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姻
宇文邕读完来信，抬眸飞快扫了婉颜一眼，旋又低头端详信上内容，眉头微蹙，似是若有所思。
“怎么会……”他低声喃喃，“这般凑巧。”
“是什么？”婉颜见他面色不对，开口询问。
宇文邕盯着她，琥珀色眸中眼波流转，如漩涡般捉摸不透。良久，他才叹息一声，苦笑道：“或许你拒绝朕的理由，是朕在史书记载中必然会迎娶阿史那氏，对吗？”
他眼中闪过一瞬苦涩，婉颜恍惚竟觉眼前人仿若在拼命挣扎出泥潭，却在看到希望的那刻被告知这一切都是徒劳，逼他不得不放弃求生。
无可奈何……无论对她，还是对他，真是太过残酷了。
她心里好似有什么地方被触动，那感觉并不好受，酸涩上涌，冲击她的眼眶和鼻头，牵连得她声音也沙哑几分：“……是。”
“朕不信命，”他颇为无奈地笑，“——可朕，信你。”
“给我看看信。”婉颜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避开话题，从他手中接过两封信。
她明显能感觉到宇文邕的指尖轻颤，似是终究有些失望，但她只能硬着头皮无视掉，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被情感左右。
信件措辞大同小异，皆言简意赅，希望宇文邕迎娶突厥公主因喀芙，落款除了名字，还有私印——她用指腹摩挲印泥痕迹，又端详刻字，确认应为真品。
“……之前突厥使者说，瑟尔曼现在过得不错，平安度过了上次的危机，若此话当真，那这封信，就是他用来拉拢周国关系的。毕竟你们之前已有过命交情，如今通秦晋之好，只会有益无害。”她缓缓道，“但宇文护也这么巧让你娶同一人……我目前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要么，是阿姐离世之后，后宫无主，他预料到你有意立我为后，所以想在之前有过合作、摸清底细的国家里找一个公主出来离间我们，如果你不喜欢她，你可能会冷落她，因喀芙是老可汗最宠爱的女儿，他不会允许你这样做，那你与他的关系自然会变差，届时宇文护再从中渔翁得利。要么，就是他与突厥有联系，对方可能是东可汗，也可能是瑟尔曼，他们共同筹划了这次和亲，并对此势在必得——但矛盾在于，如果是瑟尔曼，不大可能略过你而与宇文护先联系。
“还有，若纯粹希望两国交好，以宇文护的立场看，我觉得不成立。”
她一只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
“毕竟你与突厥公主成亲，就算只是表面的相敬如宾，也能巩固你的位置。所以，第一种虽尚有疑点，但更有可能。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拒绝，或者说，就算我心另有所属，我也不得不接受。”
她眸光一闪，眼眶里那些晶莹也都逐渐干涸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和朕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在婉颜说话时，宇文邕始终沉默不语，只是低垂眼帘，耐心听她一一道来。此刻，他终于抬眸，问出了这句话。
一句无关理性、只关感情的话。
“你说的这些，朕刚才也想到了。你看，朕每天都生活在算计和阴谋中，常常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来，朕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纯粹的真诚了……可你让朕感觉到，朕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能哭也能笑、不用时刻提防顾忌什么的人，所以朕不愿让你变得和朕一样累。”
他俯身向前微探。
“诚然，与突厥公主联姻，对周国和朕都有好处，但你若愿意答应朕，朕也愿意和你一起试试，将改变历史的后果降到最小。朕信你，不是因为你知晓历史，而是因为只要你有决心，朕也可以有决心。”
婉颜在他那浓郁剔透的琥珀色眼波中愣怔住了。
她动了动嘴唇，喉头一紧，却在发出半个音节后戛然而止。
——刚才那一瞬，她动容了。
“婉颜，不要因我伤心，也不要忘了我这个姐姐……”
几乎是同时，李娥姿临死前那注视着她的目光又在脑海中浮现，宛如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她心间一颤。
“……我做不到，”她深吸一口气，“我已经眼睁睁看着阿姐死在我面前了，我不敢再拿你和昭昀的性命冒险……”
她当初敢答应宇文邕留下，一是因为她不想袖手旁观，想要在这片天地有所作为，二是因为她虽有担忧自己会改变历史，但从之前的经历来看，历史仍然在按照它的轨迹前行，无论中间是否横生枝节，最终都会殊途同归，所以只要她做出正确的选择，并不会出大差错。
……但李娥姿的死，还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若她现在真的承担了李娥姿的历史角色，那便不得不支持宇文邕迎娶突厥公主为后。
“……那就如你所愿。”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答案，失落和遗憾在宇文邕眸中掠过，又被他飞速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语气，“朕这就发诏书，求娶突厥公主为后。”
婉颜看着他起身，看着他向殿外走去，玄色衣袍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却终究没有触及到她。
望着如碎金般洒落而下的夕霞，她无声地流下两行泪。强忍着理智和冷静……一点也不好受。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的路只有一条，也只能走这一条。
她忽然觉得好悲哀——为她，为他，为昭昀，为李娥姿，为所有被命运裹挟却又试图抗争的人们。
宇文邕踏出寝殿门槛，与候在外面的睦颂低声耳语，而后，他微微侧头回望她，声音中含着疲倦，像是一下子被夺走了什么：
“——但朕不可能爱她。”
……
宇文邕离开后，婉颜面色平静地吩咐瑶娘去厨房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待寝殿内只剩她一人，她便从抽屉里掏出之前那本宣纸册，继续在上面画下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风物。
她聚精会神地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勾起自己在专业课上的回忆，还忍不住噗呲一笑——只是笑着笑着，纸上突然溅出几滴阴影，濡湿了字迹。
那些阴影如花朵般在纸上绽放，线条漫漶不清，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不久后，低低的呜咽突然变为止不住的嚎啕大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也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心。
和上次一样。上次阿姐去世，她一直强颜欢笑，但在操持完阿姐的葬礼、看着棺椁一点点被填土掩埋后，她再也忍不住，回到寝殿里大哭了半个小时，不停地喊“这不公平”。她不知道自己哭得多狼狈不堪、多撕心裂肺，她只知道哭完之后迷迷糊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桌案上出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而瑶娘的裙摆刚从门槛处消失。
“……娘娘。”瑶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鲁国公殿下、襄阳公主和窦小姐已到，需要奴婢去和他们说娘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吗？”
她连忙止住声，飞快抹掉眼泪鼻涕，又用旁边洗手盆里的水拍了拍脸，这才回复：“不用，让他们进来吧。”
以宇文赟那孩子的性格，听到她身体不适八成会执意进来看望，搞不好还会让宇文邕知道，那样她刚才的故作轻松都白费了。
瑶娘顿了顿，似有犹豫，然而最后还是依言照做，请了他们三人进殿。
“阿娘！”宇文赟似乎极为高兴，“我在来的路上碰见姑母和表妹，就带她们一起过来了……欸，您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没有啊。”婉颜笑着吸了吸鼻子，又向窦熙招手，“阿熙，来我这里玩。”
年幼的窦熙走路还晃晃悠悠的，但她一向喜欢婉颜，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朝她走去，声音软乎乎的：“舅母！”
婉颜摸了摸她扎着小辫的毛茸茸的头顶，又将她搂在怀里逗。襄阳公主见状，也笑着在一旁坐下：“这孩子一直很喜欢你呢。”
“阿熙这么可爱，我能被喜欢，真是太有福气了。”她一边逗窦熙，一边又抬眸看向襄阳公主，“公主今天进宫，是有什么要事吗？”
“就是来看看我的阿熙，也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襄阳公主环视一圈寝殿，故作神秘道，“你可别瞒我了，我刚看到皇兄从宣光殿门口的路离开，说说，他刚刚是不是来找你了？”
“……是。”婉颜无奈笑道。襄阳公主热心肠，虽然只和她见过几面，但性格投缘，关系也不错。此次拜访，估计八成不离道喜。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见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襄阳公主顿时来了兴致。
“没什么……”她支支吾吾。
襄阳公主挑眉：“阿熙养在宫中，那可都是跟着你们耳濡目染长大的，你不能不说实话哦。”
“真是败给你了。”婉颜停顿片刻，又道，“……他是来说封后一事的。”
“封后！”襄阳公主和宇文赟同时大声打断婉颜的话，但公主神情颇有几分早已猜到的了然，宇文赟却是震惊更多。
“但皇后不是我啦。”她委婉道，“应该是一位和亲公主。”
此事尚未定，她还是不要把昭昀直接说出来，免得其他势力插手又坏了事。
“皇兄要娶和亲公主？”襄阳公主瞳孔瞪得格外大，“他还专门跑来跟你说？他想干什么啊……”
“你知道的，此事也非他一人能定夺。”她话有所指，“我并不在意皇后之位，你不用替我难过。还有阿赟，你也无需因我不是皇后心里多想什么，我会让你平平安安长大的。”
“我没有……”宇文赟小声辩驳，有些委屈。
他才不会在意这种事！
毕竟，能和她关系如此紧密，他已经很满足了……
“哎呀，也没事啦，皇后有什么好的，条条框框的规矩都足够压得人喘不过气了。”襄阳公主安慰道，又轻叹一声，“说起来，那位公主也不容易，这么大老远的嫁到异国他乡，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皇后，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身份。”
婉颜见她神色有几分黯然，不由得心头一软，覆上了她的手。襄阳公主得先帝宇文泰宠爱，嫁给了性子温和谨慎的神武公窦毅，生的宝贝女儿窦熙又破例从小养在宫中，可谓荣宠万分。她已是十分幸运的、不需要牺牲于政治的公主。
但昭昀……却逃脱不了和亲的命运。
想来，同为公主，襄阳公主终究能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和亲公主共情，也便能感知到光鲜亮丽的身份背后深深的无奈。
婉颜也叹口气，又提振精神：“好啦，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用晚膳吧。”
“我和阿熙就不吃了。”襄阳公主微微一笑，“她爹还想多跟她说说话，就不叨扰你们俩了。”
“是这样！那你们快去吧。”婉颜捏了捏窦熙粉嫩的小脸，“阿熙，下次早点来舅母这里玩呀。”
“嗯嗯！”窦熙拼命点头，“那阿熙下次和表哥一起读完书就过来找舅母！”
“好呀。”婉颜又看向宇文赟，“阿赟，可要照顾好表妹哦。”
“那是自然。”宇文赟得意洋洋地双手环于胸前，“我是皇子里年纪最大的，当然会照顾好他们。”
“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出乎他的意料，婉颜并没有表扬他，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朝他笑，“说到底，你也是个孩子啊。”
宇文赟从小到大感受的亲情极为稀少，因此总是迫切想要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虽然这样能激励他提高自己的能力，但同时也增加了他的心理压力。
这压力，会不会是后来导致他索性不顾一切放浪形骸的因素呢？
她不敢说，但她知道李娥姿把他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就绝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好，我听阿娘的。”
宇文赟愣怔地看着她，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阿娘笑起来好美。
如果能一直、一直和阿娘在一起，守护她的笑容，该有多好……
他不想看到有任何人让阿娘流泪。
上一次，他没能护住阿娘，只看到了阿娘冰冷的尸骸，那么这次，他一定不能让自己再后悔了。
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襄阳公主带着窦熙离开宣光殿后，并没有立刻前往芳林苑与丈夫窦毅相见，而是绕了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几乎完全被阴影遮挡的角落。
“何必多此一举，而不是自己去看看她呢……”她压低声音，“——皇兄？”
阴影中人只漏出玄色衣角，在一片昏黄暮霭中折射细碎幽光。他的声音略带嘶哑，掩不住浓浓倦意：
“朕好恨自己……身为帝王，却连给心爱的人一个妻子的身份也做不到。”
“你明知道，婉颜并不在意……”
“但这次只是一个皇后身份，下一次呢？”宇文邕打断她的话，语气逐渐变得急促，“——无论是什么后果，朕都赌不起。”
“皇兄，这可不像你了。”襄阳公主反而不疾不徐地轻笑，“我认识的皇兄，从来不会担忧还未发生之事。看来，你真的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了。”
“给她一些时间吧。”公主弯弯唇，语重心长道，“我已经帮你去看过了，不出你所料，婉颜确实一个人偷偷躲着哭过。我想，她不敢在你面前哭，就说明她还有心结。”
“朕知道是为什么。”他摇摇头，“她是为了不让朕担心，但她却不明白，这样……只会让朕更担心。”
“明明是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可却在这种事情上陷了进去。我看啊，大概什么时候婉颜愿意在你面前展露自己的所有情绪，才算真正放下了心结。”
宇文邕抿唇，似欲言语，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将手指蜷曲，又舒展开来，如此反复几次，更显出内心的局促不安。
这是半年以来头一回，宇文邕内心产生了一丝困惑。那情绪起初只在心里悄然盘旋，而后却越变越大，时不时冒出来，如梦魇般反复无常、纠缠不清。此刻，伴随着脑海中那独自在殿中哭泣的身影，它终于一点点蚕食掉他的抵抗，让他再也无处可逃，只能正视它——
他请她留下……真的是对的么？
……
如婉颜所料，不久后宇文护便在朝堂上提出和亲之请，此举得到不少朝臣的拥护，而原本以为皇后会是婉颜的臣子，则都纷纷神色复杂地扫了唐国公一眼，在他与宇文护之间摇摆。
未曾想，宇文邕一声令下，彻底斩断他们的犹疑——他下诏命陈国公宇文纯、许国公宇文贵、神武公窦毅和南安公杨荐出使突厥，迎娶公主阿史那氏。
几位身份显赫的使者带着丰厚的聘礼、皇后行宫仪礼及一百余位宫女浩浩荡荡出发北上，还得到宇文护的亲自送行，一路紧赶慢赶，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突厥王庭，摆足了周国诚意。
然而，在突厥收下聘礼后，齐国突然也派使者来求娶公主，并给出了甚至更为耀眼殷实的礼物，以至于……可汗动摇了。
突厥的摇摆不定并不是最棘手的——几位使者在突厥已待数月，不仅还没和突厥谈拢和亲一事，连自己也迟迟归不了国，周国这边屡次派人询问，却都被可汗搪塞了回来。
和亲尘埃未定，还害得几位大将被迫滞留在异国他乡，此事进展太过不顺，愁得宇文邕好一段时间辗转难眠。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
可汗真的仅仅是因为聘礼的问题，才犹豫这样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