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解带
幸好婉颜晕倒时被及时接住,所以并未引起周遭宾客的注意,反倒是宇文邕往前俯身的动作让宇文护微微眯眼,神情颇为玩味。
宇文邕焦灼地看着被杨坚搀扶的婉颜,双手握成拳头。
“陛下……”睦颂见状心知肚明,又瞥见宇文护的表情,立刻小声开口提醒他,“突厥公主已经要到您面前了。”
宇文邕闻言,将目光收回到正前方,只见公主按照规矩低垂眼帘,并未察觉他和婉颜的异样。
“朕知道,”他冷冷道,“你下去让瑶娘从杨坚那里把婉颜接回宣光殿,再去找太医瞧瞧她。还有……”
睦颂抬头,静静等待下文。
“——还有,替朕感谢杨坚。”
宇文邕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明明该真心诚意地感谢杨坚眼疾手快扶住婉颜,但他却有些郁闷。
是因为……如果现在不是在举行大婚,他就能自己去扶住婉颜了吧。
不,不对。如果不举行大婚,婉颜可能根本都不会晕倒。
她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可能好端端站着站着突然就晕倒……突厥,到底让她受了多少苦?
思索间,阿史那公主已经走到他身旁,眼见着故人面孔,他微微发愣,旋即报之一笑:
“公主,别来无恙。”
她闻言忍不住叹声气,下一秒又收敛神色,严肃道:“别来无恙。”
宇文邕与她转过身,面向奉天殿下的万千臣民。
台阶高耸,仿若直通天际,他们二人身影似与远处山峦平齐,脚下众生明明身份不等,但皆如蝼蚁般微小,面容模糊到难分彼此。昭昀心想,这大概就是哥哥曾经跟她说过的沧海一粟吧。
人在原野和山峦上会感到渺小,可原来人在人创造出来的建筑顶端,也会觉得人本身渺小。
一阵温热的风袭来,甚至吹动了她厚重繁琐的华服,她略微惊讶,刚下意识地想整理衣摆,却听见宇文邕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高处总有疾风,”他淡然道,上前一步替她挡住了部分风势,“孤家寡人,势必是站不稳的。公主,这也是我们两国交好的意义所在。”
突厥对联姻一事拖了这么久,还在周齐二国间摇摆不定,简直毫无诚意。不仅如此,他们还轻慢了他的使臣,甚至委屈了婉颜。
他才不会傻到真的相信突厥诚心相交,何况东可汗与宇文护早有勾结,并非他的最佳盟友,但现下与齐国对峙,不能再横生变数,如能借联姻稳住突厥,倒也算有价值。
一旦灭齐成功,他也就没有必要再留这些在北方频频劫掠他的子民的强盗了。
到那时,他必要与东可汗好好算这些账。
……
杨坚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只见熟悉的面容此刻变得苍白如纸,令他不由得蹙眉。
“皇嫂她……”窦毅愧疚摇头,“唉,谁会愿意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结为夫妻呢。”
“窦兄,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杨坚远远瞧见有个宫婢打扮的中年女人朝他走来,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婉颜那么聪明,她选定的人和事,一定不会有错。”
窦毅还未回话,那宫婢就已走到他二人面前,恭敬却不失气度道:“这位大人,奴婢是宣光殿主事瑶娘,陛下吩咐奴婢将殿下接回宫中休息。”
杨坚点点头,将婉颜交给了瑶娘,才又将目光移回到奉天殿前。
他清晰地看到皇帝眼中的凛光。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得到……婉颜如此,宇文邕如此。
——他亦如此。
婉颜没有看错人,他也没有。
宇文邕……确实是这乱世里值得跟随的霸主。
……
月牙高挂,莹白光晕模糊了嶙峋树枝的轮廓,偶有乌鸦掠过,传来几声惊鸣,除此之外,宫里出奇地安静。
宫宴必要的流程结束后,宇文邕就遣散了所有人,直接进入昭昀的宫殿,却没想到昭昀并不如礼制要求的那般规矩坐在床榻上,而是在庭院里反复踱步。
“颜姐姐呢?”
昭昀举行完仪式不住打量周遭宾客,可就是不见婉颜身影,她着急归着急,却每在想开口询问时就被侍女提醒不要说话,好不容易等到离开人群,侍女却又说在皇帝来之前不能出宫殿……
她都要急死了!
还好宇文邕来得快,她似乎记得中原礼制规定她起码还得再等一个多时辰才能与皇帝见面。
他也在着急吗?
“她晕倒了,就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宇文邕立刻接话,“朕现在要去宣光殿照顾她,你可以早点歇息了。”
“啊,颜姐姐晕倒了?”昭昀愣怔一瞬,又不假思索道,“我也要去!宣光殿在哪里,你带我一起去!”
侍女们纷纷震惊,面面相觑。
新婚之夜,皇帝和皇后却都想要去照顾另一个妃子……还真是罕见。
不过其中有不少是昭昀的随嫁丫鬟,她们知道和亲一事婉颜出了多大力,自家公主有多喜欢这个姐妹,因此也只是略微惊讶,就心领神会地抿了抿嘴。
“你不必去。”宇文邕一口回绝,“如果我们都去了,你殿里没人,明日定会落人口实。此事不宜声张,朕一人前往即可。”
“啊,好狡猾,你就是想单独和她相处吧……”昭昀郁闷地碎碎念,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又道,“唉好吧好吧,我就待着这里,那你可要照顾好她,她醒了一定要派人告诉我啊!”
“这是自然。”宇文邕深深看了她一眼,“今日看你如此,朕才明白婉颜为何会那样决然跑去突厥。”
甚至都没等他回宫,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他幽幽腹诽。
“她都那样为我付出了,我还能怎么回报她呢。”昭昀支着下颌,自言自语,“说起来,之前颜姐姐照顾我照顾得那么细致,估计当时就很累了……唉,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不对,说不定是在水牢的时候就……”
“水牢?”他捕捉到这个词,立马蹙紧了眉,音量也随之提高,“她什么时候去了水牢?”
“这个……”
昭昀这才反应过来,窦毅报喜不报忧,根本没让宇文邕知道婉颜为了促成联姻付出了多少!
虽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宇文邕担心,但必须得说出来,她得让他狠狠心疼一下。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皇上说。”她吩咐周围侍女,“另外,今晚皇上去宣光殿的事,我不希望是从我宫里传出去的。”
“是。”
等侍女们都退到殿外,昭昀才将他们在突厥的经历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宇文邕……然后看见他的眉头蹙得能夹死苍蝇。
“颜姐姐她……真的很爱你。”她停顿片刻,决定将心里话都说出来,“她是为了大局才不得不这样做,所以我不能辜负她。陛下,我过来是为了两国友好,也是为了保全我哥哥。除此之外,我并不想和你有夫妻之实,我只把你当做我最好姐妹的夫君。”
“正合朕意。”宇文邕略微舒展眉头,“朕此次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朕可以给你皇后之位保你平安,但不会碰你分毫。上次你兄长救了朕一命,朕欠他个人情,这次朕便还了。”
“怪不得她这样坚定地爱你。”昭昀由衷笑了起来,眼角竟泛起泪花,“颜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朕会待你如亲妹妹,你把这里当成家就好。”见她如此,他的语气放缓不少,“此次联姻实属权宜,朕向你保证,等局势稳定下来,朕就还你自由。”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回到我的家乡?”
“自然。”他颔首,“朕没必要强留你在这里,你若在周国有心上人,朕也可以作为兄长许你新的身份,给你一场大婚。”
昭昀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一时间愣在原地。
“陛下,这一路上我经过了很多周国的城镇,看到了周国边远地方的老百姓生活并不好,颜姐姐给我讲了你们的抱负,讲了你和她这一路走来有多少还未完成的事。”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始终支持着你,我相信她的选择,也会陪着她,在此支持你,所以你一定要走下去。”
宇文邕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复杂。
“如果有一天,战乱真的能结束,老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孩子们都能笑出来,没有阴谋算计,没有亲人相争……”
说着说着,像是被唤起了什么心事,她的眼中涌出两道泪,声音也越发哽咽。
“那该有多好。”
“朕会的。”他终于开口,“……三年不见,朕感觉像是第一次认识你。”
“三年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她苦涩一笑。
“是啊,”宇文邕眸中越发幽深,“但愿……三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
宇文邕赶到宣光殿时,正好看到宫女们手忙脚乱地端盆换水,这使他突然就想到了当年在突厥时,他中毒卧病在床,面对缺水的窘境,是婉颜毅然决然一个人跑去圣山取雪,才救了他一命。
恍惚间离他们认识已经过去了四年……他已经数不清婉颜帮了他多少次,又给他带来了多少欣喜。
若没有她……他真不愿去想象当傀儡有多难以忍受。
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他绝对不能失去她,那恐怕比要了他自己的命还难受。
这样想着,宇文邕加快步伐,走进了殿内。
“参见皇上。”
“免礼。”他伸手制止,放低了声音,“你且说说,婉颜情况如何?”
“回皇上,娘娘她……”瑶娘面露难色,“太医看过本来说并无大碍,但夜里娘娘身体突然发烫,奴婢吩咐宫人们不停换水降温,可娘娘这时候还在烧着……”
“什么?”他下意识蹙眉,“她高烧不退,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朕?”
“奴婢、奴婢原以为能很快解决的,娘娘平时身体很好,谁能想到……”瑶娘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她这趟去突厥可真是受苦了。”
宇文邕抿唇不语,脸色并不好看。
“让朕来。”他说,“你们随侍在殿外,有需要,朕再叫你们。”
“皇上,这……”
“同样的话,朕不会讲第二遍。”宇文邕眼神一凛,“退下吧。”
“……是。”瑶娘诺诺道,低头向后退去。
“姑姑,这水……”徘徊在门口的小宫女犹豫着说,“不拿进去,怎么给娘娘换水呀?”
“你悄悄放桌上吧,皇上这个时候心情差,不能被打扰。”她叹口气,“皇上也是太久没有见到娘娘了,他一定很想……多看看她。”
小宫女放完水盆后快速退出殿内,把门轻轻带上,隔着关门前的最后一条缝,她看见皇上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娘娘。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心疼,那样的温柔,她毫不怀疑,就算娘娘想要天上的星星,皇上也会亲手去摘下来。
……
当殿门悄然合上,宇文邕终于能够不受打扰地看着他心心念念多时的人。
他坐到床榻边,仔细打量着婉颜,反复用目光描摹她的容颜,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的脸色不好,明明突厥有她爱吃的烤肉,脸颊却清减了一点,平时泛着健康红润,此刻看来分明黯淡无光。宇文邕俯身低头,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的额头相抵,明显感觉到滚烫的温度,饶是如此,她却没有渗出一滴汗来。
他又摸了摸她的手,明明夜里还算凉爽,她的手却热得吓人。
不行,再这样下去会烧坏的。
宇文邕微微眯眼,回忆了一下小时候母亲是如何照顾他的,旋即站起身,从盆中拿过沾了水的汗巾,弯腰给她擦拭脸颊、脖颈和手臂。
隔着薄薄的汗巾,他的指尖与她肌肤相碰,仍然那样柔软,叫他一碰竟隐隐战栗。他定了定心神,一寸一寸轻柔地抚过她,水珠从她脖颈滑落,滴到锁骨上,再往衣襟更深处淌去,他喉结滚动,略感口干舌燥。
如此反复给她擦拭身体降温后,她的脸色有了些许好转,宇文邕见状,唇边终于有了笑意,竟没发现自己背上也早已冒了细汗。
“疼……”
婉颜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宇文邕立刻凑近她,轻声道:“哪里疼?”
“肚子疼……”她双目仍然紧闭,意识并不清醒,表情格外痛苦扭曲。
好不容易见她流了点汗,他刚想松口气,这下心又被提了起来。
肚子疼……怎么会突然肚子疼,他不记得高烧会有这种症状啊。
“嘶,”婉颜痛苦地侧过身,将自己蜷缩起来,手捂着肚子,“好疼,好疼……”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略微掀开了被褥一角,而后清晰看到床单上洇开了点点红痕。
……如果他没猜错,她应该来月事了。
他立马起身走到门口,有些窘迫地问瑶娘:“女子来月事,如果肚子疼……该怎么办?”
“啊?“瑶娘愣住一秒,旋即快速反应过来,“哦,哦,是娘娘来月事了吧?奴婢这就着手去吩咐她们熬汤。”
“告诉朕该怎么做。”宇文邕目光坚定,“朕要知道这些,才能真正照顾好她。”
“……可是这些姑娘家的事,皇上您恐怕……”
“朕是皇帝,但朕也是她的丈夫。”他说,“一个丈夫连怎么照顾妻子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作为皇帝照顾到天下百姓。”
饶是再遵守传统,瑶娘也没法拒绝了:“先要给娘娘换月事带,然后给她喝红枣、枸杞、生姜烧的茶汤,肚子一定不能受凉。”
“月事带……你去替她换,朕不太方便。”他想了想,毕竟现在还没和婉颜圆房,贸然看她的身体并不好,“剩下的朕记住了,你换完后朕再进来。”
“是。”
等瑶娘换完,又过了一小会儿,那边宫女们差不多熬好了茶汤,宇文邕便接过杯子准备端进去。
“皇上,其实生姜不宜在晚上服用,但现在情况特殊,如果娘娘疼得厉害,也只能如此。您喂的时候,记得慢点喂。”瑶娘嘱咐道,“如果肚子疼,您可以帮娘娘捂一会儿,或许会有所好转。”
“好,朕记下了。”宇文邕大步走入殿内,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她说,“对了,刚才婉颜烧已经在开始退了,这里有朕在,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
“皇上您打算……守一夜吗?”
“她在水牢里待了四天,整整四天。”宇文邕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在那样脏的水里泡了四天,朕一想起这件事,就无法合眼。仅仅是照顾她一夜,根本算不得什么。”
“……请皇上降罪。”瑶娘听罢怔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立刻跪下,“若是奴婢当初拦住娘娘,她就不会遭这样的罪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你确实得罚,都是宫中老人了,遇到这样的事竟然心里没点数。”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婉颜这性子,确实也很难劝住,朕就罚你去打理云阳宫。”
“云阳宫?”瑶娘猛地抬起头,“那不是……”
“朕早已命人重新修缮过那里,”宇文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不过还缺个女主人,在女主人搬去之前,就由你负责打点一切吧。”
“……谢皇上。”瑶娘跪拜在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皇上竟然要专门为她们娘娘拨出云阳宫来……那可是历代皇帝的行宫啊。
她油然而生强烈的使命感,一字一顿道:
“请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将云阳宫打点得如同宣光殿一样,不,甚至更胜宣光殿。”
“嗯。”宇文邕淡淡道,“去休息吧,朕进去了。”
说罢他便又回到殿中,等把汤吹得温热了些,又将婉颜扶起来靠着枕头。由于她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宇文邕尝试着多叫了几次,但并没有效果。
……他揉了揉额角,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甘甜中略带辛辣的汤灌入嘴中,又吻上了她温热的唇,将汤渡过去。
婉颜虽还昏昏沉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口中有了茶汤后,她会本能地咽下去。如此反复下来,宇文邕终于将一碗全部喂完。
他擦了擦婉颜嘴角滴落的茶水,将她平放回床上,按照瑶娘的嘱咐给她捂肚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感觉手已开始麻木,脑子也有些困乏。
——直到手突然被握住。
他震惊看去,只见婉颜的手下意识地搭过来,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又往小腹靠了靠,还满意地咂了咂嘴。
看来是没有刚才那样疼了……
宇文邕捏了把汗,终于放下心来。
“朕可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低低盘旋,宛如露水从花瓣滑落,缱绻如梦,空气变得黏腻,却又如此温暖,令人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