，“不过，既然已经敲定了人选，可否多带几个人一起去孔城？”
“什么人？”
看到她眼中熟悉的期待，宇文邕心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行军需要好伙食吧，不如把我宫里的厨娘带去？”
“那你在宫里吃什么？”
“所以我一起跟去。”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他们是去打仗的。”
“我知道，我不掺和进去，我就是想趁高纬盯着孔城的时候，悄悄溜进邺城。”婉颜说，“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刚到这里时，是兰陵王和兰陵王妃帮过我吗？”
“……确有此事。”稍稍回忆了一下，他颔首道。
“没有兰陵王提醒，我不会知道当时宇文护正在修石窟，没有他的弓弩和马匹，我不会顺利到达绛州城附近，说不定就与你错过了。”婉颜试图动之以情，“所以兰陵王夫妇对我有大恩，他们现在处境很艰难，我想去看看……而且，我也想去看齐国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了。”
见宇文邕陷入沉思，她知道他听进去了，于是继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去探探齐国的虚实，不是更能知道咱们大周怎么做得更好？”
“咱们大周”显然触动了宇文邕，他略略抿唇，颇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你这张嘴，可真是叫朕难以拒绝啊。”
“嘿嘿。”婉颜见他如此，心满意足地捏了捏他的脸，“为了说服你放心，自然要考虑周全些。”
“朕可没说朕完全放心了。”有突厥迎亲的前车之鉴，宇文邕断不敢一口应下她的主意，又问，“但为什么要带厨娘？”
“哦，是这样的，其实我本来没有这个想法，是今天回来路上遇到了萱娘——你知道吗，她居然是齐国人……”婉颜于是绘声绘色地复述了傍晚的事。
“……等一下，”宇文邕一针见血地打断她，“你上次是不是也在街上遇到人然后就立刻答应了？”
“……别太敏锐了。”她干笑两声，“如果十一弟和军队跟着，她就算有别的想法，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啊。”
“但一打起仗来，很容易被人浑水摸鱼钻空子。就算你从突厥回来后已经跟朕学了剑术，又会射箭，但万一对方有埋伏怎么办？朕不敢冒这个险。”宇文邕扶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婉颜，朕知道你热心肠，也愿意看你去帮助更多人，但朕担心你被人利用……朕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这样的阴谋了，朕不敢拿你的安危去赌。”
宇文邕态度十分认真，也浇灭了婉颜的些许热情。她静静看了他片刻，长叹一声：“阿邕，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还是想尽早去见见兰陵王夫妇。再说萱娘是你派人招进来的，应该还算身世清白吧？”
“云阳宫的人确实都是朕专门派人安排的，全部查过背景，但朕……总觉得此事还有几分蹊跷。”
婉颜沉默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我想到了！”
她扭头环视四周，确认只有他们两人后，俯在宇文邕耳畔低语：
“我们可以试探萱娘，如果她露出破绽，确实要针对我，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再暗中多派些人手，来个瓮中捉鳖，看看背后人到底是谁！”
齐国和她不熟，手应该伸不了这么远，周国的话……恐怕就是宇文护了。
如果宇文护真敢在孔城附近派人行刺宇文达的朝廷援军，就相当于在敌国面前起内讧了，被他们抓到证据，刚好够让群臣参他一本。
“你主意倒多。”宇文邕无奈扶额，“只是……以你自己作饵，风险太大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飞快接话，对上他迷茫的眼神又连连改口，“呃，我的意思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冒得起这个险，才能得到更大回报。”
“皇上，夫人，菜已备好。”
正在宇文邕准备说话时，瑶娘走进殿内。
“好，那让萱娘她们上菜吧。”
婉颜语毕，和宇文邕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要试探萱娘了。
“萱娘，我把你的事告诉皇上了，皇上批准了，不过皇上和我都还想向你讨教些齐国的事呢。”
萱娘放菜的手果然一滞。
“奴婢感谢皇上和夫人的大恩大德，只是……奴婢已与齐国分离数十年，恐怕有些事情早都忘了。”她不无遗憾地垂眸。
“没关系的，就当是拉家常了。”婉颜盯着菜肴，忽然想到了点子，于是装作兴致勃勃模样指着瓷盘，“你是厨娘，平时经常用这些盘啊碗啊的，总还是对它们有几分印象吧？”
“……有的。”
萱娘迟疑道，飞快抬眸看向婉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看咱们周国的青瓷，还算好看吗？”
“好看，青瓷清雅素净，很衬宣光殿。”
“那你还记得——齐国的白瓷吗？”婉颜狡黠一笑，惹得宇文邕也看向她，“我听说齐国的白瓷可好看了，比青瓷更显莹润剔透，王府里都备着呢，它是不是比青瓷更难烧啊？”
“白瓷、白瓷……”萱娘支支吾吾，心跳快了几拍。
她根本没在齐国生活过，她怎么知道齐国白瓷好不好烧啊！
“……虽然不愿承认，但齐国的白瓷确实烧得不错，朕都想找几个齐国工匠来周国烧制。”宇文邕见萱娘说不出话，又适时淡淡道。
宇文邕一发话，萱娘再不敢拖延，只好信口胡诌：“回皇上、夫人，萱娘回想了一下，那白瓷确实更难烧，但王府还是用得较多，兰陵王心善，偶尔还会给我们这些下人赏赐白瓷。”
宇文邕看向婉颜，等待着她的判断。
只见婉颜温柔一笑，伸手去扶萱娘：“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这趟也得从齐国置办点白瓷回来了。你先去忙吧，收拾收拾，过段时日就出发。”
“是，谢夫人。”萱娘见宇文邕和婉颜神色平静，暗自松了口气，这便立刻退出大殿。
“如何？”他低声问。
“准备军队吧，她果然有诈。”
婉颜挑了挑眉，语调上扬，只有那微颤的睫羽，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失落。
她多想是他们多此一举了，她多想萱娘真的只是想去孔城寻夫，而不是……借着对她的了解，一步步把她引进提前设好的圈套。
“她是哪里露了破绽？”他好奇追问，又露出些许疑惑，“你说的白瓷……朕未曾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婉颜凑近他颊边，“因为——现在根本还没成功烧出白瓷。”
目前最早的白瓷出土于北齐的范粹墓，但那已经是在公元575年了，现在才569年，怎么可能有白瓷。
如果有，那更早的贵族绝对会和范粹一样将它拿来陪葬，没有道理藏着掖着。
所以——萱娘一定不是齐国人，更不可能在兰陵王府当过差。
宇文邕顿时了然，看向婉颜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和赞许，更有些藏不住的骄傲，几乎要溢出眼眸。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朕只是在想……”宇文邕促狭道，故意拖长清朗声音，“看来朕不用太担心机敏聪慧的云阳夫人中圈套了。”
“虽然你在夸我，但我怎么感觉被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