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灼灼
“咻——”
利箭刺破冰凉砭骨的空气,直直钉在稻草编织的靶心处,箭风扬起了些许草屑。瑟尔曼放下手中弓箭,侧头看身旁的女孩。她正因箭的精准而惊呼着,忍不住鼓起掌来,手和脸颊都因为冷泛起了酡红色,哈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升腾又消失。
在这么多天的奔波后,她终于彻底洗了个澡,换上他们突厥干净整洁的衣服,脚蹬内衬羊毛的长靴,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短摆裙,还围着羊绒围巾,将半张脸埋在洁白的绒毛中,使她那黑眸朱唇更显灵动明媚。随着她鼓掌的动作,就连额头上的玛瑙珠饰也微微摇晃起来。
瑟尔曼只消打量几眼,便忽生感慨。她按照突厥的装束来打扮,可真好看啊。
“你也太厉害了吧!”婉颜无比钦佩,“射中靶心就算了,你甚至没用多少时间来瞄准它……不对,你简直就像只是把箭举起就射出去那样,这准头我第一次见!快教教我怎么做到的!”
“其实不难,只是熟能生巧罢了。”他略微一顿,似有局促,“……射箭要做到手、目、心合一,手要稳,目要明,心要定。在反复练习中,不要着急,不要执着于时间快慢,只有观察清楚,才能一击必中。”
“哇,多谢心得分享!”她眨眨眼。
“要不然怎么都说咱们大殿下是突厥第一神射手呢!”他的贴身近侍安达得意洋洋地接话,举手投足间尽是自豪。
“咳,安达。”瑟尔曼抿唇沉声道,“这些天不是缺水吗,你还不快去帮衬着多取些水来?”
“啊……好!我这就去!”
安达意味深长看了他二人一眼,而后匆匆离去。
婉颜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时陷入沉思。
安达之前护送老军医查木尔回到突厥,已在突厥等候他们归来数日,但直到现在,查木尔那边也没有传来更多消息。他已遍寻山野沙漠,难道他们真的只能选择向东可汗求助了吗……但万一东可汗并不知道解药呢?
既然已经派人留心他们的动向,就说明他并非全然信任宇文护,那样的话,宇文护也对他有所保留怎么办?他们这样反而会打草惊蛇。
希望能尽快找到解药……她担心宇文邕耗不起了。
靠着查木尔的药粉,又能缓和多长时间呢,他们不敢赌。
“……欸,他不是你的贴身侍卫吗,你怎么还要他去取水?”婉颜回过神来,和瑟尔曼随口聊道。
他伸手指向远处地平线上蜿蜒的银线:“你看,现在入冬,王庭内的草原上河流本就不多,如今几乎全已结冰,所以只好多派些人手,寻找冰层不厚的地方凿河取水……”
“去过上游吗?”婉颜略一思忖,抬眸看他,“王庭在平原上,结的冰自然更为牢固,但上游的地势崎岖,相应的水流更快,也不太容易结冰。我看王庭正好在山麓下面,如果要寻上游大概也不太远吧?”
“你说的倒有道理……我回头派人去试试。”瑟尔曼苍蓝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遗憾摇头,“但即便如此,上游的水量恐怕也不足以支撑王庭内的用水需求。”
“那为何你们要把王庭安置在这里?”她疑惑地歪头,“如果在冬季这般缺乏水源,怎么能用来作为王庭选址?”
“王庭本来会在冬季时南迁的。”他迟疑一秒,而后缓缓道,“今年因为邙山之战刚过,大家都很累,加上叔父向父汗保证我和图纳出兵会带来很多囤粮和物资,便暂缓了迁移之事。”
邙山之战……
婉颜深深叹气,她算是实地见识过,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了。这场战役牵动了周国和突厥多少政策的变动,又无形间催发了多少阴谋……
“不过也亏我们选址时考虑过冬季的情况,所以不至于没有水源,顶多是有些吃紧。”他笑了笑,“这里细流较多,靠近山麓处还有一支较大的水量,那里冰层较薄,只是稍微难取一点,所以我派安达他们这些身手好的去了。往年在这一带其实没太大影响,主要是今年的寒冬来得比往年都更早些。”
“不过……”婉颜点点头,又扫视四周,眼神停在某处,略微兴奋地扬起声音,“哎,王庭周围不是有雪山吗?去那里取雪化水不行吗?”
“你忘记了。”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来时我们路过的雪山,都是至少在山腰以上才有积雪。现在虽然入冬,却迟迟没有下雪,所以也很难取雪,不如凿河取水。”
“西面那座山呢?你不是说过它的山麓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吗?”
“那是我阿史那部族的圣山。”他循着婉颜目光的方向望去,圣山的顶端满是白皑皑的积雪,“除非是王室有重要之事需要在那里操办仪式,否则几乎无人踏足。雪山女神虽然能够庇佑我们安康,但她若发怒,亦可让人有来无回。”
“……”
虽然算是极好的民族志口述材料,但婉颜并没有很高兴,反而抿了抿唇。唉,如果他们愿意去圣山取雪的话,或许水源紧缺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呢……这时信仰反倒成为有些固执的阻碍了。
“就算是王室为了百姓生计去圣山取雪,女神也不能宽恕吗?”她仍不死心。
“这……”
瑟尔曼似有动容,但依然脸色凝重。
“其实,在我小时候,我倒是听闻过有人去圣山取雪,却导致了一场雪崩,虽然没有伤亡,但长辈们一致认为此举触怒了女神,因此后来再也无人敢做这样的事。”
“雪崩?”她嘴角一抽,“你真的觉得……只是在山脚取雪便能导致雪崩吗?”
瑟尔曼凝视她片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圣山本就鲜少有人踏足,加之这个传闻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又没有造成实际的伤亡,所以根本无从查起。或许……真的是女神发怒也未可知。”
“但……”
“阿颜,现在我冒不起这个险。”他打断她的话,“如果我做了这样的事,相当于我违背了长辈们的意愿,叔父很可能会寻些说辞攻讦我,而且万一传闻是真的……那我承担不起后果。”
“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他又道,“先等一段时间,如果河流的水源足够,此事便不再提,如果不够,我会视情况向父汗禀报,亲自去雪山主持取水敬神的仪式。”
“你自己决定便好。”婉颜无奈叹气,“说到底这也是你们突厥的事情,我只是好心提提建议罢了,如果冒犯到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会。”他又舒朗一笑,一扫方才愁容,“与你交谈,确实能给我不少灵感,恐怕还需要你多提建议才好。”
“有帮助就行。”
“那么……要不要来一箭试试?”瑟尔曼将手中弓箭递给婉颜,大咧咧一笑,“之前不是说过,有机会与你比试一下箭术吗?如今正好闲着,不妨来试试。”
她连连摆手:“我就算了吧,我的箭术在你面前就是班门弄斧。”
“这没什么。”他仍然兴致高昂,“又不是真的比试,只是寻个借口罢了。”
“……那你不许笑话我。”她只好接过弓箭,左手握住弓身中部,右手抽出一支箭来,捏住箭尾将其卡于弦上,又转头对他说,“你看,我手指上几乎看不到茧,说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射过箭了。”
瑟尔曼淡淡一笑,伸手示意她无需顾忌:“我不是为了看你笑话来的,放手来射便是,就算是脱靶了也没什么。”
婉颜听罢稳稳心神,虽然与他算是熟识,但毕竟人家的箭术突厥第一,总归有些拘谨。她举弓瞄准远处的稻草箭靶,凝视瑟尔曼方才那支箭射中的靶心,停顿了几秒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用力拉弦的手。
——虽未射中靶心,但箭以破空之势稳稳停在瑟尔曼那支箭的右侧,不过半寸距离。
她松了口气。看来不算太丢人。
“好箭!”
一声清脆的喝彩由远及近,婉颜循声看向来人,发现是因喀芙正在朝他们走来,脚步颇为轻快,宛如草原上飞驰而过的鸿雁。
“你怎么来了也不跟哥哥打声招呼?”瑟尔曼在一旁笑着朝她招手。
“我就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你们在干什么嘛,一个人在王庭太无聊了!”她笑意盈盈,“这大冬天,周围人都喜欢窝在穹庐里,看来还是哥哥你这里舒坦,越是冬天越要在草原上驰骋,这才是勇士!”
“你这孩子。”瑟尔曼被她的语气逗笑,“怎么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人家姑娘都喜欢待在屋子里,就你光想着往外跑。”
“哎,此言差矣。”婉颜摇了摇手指,“寒风暴雪造勇士,可没说勇士不能是姑娘,又何来不正经一说?”
“痛快!”因喀芙颇为赞同地点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她,宛如遇到知音,“哥你看,还是婉颜姑娘懂我!”
她又拉起婉颜的手,满脸兴奋道:“刚才我看到你站在这里像胡杨一样笔直,手和箭都很稳,你那支箭啊,虽然没中靶心,但我特别欣赏你射箭时的状态和力度!”
“公主谬赞了。”
婉颜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也被因喀芙的热情所感染——她清晰地看到,因喀芙那双碧蓝的眼睛里尽是真诚与爽朗,不同于之前宴会上那般还略有保留,她现在展示给婉颜的是一个更真实的自己。
瑟尔曼还想说什么,却被急匆匆赶来的侍卫打断,说是王庭西边有些小动乱,老可汗喊他去应付一下。
“那你们慢慢在这里玩,我先走一步。”他简单嘱咐几句,便转身随侍卫离开。
“去吧去吧!”因喀芙挽着婉颜的手臂,“我和颜姐姐在一块,你不用记挂我们。”
待瑟尔曼走远,婉颜把手中弓箭递给因喀芙:“公主要不要来试试?”
“好啊。”她爽快接过,“对啦,不用叫我公主,这样怪生分的。你是汉人,那你也用汉名称呼我吧。”
“你有汉名?”婉颜眉毛一挑。
“我自己取了一个。”
她举起弯弓,右手食指和中指内侧夹着箭尾,婉颜看到她手指上握箭的位置已有一层薄茧,想来是经常练习所致。
“因喀芙是父汗给我起的突厥名,意为珍珠,而我在母亲遗留的中原旧物里翻出一些书册,取了昭昀二字,是为日光灼灼。”
她松开手,箭“咻”地一声飞出,又在瑟尔曼的箭和婉颜的箭之间劈出一方天地:
“我不想只做供人观赏的珍珠,珍珠温润但无光,我要做就做悬挂在天上的太阳,自身便能散发万丈光芒。”
她说完这番话,用那双明亮的蓝眸凝视着婉颜,眼神中交织复杂感情。婉颜能感受到她豪气干云的潇洒,却也不可忽视她眼底那份无奈和酸涩。
她想做太阳,但纵然是宠爱她的父兄,也只愿意她做珍珠。草原女子多善骑射不假,但往往也并不能真正如同男子一般冲锋陷阵,说到头来和中原女子并无太大不同。瑟尔曼知晓因喀芙擅长射箭,却没有希望她把这项长处真正用到生活中,只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手段罢了。毕竟骑射也潜藏危险,她的父兄不希望她涉身险境,但也无视了她的意志——她本就不怕险境。
婉颜恍惚间想起郑怀璧,那个温婉却也有着自己锋芒的女子,那个想要用尽努力证明自己担得起“怀璧”二字的中原女子,她和因喀芙,都是时代浪潮裹挟下仍不愿妥协的星芒。
是啊,寒风暴雪造勇士,谁说勇士不能是女子?
婉颜抬眸环顾四野,竟觉得眸中有些湿润。她望向湛蓝的天穹和枯绿的草地,远处是漫漫黄沙,这便是南北朝的时空,邈远广阔,波涛万丈。
她好像更懂得了这个时代到底带给她些什么。
看那些实物材料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其实是她能亲身感受时人最真实的想法。不是从文献和图像层层加工的外壳之下剥离出他们的身影,而是和他们面对面交谈,感受最真实的“人”的因素。
他们都是历史的参与者和创造者。是这般多的人,而非史书或遗址,最终构成了一个时代。
“昭昀,”婉颜笑了笑,“我愿意看着你成为太阳。”
“谢谢你,颜姐姐。”昭昀弯起唇角,“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恰有一声马儿长鸣被呼啸的风送入她们耳中,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和马蹄声,打破了方才蕴蓄千言万语的沉默。
入眼是一匹脏兮兮的黑马,成结的鬃毛上有血块凝结的暗色,勾着草籽和苍耳,身躯看着略为瘦弱,马蹄周围甚至可见一路奔波所致的磨损,露出了结痂的伤痕。唯有那双眼睛清亮明澈,在与婉颜四目相接之时仿佛泛起盈盈水光,无声胜似有声,倾诉着它一路经受的风霜。
“——当归?!”
虽然和当时的模样大有不同,但婉颜认得出,这就是当日她为了它的安全亲手把它送出绛州城的当归。
她原以为……她以为当归已经另寻出路,不会死守她一个主人,却没想到它居然一路寻到了突厥……
当归当归,当真识得归途么?
当归闻声又是一声嘶鸣,跑上前亲昵地蹭了蹭婉颜的手,她摸到它的身躯时尽是心疼。那时它刚被高长恭从北恒州的集市上买下,毛色油亮,身材健硕,走过都能携带一阵风,然而现在她分明摸到它皮毛下嶙峋的骨头。
它竟瘦到了这般地步。
“这是?”昭昀疑惑地看了看婉颜,又瞧见赶上来的守卫,“看样子是我突厥的好马,只是为何如此狼狈?”
“这……属下不知。”守卫抱拳颔首,说明方才情形,“这匹马今日突然闯入王庭,属下本想拦下,但它似是突厥马,又像是有目的般直接跑向大殿下的营帐,属下以为与大殿下有关,便不敢多加阻拦,只好跟着它,以防惊扰贵人。”
“它知道我在这里……原来它竟是突厥的马……”婉颜喃喃道,如同与故人重逢般已是热泪盈眶,“当归当归,你真的回到了你的家乡。”
当归又是委屈地呜咽一声,将头埋在了婉颜怀里,亮晶晶的明眸凝视着她,仿佛在跟她说,它不止是回到突厥,它更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应当归去。她的身侧,亦是它的归途。
婉颜一下下抚摸它的鬃毛,掸去它耳朵上的尘土,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再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