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词赋之属上编三（下）

    升曲沃而惆怅1，惜兆乱而兄替2。枝末大而本披，都偶国而祸结3。臧、札飘其高厉4，委曹、吴而成节5。何庄、武之无耻6，徒利开而义闭！以上曲沃误用。

    【注释】

    1曲沃：地名。在今山西闻喜。

    2兄替：指晋太子仇被其弟成师废掉之事。

    3偶国：指封邑与国家势力相等。

    4臧：即春秋时曹国的公子臧。札：即吴国季札。

    5委：弃。曹、吴：曹国和吴国的国君之位。

    6庄、武：春秋时晋国的庄伯和武公，两人都是成师的后代，由曲沃兴师，征服了仇的后代。

    【译文】

    来到曲沃，我心中惆怅，惋惜成师与仇兄弟交替。树枝过于粗大，树身就会倾倒，封邑与国家大小相等便可能兵祸连结。公子臧和季札远走高飞，舍弃曹、吴君位而成全名节。庄伯、武公寡廉鲜耻，见到小利便去争夺，见到大义却恨躲之不及。以上讲的关于曲沃地方的典故是误用了。

    蹑函谷之重阻，看天险之襟带。迹诸侯之勇怯，算嬴氏之利害1。或开关以延敌2，竞遁逃以奔窜。有噤门而莫启，不窥兵于山外。连鸡互而不栖，小国合而成大。岂地势之安危？信人事之否泰3。汉六叶而拓畿4，县弘农而远关。厌紫极之闲敞5，甘微行以游盘。长傲宾于柏谷6，妻睹貌而献餐。畴匹妇其已泰7，胡厥夫之缪官8？昔明王之巡幸，固清道而后往。惧衔橛之或变9，峻徒御以诛赏10。彼白龙之鱼服(11)，挂豫且之密网。轻帝重于天下，奚斯渐之可长？以上函谷、弘农。

    【注释】

    1嬴氏：指秦王。秦国王室姓嬴。

    2关：函谷关。

    3否泰：本是两个卦名，引申为好坏之意。

    4六叶：指六代，即汉高祖至武帝，如算吕后共六个帝王。

    5紫极：星名。借指皇宫。

    6长：指柏谷地方的亭长。

    7畴：通“酬”。酬谢。

    8缪官：封官不合理。

    9衔橛：马嚼。

    10峻：严格。徒御：随从侍卫和驾车的人。

    (11)白龙鱼服：相传白龙化成鱼被豫且射中眼睛，后来人们常以此比喻皇帝被害。

    【译文】

    踏入重重阻险的函谷关，看到襟带般天险要地。遥想往昔诸侯的勇敢与怯懦，思索秦国各种策略的利弊。时而开关迎敌，而列国军队却不敢进入，狼狈逃走，四处奔窜。时而闭关自守，不向关东窥视。小鸡连缚在一起不能全部栖睡，但小国联合在一起则是能形成巨大力量的。难道地理形势就可以决定一国的安危么？实际上，一国的安危是由人事的好坏决定的。汉朝建立以后，历经六代方开始拓境开边，将关口向远处移动，以故关所在之处为弘农县。汉武帝住腻了堂皇敞亮的皇宫，自愿微服间行，盘桓于市井之间。柏谷亭长不识泰山，慢待武帝，客店主妇却能见来者不凡而敬献美餐。汉武用重金酬谢村妇，本已过分，封她丈夫做官，更属不该。古时明君出巡，总是先清道警众，而后前行。唯恐车马会有意外之变，因而对御夫和护卫均有严格规定的赏罚。白龙一旦变成水中的游鱼，自难逃掉豫且的密网。在天下人面前不保持万人之尊的威严，此风焉能助长！以上函谷、弘农。

    吊戾园于湖邑1，谅遭世之巫蛊2。探隐伏于难明，委谗贼之赵虏3。加显戮于储贰4，绝肌肤而不顾。作归来之悲台，徒望思其何补！以上湖邑。

    【注释】

    1戾（lì）园：汉武帝太子戾的墓地。湖邑：地名。在今河南灵宝附近。

    2巫蛊：咒人死的法术。

    3赵虏：指江充。

    4显戮：在市井公开杀戮。储贰：皇位继承人。

    【译文】

    凭吊湖邑附近的戾园，推想武帝疑心有人用巫术咒他。原本要查探的是难以明辨的隐微之事，却委派一个专事谗佞的小人办理。把刑戮公然加到了皇太子的头上，断绝骨肉之情毫不顾惜。尽管事后造归来之悲台，用以怀念，但只是望思又何用之有！以上湖邑。

    纷吾既迈此全节1，又继之以盘桓。问休牛之故林2，感征名于桃园。发阌乡而警策3，遡黄巷以济潼4。眺华岳之阴崖，觌高掌之遗踪5。忆江使之反璧，告亡期于祖龙6。不语怪以征异，我闻之于孔公。愠韩、马之大憝7，阻关、谷以称乱。魏武赫以霆震，奉义辞以伐叛。彼虽众其焉用？故制胜于庙算8。砰扬桴以振尘9，瓦解而冰泮10。超遂遁而奔狄，甲卒化为京观(11)！以上潼关、华阴。

    【注释】

    1全节：地名。戾太子死的地方。

    2休牛：放牛。周武王灭商以后，放牛于桃林之野，表示不再用兵。

    3阌（wén）乡：汉属湖县，隶京兆尹，戾园即在此处。今并入河南灵宝。警策：扬鞭。

    4黄巷：即黄巷坂，潼水渡口，在陕西华阴。潼：潼水。

    5觌（dí）：看见。高掌：传说华山山石上有仙人的掌印。

    6祖龙：指秦始皇。

    7韩：韩遂。马：马超。二者均为三国时西凉名将。大憝（duì）：恶，乱。

    8庙算：由朝廷制定的谋略。

    9砰：象声词，鼓声。桴（fú）：鼓槌。

    10（huà）：破裂声。冰泮（pàn）：冰融化。

    (11)京观（guàn）：敌人的尸首堆成大坟。

    【译文】

    我怀着纷乱的思绪踏入全节这个地方，接着又在这里徘徊起来。访问周武王散放牛的旧林，有感于古今桃园之名的相互印证。走出阌乡，频频扬鞭，过黄巷坂、涉潼水。眺望华山那险峻的北崖，看见留在那里的仙人的手掌印记。回想秦国使者捧回祭江玉璧，向始皇禀报灭亡之日已到。勿言那鬼怪离奇，这乃是孔圣留给我们的遗训。痛恨那韩遂、马超之肆意逞凶，扼守潼关、函谷关，作乱关中。魏武挥鞭施之以雷霆之势，伐叛逆义正而辞严。无谋者靠人多势众又有何用？决定战争胜负的还在于朝廷的运筹谋略。一方擂鼓惊尘，惊天动地，一方瓦解冰消，四处溃散。主将马超只身逃回西凉，士卒的尸体堆起了巨大的坟茔。以上潼关、华阴。

    倦狭路之迫隘，轨踦以低仰。蹈秦郊而始辟，豁爽垲以宏壮。黄壤千里，沃野弥望。华实纷敷，桑麻条畅。邪界褒、斜1，右滨汧、陇2。宝鸡前鸣3，甘泉后涌4。面终南而背云阳5，跨平原而连嶓冢6。九嵕嶻嶭7，太一8。吐清风之戾，纳归云之郁蓊。南有玄灞、素浐9，汤井、温谷；北有清渭、浊泾10，兰池、周曲(11)。浸决郑、白之渠(12)，漕引淮、海之粟(13)。林茂有鄠之竹(14)，山挺蓝田之玉(15)。班述“陆海珍藏”(16)，张叙“神皋隩区”(17)。此西宾所以言于东主(18)，安处所以听于凭虚也(19)，可不谓然乎？以上通写关中气象。

    【注释】

    1邪：通“斜”。界：划线。褒、斜：指褒谷和斜谷，是长安（今陕西西安）西南峪名。

    2右：指西南。汧（qiān）：指汧水。陇：山名。汧、陇都在长安之西。

    3宝鸡：今属陕西。

    4甘泉：指甘泉山。

    5终南：即终南山。云阳：古县名。故址在今陕西淳化。

    6嶓（bo）冢：即嶓冢山。

    7九嵕（zong）：山名。在陕西醴泉。嶻嶭（jié niè）：山峰高峻的样子。

    8太一：终南山的别名。（lóng zong）：山势险要的样子。

    9灞：灞水。：水。

    10渭：渭河。泾：泾河。

    (11)兰池：池沼名。在长安附近。周曲：古地名。在今陕西咸阳。

    (12)郑、白之渠：指郑国渠和白渠。

    (13)淮、海：指淮河流域和沿海地区。

    (14)有鄠：指鄠县，故治在今陕西户县北。

    (15)蓝田：县名。今属陕西。以产美玉闻名。

    (16)班：指班固。汉代文学家、辞赋家。陆海珍藏：班固《两都赋》中语句。

    (17)张：指张衡。汉代科学家、辞赋家。神皋隩区：张衡《西京赋》中的语句。神皋，即神州。隩，通“奥”。地方美好的意思。

    (18)西宾、东主：班固《两都赋》中的虚构人物。

    (19)安处、凭虚：张衡《二京赋》中的虚构人物。

    【译文】

    狭路险关令人疲困，行车在崎岖曲折的山路。一踏入秦郊，便觉豁然开朗，这里，土地干爽气势雄宏。黄色的土壤千里连绵，良田沃壤一望无垠。花果在枝头含笑，桑麻于风中折腰。左边有褒谷、斜谷东南而走，右边为汧水、陇山静立其旁。宝鸡在前，甘泉随后。面向终南山而背枕云阳，平原尽头挽着嶓冢山。九嵕高峻，太一势险。喷吐凛冽之清风，收纳浓密之归云。南有玄黑的灞水和素白的水，汤井温泉就在骊山脚下；北临清澈的渭水和混浊的泾水，兰池、周曲位于长安郊外。引水注进郑渠、白渠，漕运淮河沿海的粮食。鄠县竹木茂盛，兰田盛产美玉。班固描述了陆地海洋中的珍藏，张衡叙述过神州各地的美好。这便是西宾言于东主，安处听于凭虚的事情，怎么可以不以为然？以上总写关中气象。

    劲松彰于岁寒，贞臣见于国危。入郑都而抵掌1，义桓友之忠规2。竭股肱于昏主，赴涂炭而不移。世善职于司徒3，缁衣敝而改为。履犬戎之侵地4，疾幽后之诡惑5。举伪烽以沮众，淫嬖褒以纵慝。军败戏水之上6，身死骊山之北7。赫赫宗周，灭为亡国。又有继于此者，异哉秦始皇之为君也！倾天下以厚葬，自开辟而未闻。匠人劳而弗图，俾生埋以报勤。外罹西楚之祸8，内受牧竖之焚9。语曰“行无礼必自及”，此非其效与？以上骊山。

    【注释】

    1抵（zhi）掌：击掌。

    2桓友：春秋时郑桓公，名友，做过周幽王的司徒。曾忠心耿耿地劝过周幽王。

    3司徒：职官名。周时为六卿之一，掌管国家的土地和人民的教化。

    4犬戎：古族名。

    5幽后：即周幽王。幽王宠爱褒姒，为博她的一笑，屡次举烽为戏，各方诸侯急忙前来救援。后来犬戎果真入侵，诸侯谁都不来援救，结果幽王被杀死在骊山。

    6戏水：在陕西临潼东。

    7骊山：在陕西临潼东。

    8西楚之祸：指项羽攻入咸阳，杀秦王子婴，烧秦国宫室。

    9牧竖之焚：据说牧童钻进骊山陵墓，点火寻羊，将坟墓内部烧毁。

    【译文】

    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国难方识忠臣之坚贞。进入郑国都城良当抚掌称赞，郑桓公忠心规劝周王深值称道。尽管面对的是昏庸之主，他仍然竭尽股肱之力，即使为此陷入灾难困苦，也丝毫没有动摇心志。父子均为司徒，可谓世代善于其职，缁衣如果穿破，百姓愿为他再做。走进当年犬戎族侵占的土地，恨周幽王之戏弄臣下。屡屡假举烽火令人沮丧，过分宠爱褒姒而放纵邪恶。以致兵败于戏水之上，身死于骊山之北。曾经为天下拥戴、声势赫赫的周，至此已分崩离析成为亡国。然而还有人步这种荒唐做法之后尘，真令人不解啊，秦始皇正是如此为君！他倾天下之力而为自己营建骊山寿宫，其工程之大实乃开天辟地头一回。见筑墓工匠劳苦之极而不加体恤，反而怕他们泄密而把他们活埋在里面，算是对他们辛劳的酬报。最终还是坟墓之外遭到西楚霸王的毁坏，坟墓之内有牧童放火焚烧。人们说“行为无礼，必将自食其果”，实是不假！以上骊山。

    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观夫汉高之兴也，非徒聪明神武、豁达大度而已也。乃实慎终追旧，笃诚款爱，泽靡不渐，恩无不逮，率土且弗遗，而况于邻里乎？况于卿士乎？于斯时也，乃摹写旧丰，制造新邑。故社易置，枌榆迁立。街衢如一，庭宇相袭。浑鸡犬而乱放，各识家而竞入。籍含怒于鸿门1，沛跼蹐而来王。范谋害而弗许2，阴授剑以约庄3。撛白刃以万舞4，危冬叶之待霜。履虎尾而不噬，实要伯于子房5。樊抗愤以卮酒6，咀彘肩以激扬。忽蛇变而龙摅7，雄霸上而高骧。增迁怒而横撞，碎玉斗其何伤！以上新丰、霸上。

    【注释】

    1籍：项羽名籍。鸿门：指鸿门宴。

    2范：指范增。项羽的谋士。

    3庄：指项庄。

    4撛（lin）：挺起。

    5伯：指项伯。子房：指张良。

    6樊：指樊哙。卮（zhi）：酒杯。

    7龙摅（shu）：如龙飞腾上天，喻帝王兴起。

    【译文】

    天地间缘于人们的亲密相处才得长久维持，君主唯宽厚待人方能如大地负载万物。在我看来，汉高祖之所以能兴起，不仅在于其聪明神武豁达大度，还在于他体恤百姓生老病死不忘旧情，贞诚而仁爱，恩泽无不浸润，德惠莫不遍及，普天之下没有遗漏，何况是邻里乡亲、卿士大夫？汉高祖住进长安以后，便模仿家乡丰邑的街市，在京城之郊为自己建造一个新村。家乡的神社换了地方，故土的树木乔迁新城。街市道路尽如过去，庭院屋宇悉照原样。鸡犬混合随心而走，又各识家门，怡然而归各自窝巢。当年项羽含怒设宴于鸿门，沛公伏首弯腰前来朝拜。范增的谋杀计划未被允许，暗中授剑指使项庄见机行事。手持白刃表演刀舞，沛公的性命危如冬叶之待霜。踩到虎尾而未被吞食，靠的是张良的友好和项伯的掩护。樊哙瞠目而入却被赐以酒肉，他边咀嚼猪腿，边怒斥项王。刘邦脱逃后便如蛇成龙，霸上雄踞昂首挺胸。范增一气之下摔碎了玉斗，而这，对刘邦又有何损害！以上新丰、霸上。

    婴罥组于轵涂1，投素车而肉袒。疏饮饯于东都2，畏极位之盛满。金墉郁其万雉3，峻嵃峭以绳直。戾饮马之阳桥4，践宣平之清阈5。都中杂遝6，户千人亿，华夷士女，骈田逼侧7。展名京之初仪，即新馆而莅职8。励疲钝以临朝，勖自强而不息9。以上入长安。

    【注释】

    1婴：指秦王子婴。罥（juàn）：挂，系。组：绳子。轵（zhi）涂：即轵道，在今陕西西安东北。

    2疏：指汉代的疏广、疏爱叔侄。东都：指长安城的东门。

    3金墉：犹金城，坚固的城墙。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4戾：至。饮马：桥名。在长安城东。

    5宣平：长安城门，从北数第一座门。阈（yù）：门槛，界限。

    6杂遝（tà）：繁忙众多。

    7骈田：相连属，形容多。

    8莅职：临职，就职。

    9勖：勉励。

    【译文】

    秦王子婴以绳系颈投降于轵道旁，他走下素车袒露半身以示屈服。疏广、疏受曾饮饯于东门外，畏惧仕宦过于盈满而决意辞官回家。城墙坚固有万雉，高耸云霄，峻峭险要而又笔直。走到饮马桥以南，步入宣平城的地界。都市热闹非凡，户成千而人上亿，各地仕女，接踵并肩而行。我首次见到京城的面貌，来到馆舍就任新职。尽管疲惫、愚钝，还是竭力尽心升堂视事，勉励自己自强不息。以上入长安。

    于是孟秋爰谢1，听览余日，巡省农功，周行庐室。街里萧条，邑居散逸。营宇寺署，肆廛管库，蕞芮于城隅者2，百不处一。所谓尚冠、修成，黄棘、宣明，建阳、昌阴，北焕、南平3，皆夷漫涤荡，亡其处而有其名。尔乃阶长乐，登未央，泛太液，凌建章。萦娑而款骀荡4，枍诣而轹承光。徘徊桂宫5，惆怅柏梁6。雉雊于台陂7，狐兔窟于殿旁。何黍苗之离离，而余思之芒芒！洪钟顿于毁庙，乘风废而弗县8。禁省鞠为茂草，金狄迁于霸川9！以上叹故宫之芜废。

    【注释】

    1孟秋：初秋，秋季第一个月。

    2蕞芮（zuì ruì）：聚集的样子。

    3尚冠：与下文的“修成”“黄棘”“宣明”“建阳”“昌阴”“北焕”“南平”，均是长安城的里名。

    4（sà）娑、骀（dài）荡：与下文的“枍（yì）诣”“承光”均是汉宫室名。

    5桂宫：汉朝宫殿名。

    6柏梁：汉代台名。

    7（bì）雉：锦鸡。雊（gòu）：野鸡叫声。

    8乘风：海鸟名。古时悬钟的架子多作此鸟形，故亦借指悬钟的架子。

    9金狄：铜人。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金人十二。

    【译文】

    待孟秋过后，公事忙完，便到民间巡视农事，访察民舍。当年繁盛的都市今已萧条，往日的住户四处散尽。宫室官府、店铺仓库，零星地存于城角的，百不存一，实非往日的容颜。所谓尚冠、修成，黄棘、宣明，建阳、昌阴，北焕、南平，各条街衢，而今亦不复存，徒留空名而已。登上长乐宫，来到未央宫，泛舟太液池，登临建章楼。环绕娑宫，叩访骀荡殿，步入枍诣宫，穿过承光殿。徘徊于桂宫，惆怅在柏梁台。昔日的台阁宫殿而今已是野鸟、狐兔的繁衍之处。野草离离，实令我感慨万千！洪钟抛在破庙里，乘风废弃而未悬。禁宫之内野草郁郁，金人已运往霸川，何哀凉之甚也！以上叹故国宫室之荒废。

    怀夫萧、曹、魏、邴之相1，辛、李、卫、霍之将2。衔使则苏属国3，震远则张博望4。教敷而彝伦叙5，兵举而皇威畅。临危而智勇奋，投命而高节亮。暨乎秺侯之忠孝淳深6，陆贾之优游宴喜7；长卿、渊、云之文8，子长、政、骏之史9；赵、张、三王之尹京10，定国、释之之听理(11)；汲长孺之正直(12)，郑当时之推士(13)；终童山东之英妙(14)，贾生洛阳之才子(15)。飞翠，拖鸣玉，以出入禁门者众矣。或被发左衽，奋迅泥滓；或从容傅会，望表知里。或著显绩而婴时戮(16)，或有大才而无贵仕。皆扬清风于上烈，垂令闻而不已。想佩声之遗响，若铿锵之在耳。当音、凤、恭、显之任势也(17)，乃熏灼四方，震耀都鄙。而死之日，曾不得与夫十余公之徒隶齿(18)。才难，不其然乎？以上怀汉世之人才。以下周览长安城郭、郊原、古迹，吊古伤怀。

    【注释】

    1萧、曹、魏、邴：指汉代名相萧何、曹参、魏相、邴吉。

    2辛、李、卫、霍：指汉代名将辛庆忌、李广、卫青、霍去病。

    3衔使：奉命出使。苏属国：指苏武。他出使匈奴十九年，回国后官至典属国。

    4张博望：指张骞。他出使西域，使汉朝与西域各国通好，后被封为博望侯。

    5彝伦：指伦常。

    6秺（dù）侯：指金日（mì）（di）的封爵。金日原是匈奴休屠王太子，后归顺汉朝，他对母亲孝顺，对汉武帝忠贞。

    7陆贾：汉高祖至文帝时太中大夫，曾出使南越，获赠千金。

    8长卿、渊、云：指西汉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王褒、扬雄。

    9子长、政、骏：指西汉著名历史学家司马迁、刘向、刘歆。

    10赵、张、三王：指赵广汉、张敞、王遵、王章、王骏。

    (11)定国：指于定国。释之：指张释之。两人都执法公正。

    (12)汲长孺：即汲黯。以正直著名。

    (13)郑当时：汉武帝时大臣，热心举荐人才。

    (14)终童：即终军。少有文才。

    (15)贾生：指贾谊。十八岁即以文学之才名世。

    (16)婴时戮：指赵广汉等人立下显赫功劳却遭到残害。婴，遭遇。

    (17)音、凤：指王音、王凤。西汉末年专权的外戚。恭、显：指弘恭、石显。皆西汉末年专权的宦官。

    (18)十余公：指以上叙说的十几位贤能的人。徒隶：本指刑徒奴隶，这里指仆役。齿：排列。

    【译文】

    怀念萧何、曹参、魏相、邴吉各位宰相，追思辛庆忌、李广、卫青、霍去病各位将领。奉命出使则有苏武，使远人畏服则有张骞。文臣广施教化，人间秩序安定，武将举兵国威远扬。面临危难表现机智勇敢，身陷艰险显出高风亮节。至于金日的忠孝淳厚，陆贾的优游宴喜；司马相如、王褒、扬雄的文学才干，司马迁、刘向、刘歆的史学成就；赵广汉、张敞、王遵、王章、王骏担任京兆尹，于定国、张释之最善于处理诉讼；汲长孺为人刚直不阿，郑当时热衷于荐举人才；终军是山东的俊秀，贾谊乃洛阳之英才。冠上飘着垂带，身上玉佩作响，出入宫门的有许多显赫人物。有的穿着蛮夷服装，从泥沼之中振起；有的从容应对，通达人情。有的建立了丰功伟业，最终却惨遭迫害；有的怀着经国济世之才，却得不到重用。他们高扬了清正之风，表现了忠烈的节操，永远名垂青史。他们身上玉佩相击的声音，迄今依旧在我的耳旁铿锵作响。当年的王音、王凤、弘恭、石显小人得势，如火焰熏灼四方，犹雷光闪耀般震动了都城和边陲。然而当他们死去的时候，连那十几位贤人的仆役都不如。人才难得啊，不是这样吗？以上怀念汉代的人才。以下周览长安城郭、郊原、古迹，吊古伤怀。

    望渐台而扼腕1，枭巨猾而余怒。揖不疑于北阙2，轼樗里于武库3。酒池鉴于商辛4，追覆车而不寤。曲阳僭于白虎5，化奢淫而无度。命有始而必终，孰长生而久视？武雄略其焉在6？近惑文成而溺五利7。侔造化以制作，穷山海之奥秘。灵若翔于神岛8，奔鲸浪而失水。爆鳞骼于漫沙，陨明月以双坠。擢仙掌以承露9，干青云而上至。致邛蒟其奚难10？惟余欲而是恣。纵逸游于角抵(11)，络甲乙以珠翠(12)。忍民生之减半，勒东岳以虚美。超长怀以遐念，若循环之无赐。以上吊汉武帝。

    【注释】

    1渐台：台名。在今陕西西安。

    2不疑：即隽不疑。汉昭帝时任京兆尹。北阙：指西汉未央宫的北门。昭帝始元五年（前82），一男子来到未央宫北门，自称是汉武帝太子戾。文武百官无人敢说话，隽不疑判定此人假冒，将他收监。

    3樗（chu）里：樗里疾的省称。战国时秦惠王异母弟，有才智，被秦人称为“智囊”。生前曾预言百年后自己的墓地旁会有皇宫建起来。

    4商辛：即商纣王。据说极为奢侈，以酒为池，脯肉为林。

    5曲阳：指曲阳侯王根。

    6武：指汉武帝刘彻。

    7文成：指文成将军李少翁。五利：指五利将军栾大。这两人以方术迷惑武帝而得官。

    8灵若：海神名。神岛：指太液池中的人造仙山。

    9擢（zhuó）：挺出。汉武帝听信方士的话，造了一座铜铸的仙人，掌上捧着承露盘，求天神赐给甘露。

    10邛（qióng）：邛竹杖。蒟（ju）：蒟酱。邛竹杖和蒟酱都是西南特产。

    (11)角抵：角力竞技。

    (12)甲乙：指甲乙帐。汉帝武建造帐幕。用琉璃珠、夜光珠装饰的是甲帐，供神居住；其次为乙帐，自居。

    【译文】

    仰望渐台而扼腕，元凶枭首而余恨犹存。来到北阙参拜识别真假太子的隽不疑，走进武库向未卜先知的樗里疾致敬。造作酒池已是前鉴，今人不悟仍覆后车。曲阳侯营建的宫殿僭拟白虎殿，穷奢极欲而且荒淫无度。人的生命有始就会有终，有谁能长生不死永驻人间？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到哪儿去了？竟被文成、五利所迷惑。建筑宫室欲与天公比高，堆放珍奇欲穷尽一切山海之产。太液池陈设着石雕海神与鲸鱼，海神好似在仙岛上遨游，鲸鱼逐浪奔来而在岸边搁浅。鳞片骨骼暴露在平坦的沙滩，眼睛变成了明月珠。金人伸出玉掌承接天降甘露，承露盘接近云霄。运来远方特产有何难处？只要我恣意所求。纵情游乐观赏角力竞技，用珠翠串成甲乙帷帐。不惜百姓人口减半，还要东到泰山刻石封禅夸耀功业。深怀往古而放意遐想，世上的事务好像在循环往复直到无穷。以上吊汉武帝。

    较面朝之焕炳1，次后庭之猗靡2。壮当熊之忠勇3，深辞辇之明智4。卫鬒发以光鉴5，赵轻体之纤丽6。咸善立而声流，亦宠极而祸侈。以上吊后妃四人。

    【注释】

    1面朝：指皇宫前殿。

    2后庭：指后宫。

    3当熊：指汉元帝妃嫔冯婕妤挡熊救元帝的故事。

    4辞辇：指汉成帝嫔妃班婕妤不跟成帝同乘一辇的故事。

    5卫：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鬒（zhěn）发：稠美的黑发。

    6赵：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

    【译文】

    参观完金碧辉煌的前殿，又见到了富丽多姿的后殿。称赞冯婕妤有挡熊的忠勇，钦佩班婕妤推辞同辇的明智。卫子夫头发乌黑如明镜，赵飞燕身体轻盈舞姿秀美。忠勇明智者流芳百世，恃宠而骄者祸在目前。以上吊后妃四人。

    津便门以右转1，究吾境之所暨。掩细柳而抚剑2，快孝文之命帅。周受命以忘身，明戎政之果毅。距华盖于垒和3，案乘舆之尊辔4。肃天威之临颜，率军礼以长撎5。轻棘、霸之儿戏6，重条侯之倨贵7。以上吊周亚夫。

    【注释】

    1便门：指便门桥，在长安城北，渭水之上。

    2细柳：指细柳营。汉文帝时，周亚夫驻军的兵营。周亚夫治军有方，纪律严明，深受汉文帝欣赏。

    3距：通“拒”。华盖：帝王车上的伞盖，这里指汉文帝乘坐的车子。垒和：军营正门。

    4案：通“按”。执。

    5撎（yi）：古同“揖”。拱手行礼。

    6棘、霸：指当时周亚夫驻在细柳，另外一个将军在棘门，还有一个将军在霸上。

    7条侯：周亚夫的封号。

    【译文】

    通过便门桥再向右转，一直走到长安县的尽头。来到细柳营而抚摸佩剑，想到汉文帝善于选择将帅而心中畅快。周亚夫接受命令便忘记自身，治军有方勇敢坚毅。在军营大门阻拦皇帝的仪仗，按住御辇拉住马缰。面对天子尊严本应行大礼，率军之将只致以军礼。示以谦卑的棘门、霸上被斥为儿戏，表现尊贵倨傲的周亚夫却受到敬重。以上吊周亚夫。

    索杜邮其焉在1？云孝里之前号。惘辍驾而容与，哀武安以兴悼2。争伐赵以徇国3，定庙算之胜负4。扞矢言而不纳5，反推怨以归咎。未十里于迁路，寻赐剑以刎首。嗟主暗而臣嫉，祸于何而不有？以上吊白起。

    【注释】

    1杜邮：即杜邮亭，古地名。后又称孝里，在今陕西咸阳东。

    2武安：指白起，秦昭王时名将，封武安君。

    3徇国：谓传示国人。

    4庙算：朝廷或帝王对战事进行的谋划。

    5扞（hàn）：拒绝。矢言：直言。

    【译文】

    查访杜邮在何处，听说它是孝里的旧称。心情惘然而停车徘徊，哀伤白起顿生悼念之怀。因为争论伐赵而传示国人，认为朝廷计划的战争必定失利。秦昭公拒绝直言而失败，反归罪于白起。押解出城不到十里，又赐剑令其自刎。可悲的是君主昏愦臣子嫉能，灾祸怎能不降临！以上吊白起。

    窥秦墟于渭城1，冀阙缅其堙尽2。觅陛殿之余基，裁岥岮以隐嶙3。想赵使之抱璧4，浏睨楹以抗愤。燕图穷而荆发5，纷绝袖而自引。筑声厉而高奋6，狙潜铅以脱膑。据天位其若兹，亦狼狈而可愍。简良人以自辅，谓斯忠而鞅贤7。寄苛制于捐灰，矫扶苏于朔边8。儒林填于坑阱，诗书炀而为烟。国灭亡以断后，身刑以启前9。商法焉得以宿，黄犬何可复牵。野蒲变而成脯，苑鹿化以为马。假谗逆以天权，钳众口而寄坐10。兵在颈而顾问，何不早而告我。愿黔黎其谁听(11)，惟请死而获可。健子婴之果决(12)，敢讨贼以纡祸。势土崩而莫振，作降王于路左。以上吊秦之君臣。

    【注释】

    1渭城：地名。在今陕西咸阳。

    2冀阙：古时宫廷内的门阙。这里指秦时咸阳宫门。

    3裁：通“才”。岥岮（po tuó）：倾斜貌。

    4赵使之抱璧：指战国时赵国蔺相如出使秦国，完璧归赵的故事。

    5燕图穷而荆发：指战国时燕太子丹派刺客荆轲献燕国地图以刺杀秦王的故事。

    6筑：乐器名。高：即高渐离。为荆轲报仇而谋划刺秦王。

    7斯：即李斯。辅佐秦王统一天下，官至丞相。后被腰斩。鞅：即商鞅，在秦国实施变法，使秦国强大起来。后被施以车裂之刑。

    8扶苏：秦始皇长子。由于反对秦始皇“焚书坑儒”，被贬到北方边地监军。秦始皇死后，赵高等人矫诏逼其自杀。

    9刑（huàn）：车裂之刑。

    10寄坐：比喻地位不稳且无实权。

    (11)黔黎：指百姓。

    (12)健：干练，决断。子婴：继承二世为秦帝。他是赵高所立的君王，但上台不久便与二子密谋杀死赵高。

    【译文】

    在渭城缅怀秦宫冀阙，寻找当年皇宫殿宇台阶的旧基，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高低不平的瓦砾。回想赵使蔺相如在此抱璧而立，清澈的双目瞪着楹柱而表示抗愤。燕国地图展到尽头，荆轲操起匕首，秦王挣断衣袖起身逃走。高渐离奏出凄厉的声音，举起灌铅的乐器打中秦始皇的膝盖。当了皇帝却是这等模样，也实在狼狈得可怜。选举贤才用以自辅，人们都说李斯忠诚商鞅贤能。刑法严到连丢弃炭灰也要受罚，伪造君命使公子扶苏自尽于朔边。谦谦儒生被活埋于深坑，诗书化作烟尘。国家灭亡后代断绝，身受车裂之刑方觉悟从前做得太过分。法律规定不准随便留客，制定法律的商鞅没有投宿之处；李斯想再次回到家乡，牵着黄犬自由地打猎也做不到。野蒲被说成肉脯，苑鹿被诡称作骏马。把君权交给谗逆之人，不许众人自由讲话，最终弄得自己地位不稳且无实权。兵刃已加到颈上，二世方回头问人为何不早禀告。即使请求做平民百姓也未允许，只剩下自刎这条路了。赞叹子婴果决处事，敢于讨伐叛逆根除祸害。国势土崩瓦解无法挽救，只好投降在路左。以上吊秦之君臣。

    萧收图以相刘，料险易与众寡。羽天与而弗取，冠沐猴而纵火。贯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以喻其高下也。以上吊项羽。

    【译文】

    萧何进入咸阳立即收集典册，用来辅佐刘邦以便统一天下，从典册中可知地势的险要、人口的多寡。项羽把上天给予的全抛掉，沐猴戴冠只会烧杀劫掠。刘邦如三光在天，项羽如九泉在下，即使用这样的比喻也不足以形容他们的高下。以上吊项羽。

    感市闾之菆井1，叹尸韩之旧处2。丞属号而守阙，人百身以纳赎。岂生命之易投？诚惠爱之洽著。讦望之以求直3，亦余心之所恶。思夫人之政术，实干时之良具。苟明法以释憾，不爱才以成务。弘大体以高贵，非所望于萧傅4。以上吊韩延寿。

    【注释】

    1菆（zou）井：买卖麻秸的市井。此处指街市。菆，用作火炬的麻秸。

    2韩：指韩延寿，汉臣，有政绩。与萧望之不睦，二人互相攻讦，最后韩延寿被斩首，陈尸示众。

    3讦（jié）：揭人阴私的直言，含攻击别人的意思。望之：指萧望之。

    4萧傅：亦指萧望之，曾做过太子太傅，故称。

    【译文】

    有感于城中的菆井，悲叹于韩延寿被杀的处所。临刑前下属哭嚎于宫门，愿以百人之身赎其罪。难道人们就这样容易舍得替死吗？这实是因为他曾给人们留下深厚的恩泽。他攻击萧望之而为自己辩解，这也是我所厌恶的。但是想到他善于处理政事，实乃其时的优秀人才。假借法律来发泄私怨，不珍惜人才去完成事业。没有宽宏大量顾全大局的高尚品格，萧望之的所为实在令人失望。以上吊韩延寿。

    造长山而慷慨1，伟龙颜之英主。胸中豁其洞开，群善凑而必举。存威格乎天区，亡坟掘而莫御。临掩坎而累抃2，步毁垣以延伫。越安陵而无讥3，谅惠声之寂寞。吊爰丝之正义4，伏梁剑于东郭。讯景皇于阳丘5，奚信谮而矜谑？陨吴嗣于局下6，盖发怒于一博。成七国之称乱7，翻助逆以诛错。恨过听而无讨，兹沮善而劝恶。呰孝元于渭茔8，执奄尹以明贬9。褒夫君之善行，废园邑以崇俭。过延门而责成10，忠何辜而为戮？陷社稷之王章(11)，俾幽死而莫鞠(12)！忲淫嬖之匈忍(13)，剿皇统之孕育。张舅氏之奸渐(14)，贻汉宗以倾覆。刺哀主于义域(15)，僭天爵于高安(16)。欲法尧而承羞，永终古而不刊。瞰康园之孤坟(17)，悲平后之专洁(18)。殃厥父之篡逆，蒙汉耻而不雪。激义诚而引决，赴丹以明节。投宫火而焦糜，从灰熛而俱灭(19)。以上吊汉代七陵。

    【注释】

    1长山：即长陵，汉高祖刘邦的葬地。在今陕西咸阳东。

    2累抃（biàn）：不断拍手。

    3安陵：汉惠帝坟墓。在今陕西咸阳东。无讥：没有什么可批评指责的。

    4爰丝：指袁盎，字丝。爰，通“袁”。七国之乱时，劝景帝诛杀晁错平乱。后劝阻景帝立梁王为太子，被梁王刺杀。

    5景皇：指汉景帝。

    6陨：通“殒”。死亡。吴嗣：吴王太子。景帝做太子时，用棋盘打死了吴王太子。

    7七国之称乱：指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个诸侯国发动的叛乱。

    8呰（zi）：通“訾”。诋毁。孝元：指汉元帝。渭茔：指渭陵，汉元帝的陵墓，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9奄尹：指宦官。

    10延门：指汉成帝延陵的墓门。

    (11)王章：汉成帝时大臣，劝阻成帝重用外戚王凤，遭王凤忌恨陷害，冤死狱中。

    (12)鞠：审讯。

    (13)忲（tài）：奢侈，纵容。淫嬖（bì）：指赵飞燕。匈忍：凶狠残忍。

    (14)舅氏：指汉成帝舅父王氏家族。

    (15)哀主：指汉哀帝。义域：指汉哀帝陵墓义陵。

    (16)僭（jiàn）：非分。高安，指高安侯董贤。深受哀帝宠爱，无功而封侯，所以说“僭天爵”。

    (17)康园：汉平帝的陵园。

    (18)平后：指汉平帝的皇后，王莽的女儿。因反对王莽篡位，投火而死，没有跟平帝合葬。专洁：专一贞洁。

    (19)灰熛（biāo）：飞扬的灰烬。

    【译文】

    拜访长陵心中激动，尊崇龙颜的英明君主。豁然大度，极其开朗，聚合群力，是善必举。存威望于天地之间，死后坟墓却被掘盗而不能保全。临近墓穴不停拍手心中怅惘，走入残垣久久站立无限哀伤。越过安陵而无所指责，感叹汉惠帝已经寂没无闻。痛悼袁盎为正义而殉职，被梁王刺死在东门外。到了阳丘追问汉景帝，为什么听信谗言纵情游乐？打死吴王太子在博具下，发怒只是因为一盘棋的小事。酿成七国叛乱后，反而帮助乱贼而诛杀无辜的晁错。听信小人之言不去追讨，这正是打击善良而鼓励恶人。在渭陵指出汉元帝的缺陷，宠信宦官就应该加以贬斥。这位君主的善行也该予以褒扬，他废除园邑制且崇尚俭朴。经过延陵墓门而责备成帝使外戚专权，忠实的大臣有何罪过而惨遭杀戮？陷害社稷之臣王章，使他幽死狱中而未得到昭雪。纵容淫嬖赵飞燕的凶残，不让嫔妃孕育，绝了皇帝的后嗣。导致了舅家王氏的专权，给汉室留下倾覆的巨祸。在义陵讥刺汉哀帝，滥赐高爵给董贤。想效法尧、舜禅让，没有得到赞美却反受羞辱，世世代代无法消除。望见康陵的孤坟，可怜王皇后的贞洁。怨恨其父王莽篡夺君位，使她蒙上了难以清洗的耻辱。出于义愤而毅然自杀，蹈赴烈焰而显气节。投进宫火化为灰烬，随烟灰一起飘然而失。以上吊汉代七陵。

    骛横桥而旋轸1，历敝邑之南垂。门磁石而梁木兰兮，构阿房之屈奇。疏南山以表阙2，倬樊川以激池3。役鬼佣其犹否，矧人力之所为！工徒斫而未息，义兵纷以交驰。宗祧污而为沼4，岂斯宇之独隳！由伪新之九庙5，夸宗虞而祖黄。驱吁嗟而妖临6，搜佞哀以拜郎。诵六艺以饰奸7，焚《诗》《书》而面墙8。心不则于德义9，虽异术而同亡。以上吊秦始皇、王莽。

    【注释】

    1骛（wù）：趋向。横桥：长安以北横跨渭水的桥。旋轸（zhěn）：回车。

    2南山：指终南山。

    3倬：扩大。樊川：水名。激池：阻遏水势而成池沼。

    4宗祧（tiāo）：宗庙，王朝的象征。

    5伪新：指王莽建立的政权。

    6临（lín）：吊哭死者。

    7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书。

    8面墙：比喻不学无术，毫无才能。

    9则：准则。

    【译文】

    赶到横桥而回车，经过自己管辖的县界的南端。宫门用磁石栋梁用兰木，构筑曲屈奇丽的阿房宫。将南山整饰成宫廷的门阙，扩展樊川建成囿池。工程如此浩大，即便役使鬼神尚且难以完成，何况用的是凡人百姓呢？工匠雕琢还没有停息，各地的起义却已纷至沓来。如今秦之宗庙全已陷入泥沼，何止阿房宫一处被毁！经过僭伪新朝的宗庙，王莽狂言自己是以黄帝为始祖，以虞帝为二代祖。驱赶众人为祛灾而哭于南郊，选择那些故意伤心垂泪者以为郎。借口诵“六经”以掩奸邪之心，焚《诗经》《尚书》而使人目不识丁如同面墙而立。心中不以仁义道德为法则，法术虽有异，而走向灭亡的结果则是一样的。以上吊秦始皇、王莽。

    宗孝宣于乐游1，绍衰绪以中兴2。不获事于敬养3，尽加隆于园陵4。兆惟奉明，邑号千人。讯诸故老，造自帝询。隐王母之非命，纵声乐以娱神。虽靡率于旧典5，亦观过而知仁。以上吊孝宣帝。

    【注释】

    1孝宣：指汉宣帝。戾太子之孙。乐游：指汉宣帝的庙乐游庙。

    2绍：继承。

    3不获事于敬养：在巫蛊事件中，戾太子和儿子、儿媳被杀，只有孙子刘询一人得免。因此说汉宣帝没有机会在父母面前尽孝。

    4园陵：指汉宣帝父母的园陵奉明园。

    5靡：无，没有。率：遵循。

    【译文】

    敬祀汉宣帝在乐游，继承衰弱的皇权而中兴。宣帝没能对父母尽孝心，尽量尊崇父母的陵墓。其坟地称为奉明林，邑号为千人。询问各位乡里老人，都说此园为宣帝所造。悲痛母亲王氏的不幸，大奏音乐用来娱神。虽然与传统的典章不甚符合，但也算得上是观过知仁。以上吊汉宣帝。

    凭高望之阳隈1，体川陆之污隆2。开襟乎清暑之馆3，游目乎五柞之宫。交渠引漕，激湍生风。乃有昆明，池乎其中。其池则汤汤汗汗，滉瀁漫4，浩如河汉；日月丽天5，出入乎东西；旦似旸谷6，夕类虞渊7。昔豫章之名宇8，披玄流而特起，仪景星于天汉9，列牛女以双峙。图万载而不倾，奄摧落于十纪10。擢百寻之层观(11)，今数仞之余趾。以上吊汉武昆明池。

    【注释】

    1凭：登上。高望：长安南的土山。阳隈：南崖。

    2污隆：地势的高低。

    3清暑：与下文的“五柞”皆汉代离宫。

    4滉瀁（yǎng）：水深广无边的样子。

    5丽：附着。

    6旸（yáng）谷：古代传说日出之地。

    7虞渊：古代传说日落处。

    8豫章：古台观名。在昆明池中。

    9仪：模拟。景星：星名。传说常出于有道之国。

    10纪：十二年为一纪。

    (11)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译文】

    登临于高望的南坡，察看陆地河流的高低。敞襟于清暑之馆，极目于五柞之宫。水流纵横交错，急湍奔腾生风。于是昆明池在其中矣。池中浩浩荡荡，广阔无边，茫茫如天河；日月附着天上，穿梭在它的东方与西方；旦似旸谷，夕类虞渊。昔日名宇豫章馆，披开玄水而突起，模拟天汉光辉吉祥的星象，摆列牛、女星宿的石像于池水两旁。希求江山万载，永固如初，谁曾料定一百二十年便倾倒。当年建起高高的楼观，如今只留下低矮的废基。以上吊汉武昆明池。

    振鹭于飞，凫跃鸿渐1。乘云颉颃2，随波澹淡。瀺灂惊波3，唼喋菱芡4。华莲烂于渌沼5，青蕃蔚乎翠潋。伊兹池之肇穿6，肄水战于荒服。志勤远以极武，良无要于后福。而菜蔬芼实7，水物惟错8，乃有赡乎原陆。在皇代而物土9，故毁之而又复。以上池上风景。

    【注释】

    1凫：水鸟名。俗名野鸭。渐：沉入水中。

    2颉颃（xié háng）：鸟忽上忽下地飞翔。

    3瀺灂（chán zhuó）：水禽在小溪沉浮游戏的样子。

    4唼喋（shà zhá）：水禽吃食的声音。

    5烂：盛开。渌沼：指昆明池。

    6肇穿：开始凿穿。

    7芼（mào）：野草。实：水生的果实。

    8错：交错。

    9皇代：指晋代。

    【译文】

    鹭鹚振动翅膀飞翔在上空，野鸭和鸿雁浮沉于水面。乘云上下翩翩起舞，戏水悠然自得。出入水面搅动起涟漪，上下寻食咬啮着菱芡。莲花盛开于昆明池中，繁茂的青蕃覆盖了水波。当初开凿昆明池，目的是为了边疆地区而练习水战。旨在劳师远征穷兵黩武，实在不是为造福后代。这里有蔬菜与野果，水生植物繁茂，可以补充陆地生产的缺乏。在晋代这里很适于种植各种植物，昆明池便得到修复。以上写池上风景。

    凡厥寮师1，既富而教。咸帅贫惰，同整楫棹。收罟课获，引缴举效。鳏夫有室，愁民以乐。徒观其鼓枻回轮2，洒钓投网。垂饵出入，挺叉来往。纤经连白3，鸣桹厉响4。贯腮尾5，掣三牵两。于是弛青鲲于网巨，解赪鲤于黏徽6。华鲂跃鳞，素扬鬐7。雍人缕切8，鸾刀若飞。应刃落俎，靃靃霏霏9。红鲜纷其初载，宾旅竦而迟御。既餐服以属厌，泊恬静以无欲。回小人之腹，为君子之虑。以上池上观鱼。

    【注释】

    1寮师：各衙门长官。

    2枻（yì）：船桨。

    3纤经：渔网。连白：连缀白羽为渔网的标记。

    4桹：同“榔”。

    5（dì）尾：指鱼触网。

    6黏徽：指鱼落网中。

    7（xù）：即鲢鱼。

    8雍人：厨师。

    9靃靃（huò）霏霏：轻细散落的样子。

    【译文】

    我决心率领县里官员，先使百姓富庶，然后再进行教化。带领游闲懒惰的贫民，共同整理船只。收起渔网即有所获，拉回箭绳便有所得。鳏夫有了家室，困乏之人皆很安乐。有人划着船桨收回钓绳，有人撒网投钩。有人向水中抛下钓饵，还有人挺起鱼叉来往于岸边。网边连缀白羽，用赶鱼入网的榔木敲着船帮。钩住鱼鳃，网住鱼尾，接二连三地钓上来。从网钩上摘下一只只青鲲鱼，在网丝上解下红鲤鱼。华鲂跃鳞，白扬鬐。厨夫细细切碎，鸾刀上下飞舞。鱼块应刃落案，呈现出轻细而散落的样子。美味可口的鱼块刚刚端上，宾客恭敬地等待进食，饱食而无求。希冀君子的内心也和小人的肚子一样，很容易得到满足。以上写池上观鱼。

    尔乃端策拂茵，弹冠振衣。徘徊酆、镐，如渴如饥。心翘勤以仰止1，不加敬而自祗。岂三圣之敢梦2？窃十乱之或希3。经始灵台4，成之不日。惟酆及镐，仍京其室5。庶人子来，神降之吉。积德延祚，莫二其一。永惟此邦，云谁之识？越可略闻，而难臻其极。子赢锄以借父6，训秦法而著色。耕让畔以闲田，沾姬化而生棘。苏、张喜而诈骋7，虞、芮愧而讼息。由此观之，土无常俗，而教有定式。上之迁下，均之埏埴8。五方杂会，风流溷淆。惰农好利，不昏作劳9。密迩猃狁10，戎马生郊。而制者必割，实存操刀。人之升降，与政隆替。杖信则莫不用情(11)，无欲则赏之不窃。虽智弗能理，明弗能察，信此心也，庶免夫戾。如其礼乐，以俟来哲(12)。以上周与秦并举，明俗随教为转移。

    【注释】

    1翘勤：盼望。

    2三圣：指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三个圣人。《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潘岳这里指不敢自比孔子。

    3十乱：指辅佐周武王治国平乱的十个大臣：周公、召公、太公、毕公、荣公、太颠、闳天、散宜生、南宫适、文母。

    4灵台：台名。周文王建。

    5京：大。

    6赢锄：贾谊评论商鞅的法令时说，由于商鞅只强调法令，忘记礼义教化，秦国的风气日益败坏。就连儿子把锄头借给父亲使一下，也要人情。

    7苏、张：指战国时期谋士苏秦、张仪。

    8埏埴（shān zhí）：本指用水和泥来制作陶器，这里指培养。

    9昏（min）：勉力，尽力。

    10密迩：紧接。猃狁（xiǎn yun）：指匈奴。

    (11)杖：凭借。

    (12)俟：等。来哲：后来的贤达。

    【译文】

    于是举起马鞭掸拂车垫，弹冠振衣，抖去尘埃。徘徊于鄷、镐，心里是如饥似渴。殷切盼望瞻仰，不由得肃敬惶恐。怎敢比附孔子夜梦三圣，心中只愿勉强学学十位治国能臣。周文王欲建灵台，举国心同，因之不日而成。只有鄷邑和镐京，还要扩大房室。庶民如同子女归家，这是上苍赐下的吉兆。积德求福，万民一心。我常想，我们国家，谁能真正了解？也许对它可以知道个大概，但难以彻底掌握。在秦朝，儿子借给父亲一把锄头也要人情，这是因为习染了秦法的缘故。农夫礼让自家的田界，这是周朝仁义教化的结果。苏秦、张仪之流得势，诈骗之术就会盛行；虞人、芮人懂得羞耻，诉讼也就停止。由此来看，习俗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教化也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上层带动下层，犹如模子里合成黏土一般。这里聚合着各地的民众，习俗自然也各有所异。懒惰的农夫贪财好利，弃农从商。匈奴离此不远，战祸便有可能发生于郊野。治民事，须用行之有效之手段。人品之高卑总体上看又与教化休戚相关。仗信誉，人人皆忠厚诚实，上层人物不贪婪奢靡，下层人物即使予以奖赏也不会去偷窃。虽然我的智慧不足以治好此地，目力难及洞察一切的高度，但是，只要拥有这份胸怀，大致亦可免于罪过了吧。至于行施礼义教化，尚望君子。以上对比论述周秦两代，说明社会风俗是随政治教化的不同而变化的。

    秋兴赋 并序

    【题解】

    这是一篇抒怀小赋。它通过描写秋天的景物，抒发作者受压抑的情怀，表现一种痛苦的反思和取向。文章抒情言志，情景交融；语言明快，不尚奢华，生动自然而又平易简洁，真可谓“选言简章，清绮绝伦”。

    晋十有四年1，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2。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3，寓直于散骑之省4。高阁连云，阳景罕曜5。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6，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7，夙兴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注释】

    1晋十有四年：晋武帝咸宁四年（278）。

    2二毛：指头发花白。

    3太尉掾（yuàn）：太尉的属官。太尉，职官名。掌军事。虎贲中郎将：职官名。统领近卫军。

    4直：值班。散骑：指散骑常侍，职官名。侍从皇帝左右。

    5阳景：阳光。罕：稀少。曜：照耀。

    6珥（ěr）：插。蝉冕：即貂蝉冠。常用来指侍从官员或显贵。

    7猥：谦辞，表示自愧。厕：置身。

    【译文】

    晋建国十四年，我三十二岁，头上开始出现白发。我是太尉僚佐兼虎贲中郎将，当班于散骑常侍官署。官署楼高连霄云，官署楼深光难透。显贵衣帽华美，出于官署衙门。我本乡野草民，居息在茅林之下，能谈话的不过农夫田父。暂时得官只因人才乏缺，猥琐侧身在朝列，早起晚睡勤自勉，不得闲暇难安宁。我如池鱼笼鸟，常想得回山水中。于是蘸墨铺纸，慨然作赋。因时值秋季，所以用“秋兴”命题。其辞是：

    四运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1，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2，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3，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以上引宋玉之言，自写秋怀。

    【注释】

    1末士：有版本作“末事”。

    2憀栗（liáo lì）：凄凉。

    3四戚：四种忧伤，指上文所言送归、远行、临川、登山。

    【译文】

    春夏秋冬急剧变化啊，万物循环纷杂动荡。看种花之时节啊，知草木荣枯寄托着万物皆有盛衰的哲理。感慨冬季萧瑟春天繁茂啊，叹息夏季丰盛秋季凋零。虽草木变化为细微末事啊，却能使人心情忧郁或快慰。唉！宋玉说的极是：“悲凉啊，秋之气象！萧瑟啊，草木凋谢万物败落。凄凉啊，像是离家远行，登山临水，送乡人回归。”送归人怀着对友人的依恋啊，远行有着客留在外的伤悲。临水悲叹时光转眼即逝啊，登山怀想天地之永存，惋惜人生之短暂。四种忧伤真揪心啊，遇上一种也难捱忍。叹秋日真悲凉啊，忧愁如水流不尽。以上引宋玉之言来写自己对秋的感怀。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陨。于是乃屏轻箑1，释纤2，藉莞蒻3，御夹衣。庭树槭以洒落兮4，劲风戾而吹帷。蝉嘒嘒以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扬而浸微。以上写秋日之景。

    【注释】

    1箑（shà）：扇子。

    2纤（chi）：轻薄的夏衣。

    3莞蒻（guǎn ruò）：指草席。莞，蒲草。蒻，柔嫩的香蒲，可编席子。

    4槭（sè）：树枝光秃的样子。

    【译文】

    山野燕已归，湿地隼飞回。早晨秋气飞，傍晚枯叶落。于是，扔轻扇，脱夏装，铺草席，穿夹裳。庭院树木叶落疏朗啊，秋风急吹摇帷帐。蝉嚖嚖凄凉鸣叫啊，雁飘飘飞向南方。天爽朗更显高远啊，日西斜而秋寒生。以上写秋日的景色。

    何微阳之短晷1，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2，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3。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4，素发飒以垂领。仰群俊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途兮，庸讵识其躁静。以上历夜景而自伤。

    【注释】

    1短晷（gui）：指白天渐短。晷，日影。

    2熠（yì）耀：萤火。

    3流火：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指往西下行。火，指心宿中大火星。后借指农历七月。此时夏去秋来，天气转凉。

    4髟（biāo）：毛发下垂的样子。弁（biàn）：古代的一种礼帽。

    【译文】

    白天何其短促，凉夜多么漫长。月色朦胧含微光啊，露珠清清凝结冰凉。萤火虫在门阶闪亮啊，蟋蟀在墙根低唱。早晨听孤鸿长吟啊，傍晚望大火星西下之余光。彻夜难眠啊，独自在官署辗转徬徨。感悟一生将尽啊，低头自省自叹。两鬓斑白戴礼帽啊，白发稀疏垂在脖颈。羡慕豪俊超凡脱俗啊，登云霄尽游兴。登临春台熙熙乐乐啊，金貂插帽熠熠生辉。如果对尘世的取舍不同啊，何必分辨他们的浮躁或安静。以上历夜景而自我感伤。

    闻至人之休风兮1，齐天地以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固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2。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3。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4。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潎潎5。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以上因世途危险，思欲投绂归去。

    【注释】

    1休风：美好的风格、风气。

    2绂（fú）：官印。

    3输：交纳。余税：指农家以自给之余剩交纳的赋税。

    4澨（shì）：水边。

    5鲦（tiáo）：白鱼。潎潎（pì）：游动的样子。

    【译文】

    听说圣人的德性高洁，在于视万物为一样。那些知安乐忘忧危的人啊，只能抛弃生而进入死。投足在仅能容足之地啊，不踏险地方能安全无恙。若挖去容足以外的地方，深及黄泉，那么这样的地方，连猿猴也不愿在上行走。龟不愿其骨在祀庙中祭祖啊，于是想回返绿水中去。那就提衣归隐啊，快弃掉官印远走高飞。耕种肥沃土地啊，交纳五谷粮税。清泉涌奔石间啊，菊花吐芳崖边。在涓涓秋水中沐浴啊，观赏游鱼在水中遨游。逍遥于名山大川，放浪于人间世上。悠闲自娱，了却残生。以上因世途危险，想要弃官归隐。

    笙赋

    【题解】

    这是一篇乐赋，赋中对笙的制作材料和制作方法、笙的形状和结构、笙的音响特点和吹奏技巧以及笙的功能和价值都作了细致展示，并借此抒发因人生无常、官场失意而引起的苦闷情怀。表现手法灵活多样：有直叙，也有比喻和夸张；有简笔勾勒，也有细致描写；有正面刻画，也有侧面比较。语言优美秀丽，富有灵性，读来令人赏心悦目。

    河、汾之宝，有曲沃之悬匏焉；邹、鲁之珍，有汶阳之孤筿焉1。若乃绵蔓纷敷之丽，浸润灵液之滋，隅隈夷险之势，禽鸟翔集之嬉，固众作者之所详，余可得而略之也。徒观其制器也，则审洪纤，面短长。生簳2，裁熟簧。设宫分羽3，经徵列商。泄之反谧4，厌焉乃扬。管攒罗而表列5，音要妙而含清。各守一以司应，统大魁以为笙6。以上制笙之器。

    【注释】

    1汶阳：地名。在今山东汶水之北。筿（xiǎo）：小竹。

    2（liè）：割。簳（gǎn）：小竹。

    3宫、羽：与下文的“徵”“商”都为古代五音（官、商、角、徵、羽）之一。

    4反：犹捻、按，乐器演奏手法。

    5攒罗：聚集。

    6大魁：笙、竽等乐器的主管。

    【译文】

    黄河、汾水之间的宝物，有曲沃产的葫芦；邹国、鲁国一带的珍奇，有汶阳产的细竹。至于它们连绵繁茂，饱受雨露滋润，得助于山势地形，禽鸟嬉嬉集聚于此，许多人尽载其详，我就略而不谈了。只看那笙的制作吧，仔细考察粗细大小，计量竹管短长。割制新鲜细竹，裁制加工簧片。分辨宫、羽二声，排列徵、商二声。笙孔敞开而无声，笙孔按闭而抑扬。竹管聚攒排列，声音微妙清亮。各管一音相呼应，聚合主管而成笙。以上写制作笙的材料。

    基黄钟以举韵1，望仪凤以擢形。写皇翼以插羽2，摹鸾音以厉声。如鸟斯企，翾翾歧歧3。明珠在咮4，若衔若垂。修内辟5，余箫外逶。骈田猎6，鲽参差7。以上笙音之异。

    【注释】

    1基：以……为起始。黄钟：乐律十二律中的第一律。

    2写：模仿。插羽：指插在笙斗中的笙管。

    3翾翾（xuān）：鸟儿初飞的样子。歧歧：飞行的样子。

    4咮（zhòu）：鸟嘴。

    5（zhuā）：笙两侧的管子。

    6骈田：聚集。猎（lì）：不齐。

    7鲽（xiā zhá）：鱼鳞众多重叠的样子。

    【译文】

    以黄钟为基调定笙音，以凤凰仪态为参照而成形。摹凤翼插笙管，仿鸾声而发音。如鸟仰首张望，展翅如飞禽。明珠在笙口，若含若垂。修长管响眼开于内，其余笙管渐渐外曲。聚集不齐，鳞次栉比。以上写笙音的差异。

    于是乃有始泰终约，前荣后悴。激愤于今贱，永怀乎故贵。众满堂而饮酒，独向隅而掩泪。援鸣笙而将吹，先嗢哕以理气1。初雍容以安暇，中佛郁以怫2。终嵬峨以蹇谔3，又飒遝而繁沸4。罔孟浪以惆怅5，若欲绝而复肆。檄籴以奔邀6，似将放而中匮。以上始贵后贱者吹笙之象。

    【注释】

    1嗢哕（wà yuě）：清嗓子。

    2怫：不安貌。

    3蹇谔：正直貌。

    4飒遝（tà）：声音涌起。

    5罔：忧愁。孟浪：失意的样子。

    6（líu）：停留。檄籴：急速的样子。

    【译文】

    这时设想有人始奢后俭，在位荣耀下台困窘。愤激今日之贫贱，恋恋不舍昨日之富贵。宾客满堂饮酒乐，独自向隅泪沾襟。举笙吹奏时，未吹先清嗓子以调气。初时声缓安闲美，中间声音郁闷而呜咽。终了声高如绝壁，又似狂涛翻涌起。声音渐小甚惆怅，音欲断而复渐强。音停片时即加速，似将放达即中止。以上是始贵后贱者的吹笙之象。

    愀怆恻淢1，虺煜熠2。泛淫泛艳，霅晔岌岌3。或案衍夷靡4，或竦勇剽急。或既往不返，或已出复入。徘徊布濩，涣衍葺袭5。舞既蹈而中辍，节将抚而不及。乐声发而尽室欢，悲音奏而列坐泣。以上笙音之变。

    【注释】

    1恻淢（yù）：悲痛。淢，同“惐”。悲伤貌。

    2虺（hui wěi）：盛多貌。

    3霅（shà）晔：急疾的样子。

    4案衍：形容乐声低平绵延。

    5涣衍：散开。葺袭：重叠貌。

    【译文】

    悲愤忧伤，如火燃烧。忽而放纵，忽而急速迅猛。有时婉转低吟，有时威猛峻急。有时去而不返，有时出而复回。音律徘徊声不散，缓慢散开而重叠。舞者举步而中止，击节仓促跟不及。旋律和乐满屋欢笑，曲调忧伤众人悲泣。以上写笙音的变调。

    纤翮以震幽簧1，越上筒而通下管。应吹噏以往来，随抑扬以虚满。勃慷慨以憀亮，顾踌躇以舒缓。辍《张女》之哀弹2，流《广陵》之名散3。咏《园桃》之夭夭4，歌《枣下》之纂纂5。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死矣6，化为枯枝。”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以上由悲转乐。

    【注释】

    1（niè）：按，捏。纤翮（hé）：细羽茎。这里喻指笙管。

    2《张女》：即《张女弹》，乐府曲名。

    3流：弹奏。《广陵》：即《广陵散》，著名十大古琴曲之一。

    4《园桃》：古曲名。夭夭：美盛貌。

    5《枣下》：古曲名。纂纂：集聚貌。

    6宛：通“苑”。枯死貌。

    【译文】

    按笙管簧片震动，甜美乐飘出响眼。呼吸气往来有声，音强弱气流虚满。慷慨则笙音清越，踌躇则笙音低婉。停奏《张女》之哀曲，始弹名曲《广陵散》。吟咏《园桃》曲则桃花盛开，歌唱《枣下》曲则红枣满园。歌中唱道：“枣儿枝头满，硕果红艳艳，树病叶落尽，鲜枝成枯干。”人生得意不尽乐，死去虚名有何益。以上由悲转乐。

    尔乃引《飞龙》1，鸣《鹍鸡》，《双鸿》翔2，《白鹤》飞。子乔轻举3，明君怀归4。荆王喟其长吟5，《楚妃叹》而增悲6。夫其凄唳辛酸，嘤嘤关关，若离鸿之鸣子也；含啴谐7，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郁捋劫悟8，泓宏融裔9，哇咬嘲10，壹何察惠(11)。诀厉悄切，又何磬折(12)。以上音之最极变态。

    【注释】

    1《飞龙》：与下文的《鹍鸡》皆乐章名。

    2《双鸿》：与下文的《白鹤》皆古曲名。

    3子乔：指《王子乔》，古曲名。

    4明君：指《王昭君》，古曲名。

    5荆王：指《楚王吟》，古曲名。

    6《楚妃叹》：古曲名。

    7啴（chǎn）谐：缓慢和谐。

    8郁捋：嘴对着笙孔吹气。劫悟：吹笙时气流相冲激。

    9融裔：形容声音悠长。

    10嘲（zhā）：声音繁杂细碎。

    (11)察惠：清楚明白。

    (12)磬折：形容声音抑扬婉转。

    【译文】

    奏《飞龙曲》，弹《鹍鸡》音，《双鸿》翱翔，《白鹤》翻飞。《王子乔》飘飞成仙，《王昭君》殷殷思归。《楚王吟》喟叹长吟，《楚妃叹》徒然增悲。悲凉凄惨音，嘤嘤关关声，离群雌鸿唤子时；含谐和语，雍雍喈喈音，群雏偎依母鸟时。口对笙嘴，声大音长，杂乱细碎，圆润透亮。激越凄切笙歌响，声音婉转断人肠。以上写笙音的最极变态。

    若夫时阳初暖1，临川送离。酒酣徒扰，乐阕日移。疏客始阑，主人微疲。弛弦韬籥2，彻埙屏篪3。尔乃促中筵，携友生，解严颜，擢幽情。披黄包以授甘，倾缥瓷以酌醽4。光歧俨其偕列，双凤嘈以和鸣。晋野悚而投琴5，况齐瑟与秦筝。以上送别。

    【注释】

    1时阳：指春天。

    2籥（yuè）：古代一种管乐器。

    3埙（xun）：古代一种吹奏乐器。篪（chí）：古代竹制管乐器。

    4酌醽（líng）：饮美酒。醽，酒名。

    5晋野：指师旷。著名乐师，晋国人。

    【译文】

    到了春暖花开时节，河边送别。酒酣纷扰，曲终日暮。余人稀少，主人疲劳。放下琴瑟籥管，收起陶埙篪笛。然后促膝而坐，与友携手，开怀笑颜，抒发幽情。剥黄皮递上甜桔，倒绿瓶再饮美酒。长短笙管生光辉，双凤嘈嘈切切和鸣声。师旷心怯投琴不弹，齐瑟秦筝怎么比美。以上写送别。

    新声变曲，奇韵横逸。萦缠歌鼓，网罗钟律。烂熠爚以放艳，郁蓬勃以气出。秋风咏于燕路1，《天光》重于《朝日》2。大不逾宫，细不过羽。唱发《章》《夏》3，导扬《韶》《武》4。协和陈、宋，混一齐、楚。迩不逼而远无携，声成文而节有叙。彼政有失得，而化以醇薄。乐所以移风于善，亦所以易俗于恶。故丝竹之器未改，而桑、濮之流已作5。惟簧也，能研群声之清；惟笙也，能总众清之林。卫无所措其邪6，郑无所容其淫7。非天下之和乐，不易之德音，其孰能与于此乎？以上言声音与政通。

    【注释】

    1秋风咏于燕路：指曹丕《燕歌行》。

    2《天光》《朝日》：皆古曲名。

    3《章》：指《大章》，古乐名。《夏》：指《大夏》，相传为夏禹时代的乐舞。

    4《韶》：舜乐名。《武》：指《大武》，周代乐舞。

    5桑、濮之流已作：桑间、濮上之间亡国之音已经兴起。

    6卫：指卫国音乐。

    7郑：指郑国音乐。

    【译文】

    新声变曲，韵奇情放。声音含容歌鼓，包罗钟律。音色清亮，声调激昂。《燕歌行》奏出秋天悲凉，《天光》曲终了再奏《朝日》。声大不高出五音之首，声微不低于五音之尾。倡《大章》《大夏》德行，宣《大韶》《大武》仁义。使陈国、宋国两种不同风格的音乐和睦融洽，使齐国楚国不同风格的音乐整齐、统一。声音虽近不致逼迫，声音虽远不致携离，声成曲调文采斐然节奏好。政治有得失，教化有厚薄。音乐或可使人向善，或可让人变恶。所以丝竹乐器没有改变，桑、濮音乐已经出现。只有大笙能压倒各种声音，只有笙能囊括各种声音。卫国俗乐不能施展邪恶，郑国新声不能太过分。如果说笙不是天下最高尚的和乐，不可更改的雅洁德音，那么还有哪种乐器能与之比美呢？以上说音乐和政治是相通的。

    陶潜

    陶潜（365——427），又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从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到晋安帝义熙元年（405），陶渊明曾先后担任过祭酒、参军、县令等官职，后辞官归田，躬耕田亩。现存陶渊明的作品，有诗一百二十四首，文十一篇，有的揭示现实的黑暗，有的赞美田园生活及农民的美德，还有的感怀人生、世事，有着深刻的哲理及质朴、自然、率真的美学追求，对中国文学、中国人的文化心理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归去来辞

    【题解】

    这是一篇辞，也即是一种抒情赋。是作者叙写辞官归田的一篇佳作。作者叙述归途与初归的情景以及对未来田园生活的憧憬，将叙事、写景、抒情熔为一炉，并借松、菊、云、鸟等表情达性。语言优美，语气轻松中有深沉，情感真挚天然，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1？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2，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3，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4。以上悔悟思归。

    【注释】

    1芜：荒芜。胡：为什么。

    2谏（jiàn）：劝止。此处指挽回、追悔。

    3飏（yáng）：飞扬，形容船轻快地行驶。

    4熹微：天色微亮。

    【译文】

    归去吧！田园即将荒芜，为什么还不回家？既然自己认为心为形役，为什么仍怅然若失，徒增伤悲？省悟到往昔已无可挽回，明白了来日还可追寻。虽迷失道路，但幸未走远，彻悟今天正确而昨天错误。归舟轻摇似飘飞，清风徐吹撩人衣。向行人问寻归路，怨晨曦微暗难照明。以上表述悔悟思归的意愿。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1。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2。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3，抚孤松而盘桓。以上初归之景。

    【注释】

    1樽（zun）：古代盛酒的器具。

    2眄（miǎn）：斜眼看物。庭柯：庭院中的树枝。怡颜：开颜，脸有喜色。

    3翳翳（yì）：阴暗的样子。

    【译文】

    远望自家草舍，欣喜若狂飞奔。僮仆雀跃相迎，幼子倚门张望。庭院小径荒芜，松树、菊花犹在。携幼儿进屋，斟美酒满杯。取酒具自斟自饮，看庭树心花怒放。倚南窗赋诗寄傲骨，察陋室闲情自安乐。园中散步每日有趣，庭院虽有门却常常关闭。拄手杖而游观，时昂首而远望。云彩自在出山中，小鸟倦飞而知归。日光渐暗夕阳入山，手抚孤松流连忘返。以上描绘初归的景象。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1？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以上谢绝交游，流连林壑。

    【注释】

    1驾言：语出《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后用以代指出游。驾，驾车。言，语助词，无意义。焉求：何求。

    【译文】

    归去吧！断绝官场的一切交往。世俗与我格格不入，我还有什么索求！探亲访友喜谈心语，弹琴读书消愁解忧。农夫告知我春天将至，他们要去西边田里耕种。有时我乘一辆篷车，有时我驾一叶小舟。既能探寻山谷清幽，又能遍历崎岖山丘。树木欣欣向荣，泉水涓涓涌流。羡慕万物生逢得时，感叹自己生命将到尽头！以上表明要谢绝交游，流连林泉丘壑之间。

    已矣乎1！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2。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3。以上委心任命。

    【注释】

    1已矣乎：算了吧。

    2帝乡：传说中天帝住的地方。

    3夫：语助词，无意义。奚：何。

    【译文】

    算了吧！寄身天地还有几个春秋，何不随心所欲，还为何终日忧愁似有所求？富贵不是我的心愿，仙境不可期。渴盼良辰美景独自出游，插手杖于地边精耕细作。登临东边高地长啸，面对清溪吟诗作赋。姑且顺其自然了却一生，乐天知命还有什么疑虑。以上讲要顺随自己的心愿而度过一生。

    鲍照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出身寒微。曾任秣陵令、中书舍人等职。后为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子顼起兵失败，鲍照为乱兵所诛。鲍照是南朝刘宋时文学家，长于乐府，尤工七言歌行，风格俊逸，对唐代李白、岑参等颇有影响。亦善骈文。所作乐府《拟行路难》十九首以及《芜城赋》《登大雷岸与妹书》等较有名。其诗文反映了庶族地主对当时士族专权的政治现状的不满。有《鲍参军集》。

    芜城赋

    【题解】

    本文是一篇骈体小赋。文章通过对广陵（故城在今江苏扬州）形胜，昔日繁华景象的大力渲染和经过竟陵王刘诞叛乱之后荒凉景象的夸张描绘，形成强烈反差，突出表现时过境迁、兴废由人的主题。此赋所用语言奇警有力，形象鲜明生动，结构严谨妥当，是骈体小赋中的名作，为历代所称道。

    沵迆平原1，南驰苍梧、涨海2，北走紫塞、雁门3。柂以漕渠4，轴以昆冈5。重江复关之隩6，四会五达之庄7。首七句言地势雄阔。

    【注释】

    1沵迆（mi yi）：相连斜平的样子。平原：指广陵。

    2苍梧：汉代郡名。治所在今广西梧州。涨海：南海。

    3紫塞：即长城。秦所筑长城，土色为紫，故称紫塞。雁门：郡名。三国时治所在今山西代县西北。

    4柂（duò）：引导，沟通。漕渠：运粮的河道。此处指自今江苏江都西北抵淮安三百七十里之运河。

    5昆冈：一名阜冈，亦名广陵冈，广陵城即在其上。

    6隩：通“奥”。深阴，深阴之处。

    7庄：大道。

    【译文】

    绵延斜平的广陵平原，南面接苍梧郡和大海，北达长城、雁门关。河渠相连，昆冈像车轮的轴心一样横贯在广陵城下。重重关口和江河的深处，有着四通八达的大道。前七句讲广陵雄阔的地理位置。

    当昔全盛之时，车挂1，人驾肩2；廛闬扑地3，歌吹沸天4；孳货盐田5，铲利铜山6；才力雄富，士马精妍7。故能侈秦法8，佚周令9，划崇墉10，刳浚洫(11)，图修世以休命(12)。是以板筑雉堞之殷(13)，井干烽橹之勤(14)。格高五岳(15)，袤广三坟(16)。崪若断岸(17)，矗似长云(18)。制磁石以御冲(19)，糊赪壤以飞文(20)。观基扃之固护(21)，将万祀而一君(22)。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23)！以上言昔时之盛。

    【注释】

    1轊（wèi）：车轴的顶端。

    2人驾肩：是说因为人多拥挤，所以肩膀被挤得抬了起来。

    3廛闬（chán hàn）扑地：谓住宅密密地排列在一起。廛，市民居住的区域。闬，里门。扑地，到处都是。

    4吹：指箫、笛、笙、簧等乐器吹发的声音。沸天：言歌吹沸腾之声直达天空。

    5孳：繁殖。货：财货。广陵在汉初为吴王刘濞的都城，当时他曾煮海水制盐。

    6铲利：取利。刘濞利用其所属豫章郡内的铜铸钱。

    7妍：美好。

    8侈：奢侈。这里是超越的意思。

    9佚：通“轶”。超过。

    10划：开。崇墉：高峻的城。

    (11)刳（ku）：挖。浚洫（jùn xù）：深池。

    (12)图：图谋。修世：永世。修，长。休命：美好的天命。

    (13)板筑：指修建城墙。板，筑墙用的夹板。筑，夯土用的杵头。雉堞（zhì dié）：墙城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城上端凸凹的墙为堞，即女墙。殷：盛。

    (14)井干（hán）：横筑时四周用作辅助的木架子，木柱相交犹如井上的栏架。烽：指烽火台。橹：城上守望的楼宇。

    (15)格：格局，指高度。五岳：指嵩山、泰山、华山、衡山、恒山。

    (16)袤（mào）广：南北的长度叫袤，东西叫广。三坟：未详。一说指《尚书·禹贡》所说的兖州土黑坟、青州土白坟、徐州土赤坟而言；此三州与广陵相接。一说认为此句本于屈原《天问》的“地亢九则，何以坟之？”“三坟”即三分，对九州之土而言，与上“五岳”相配。

    (17)崪（zú）：高峻。断岸：陡峭的河岸。

    (18)矗：高耸直上的样子。

    (19)御冲：防御突然的袭击。相传秦代阿房宫以磁石为门，磁石吸铁，因此能防止怀刃进入宫门的人（见《三辅黄图》）。这里的“制磁石”也即以磁石为门。

    (20)糊：粘。赪（chēng）壤：赤色的土。飞文：飞动的光彩。文，指墙上的图案。

    (21)基扃（jiong）：指城阙。扃，门闩。

    (22)将：欲，打算。祀：年。一君：指一姓的统治。

    (23)瓜剖而豆分：比喻广陵城的毁坏。

    【译文】

    当年这里繁华兴盛的时候，车辆相撞，多至无数，人们摩肩接踵；住宅房屋密密麻麻，歌唱乐曲之声直上云天；贸易交往，煮海做盐，开山采铜以嬴利；人才众多，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兵士战马精良。所以一切规模和法令能够超过周、秦，建立高峻的城墙，挖掘深深的沟池，一心一意图划国运长久。所以极力建筑壮观的城墙，还有高高的烽火台和望楼。高度逼近五岳，宽广犹如三坟。陡峭的河岸高高耸立像绵长的云层。建造磁石大门来防卫，用赤色的土壤粘在墙上做成光彩的图案。看这样金城汤池似的防御，使人觉得能一家统治以至万世。谁知道仅仅经历汉、魏、晋三代，竟然在五百年间就土崩瓦解、完全毁灭！以上讲广陵过去的繁盛。

    泽葵依井1，荒葛罥涂2。坛罗虺蜮3，阶斗麏鼯4。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5，昏见晨趋。饥鹰厉吻6，寒鸱嚇雏7。伏藏虎8，乳血餐肤9。崩榛塞路10，峥嵘古馗(11)。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12)，蔌蔌风威(13)。孤蓬自振(14)，惊砂坐飞(15)。灌莽杳而无际(16)，丛薄纷其相依(17)。通池既已夷(18)，峻隅又已颓(19)。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20)！以上言近日之衰。

    【注释】

    1泽葵：莓苔一类的植物。

    2葛：蔓草。罥（juàn）：挂绕。涂：道路。

    3坛：堂。虺（hui）：毒蛇。蜮（yù）：短狐，亦名射工，相传能含沙射人为灾。

    4麏（jun）：獐，形似鹿而略小。鼯（wú）：即鼯鼠，亦称大飞鼠。

    5嗥（háo）：号叫。

    6厉：通“砺”。磨。吻：嘴。

    7鸱（chi）：猫头鹰。嚇：怒吼威胁。雏：泛指小鸟，一说指与鸾凤同类的鹓雏，其本出自《庄子》。

    8：古体“暴”字。梁章钜《文选旁证》以为当作“（mì）”。即白虎。

    9乳血：即饮血。餐肤：即食肉。

    10榛：丛生的树木。

    (11)峥嵘：这里是阴森的样子。馗（kuí）：通“逵”。大路。

    (12)棱棱：霜气劲锐的样子。

    (13)蔌蔌（sù）：风声劲疾。

    (14)孤蓬：蓬草。干枯时形状如球，随风旋转。振：飞动。

    (15)坐飞：无故而飞。

    (16)灌莽：丛生的草木。杳：深远。

    (17)丛薄：草木相杂。

    (18)通池：城壕。夷：平。

    (19)峻隅：指高城。城楼的一角叫做隅。

    (20)摧：悲伤欲绝。

    【译文】

    苔藓长满井台，荒草掩埋道路。房屋之中狐蛇出没，獐鹿与大飞鼠在台阶上争斗。树精山鬼出入，到处是野鼠和狐狸。风雨如磐虎狼纷纷，黄昏出现清晨奔跑。饥饿的鹰隼磨牙霍霍，猫头鹰四处飞行恐吓。潜伏的虎，饮血食肉。荆棘堵住道路，古道阴气森森。白杨早早凋落，边地的草一片衰败。霜气冰寒逼人，大风迅猛呼啸。蓬草飞动，尘土弥天。灌木林莽深密无边，草木相杂错综。城壕已经夷为平地，高大的城墙已经颓败。四望渺渺茫茫，只有黄沙弥天。集中心神凝听，在一片死寂中让人肝肠寸断！以上讲近世的衰败。

    若夫藻扃黼帐1，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2，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3，皆薰歇烬灭4，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5，玉貌绛唇6。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7，岂忆同舆之愉乐8，离宫之苦辛哉9！

    【注释】

    1藻扃：彩绘的门户。黼（fu）帐：绣花帷帐。

    2璇（xuán）渊：玉池。碧树：玉树。

    3鱼龙、爵马：古代杂技的名称。爵，通“雀”。

    4薰：香气。

    5蕙心纨质：形容性质的芳洁。

    6绛唇：红唇。

    7委：丢弃。

    8同舆：指嫔妃姬嫱与君王同车受宠。

    9离宫：本指君主的行宫，此处指嫔妃被弃而幽禁之宫。

    【译文】

    至于那些彩窗绣帐，曾处处歌舞的台基；玉池琼树，游猎渔钓的地方；吴、蔡、齐、秦各种乐歌之声，稀奇的杂技表演，都已是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洛阳的美女，南方的佳人，玉貌红唇等等，都一律埋骨在乱石之间，消亡于尘土之中了，谁还能记起当年与君王同车的欢乐和被幽禁深宫的痛苦呢！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1！抽琴命操2，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3，井径灭兮丘陇残4。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5！”

    【注释】

    1吞恨：抱恨。

    2操：琴名。

    3急：原作“起”。

    4丘陇：坟墓。

    5共：全部。

    【译文】

    老天到底是怎么了呢？自古饮恨抱憾者很多！摆出琴来谱曲作乐，创作荒芜城墟之歌。歌唱道：“边风急骤啊，城上生寒，路径消失了啊，坟墓破残。千代万年的流逝迁变啊，万物消亡还能有何言！”

    庾信

    庾信（513——581），字子山，梁朝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人。齐、梁时著名宫体诗人庾肩吾之子。自幼博览群书，十五岁起先后在梁昭明太子萧统和梁简文帝萧纲的东宫任职。庾氏父子与宫廷文人徐摛、徐陵父子的诗，世称“徐庾体”。侯景乱起，梁元帝萧绎即位江陵，庾信出使西魏，被留长安。后西魏灭梁，北周代魏，庾信因其才学，先后受到西魏和北周的优宠，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庾信是南北朝时期的著名文学家，他前期的作品多属宫体诗文，轻浮绮靡。后期遭遇国破家亡，身处异域，作品风格转变为悲凉、慷慨，艺术上更加成熟，对后世影响很大。有《庾子山集》传世。

    哀江南赋

    【题解】

    《哀江南赋》的主旨是哀吊故国。梁朝建都于今南京，后因侯景之乱，迁都江陵（今湖北荆州），偏处于长江之南，故以江南代指梁朝。《北史·庾信传》说，庾信在北国，“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全赋从回忆身世及经历开始，以个人的遭际为主线，叙述了梁朝由盛转衰的历史，哀吊故国的沦亡，抨击统治者的腐朽，表彰报国义士，总结兴亡的教训，也描写了父老人民的不幸遭遇，抒发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和滞留北方的哀伤之情。

    粤以戊辰之年1，建亥之月2，大盗移国3，金陵瓦解4。余乃窜身荒谷5，公私涂炭6。华阳奔命7，有去无归。中兴道销8，穷于甲戌9。三日哭于都亭10，三年囚于别馆(11)。天道周星(12)，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13)，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14)，自然流涕。以上叙所以作赋之由。

    【注释】

    1粤：发语词。戊辰之年：古以干支纪年，此处指梁武帝太清二年（548）。

    2建亥之月：指农历十月。古人将十二地支与十二月相配，夏历以冬至所在的十一月配“子”，称“建子之月”，故十月为“建亥之月”。

    3大盗：指侯景，朔方人。初依尔朱荣，后归高欢，再请附梁，梁武帝封他为河南王。太清二年八月反，十月攻陷梁都。移国：篡国。

    4金陵：梁都，今江苏南京。

    5荒谷：地名。一说泛指穷乡僻壤。

    6公私：公室和私家。涂炭：泥涂和炭火。比喻极困苦的境遇。

    7华阳：华山之南，指江陵。奔命：为王命奔走，指出使西魏。

    8销：削减。

    9穷：尽，丧失。甲戌：梁元帝承圣三年，即554年。

    10三日哭于都亭：据《晋书·罗宪传》载：三国时，蜀将罗宪守永安城，得知成都失陷，后主刘禅降魏，带领部下在都亭哭了三日。此处借以表达对梁亡的哀悼。

    (11)三年囚于别馆：此用春秋时鲁国叔孙婼事，喻自己被扣留。别馆，正馆的旁舍。

    (12)周星：即岁星，十二年运转一周。

    (13)傅燮：东汉人，任汉阳太守时遭叛敌围困，其子劝其弃郡还乡，他慨然道：“乱世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战死。

    (14)袁安：东汉人，官至司徒。因皇帝幼弱，外戚专权，每当上朝议论国事，总要呜咽感泣。

    【译文】

    梁武帝太清二年，侯景发动叛乱，十月攻陷梁朝都城。首都陷落后我独自逃窜，梁朝百官和人民都陷入了十分艰苦的境地。梁元帝承圣三年，我奉命出使西魏，从此再也没能回去。而梁朝中兴的希望，也就是在这一年，随着西魏攻陷江陵，元帝出降被害而永远地破灭了。为此，我哀痛已极，就像三国时的罗宪一样，痛哭累日，又像春秋时的叔孙婼一样，被滞留在西魏。本以为一切都是周而复始，物极必反的，可梁朝却灭亡而不能复兴。我生逢乱世，不能像东汉时的傅燮那样为国死难，又不能求全自保，只能自悲身世而已，但每当我想起梁朝国事，都会像东汉的袁安那样呜咽流涕。以上叙述作此赋的缘由。

    昔桓君山之志事1，杜元凯之平生2，并有著书，咸能自叙。潘岳之文彩3，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4，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5，即逢丧乱，藐是流离6，至于暮齿7。《燕歌》远别8，悲不自胜；楚老相逢9，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10，忽践秦庭(11)；让东海之滨(12)，遂餐周粟(13)。下亭漂泊(14)，高桥羁旅(15)。楚歌非取乐之方(16)，鲁酒无忘忧之用(17)。追为此赋(18)，聊以纪言(19)。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以上言己遭逢丧乱，不能无言愁之作。

    【注释】

    1桓君山：即桓谭，东汉人，著有《新论》。

    2杜元凯：即杜预，晋初儒将，平定东吴，著有《春秋经传集解》。两书都有作者自序。

    3潘岳：字安仁，晋人，著有《家风诗》。

    4陆机：字士衡，晋人，著有《祖德赋》《述先赋》。

    5二毛：黑、白两种头发，指头发花白，刚近中年。

    6藐：小。是：此，指自身。

    7暮齿：晚年。

    8燕歌：乐府《燕歌行》，多写离别之苦。

    9楚老：楚地的父老。据《后汉书》载：东汉桓帝时，宦官专权，党锢祸起，陈留人张升弃官归里，路遇故人，相抱而泣。当地父老见了叹道：“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

    10畏南山之雨：典出《列女传》，南山之豹雨雾天不出觅食以保护毛色，喻藏身远祸。

    (11)忽践秦庭：用春秋时申包胥哭秦庭典，指出使西魏。

    (12)让东海之滨：战国时，田和把齐康公赶到海滨，篡齐自立。此处暗喻北周篡夺西魏。让，禅让。

    (13)遂餐周粟：周武王灭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此处指自己却又失节仕北周。

    (14)下亭漂泊：东汉孔嵩前往京城，途中寄宿下亭，马被盗。

    (15)高桥羁旅：东汉名士梁鸿曾投靠吴郡豪门皋伯通。高桥，一作“皋桥”，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羁旅，漂泊异乡。

    (16)楚歌：楚人之歌，项羽垓下被围，四面楚歌，闻之悲怆。

    (17)鲁酒：鲁地之酒。相传“鲁酒薄而邯郸围”。

    (18)追：追补。

    (19)聊：且。纪言：记史事。

    【译文】

    过去桓君山、杜元凯二人著书，都能在自序中表述自己的身世和写作动机。潘岳著有《家风》诗，陆机著有《祖德赋》《述先赋》，歌颂祖先的功德。而我庾信却刚到中年就赶上动荡的年代，以此弱小之身，遭此颠沛流离之苦，一直到晚年。重读《燕歌行》之类的诗文，联想故国远别，亲人离丧，怎能不使人悲从中来；遇到家乡的父老，也只能徒然对泣而已！我虽然如南山之豹，并非不知避祸远害，但为了国事，还是出使到了西魏；北周代魏，自己又身仕北周。我就像孔嵩那样到处漂泊，又像梁鸿那样他乡羁旅。吟唱楚歌不是取乐的办法，鲁酒味薄，也不能一醉而忘忧，国亡身困，楚歌鲁酒，更增添了自己的愁思。故此，我写下了这篇《哀江南赋》，其目的是想记述梁朝兴亡的史实。虽然也有叙述个人辛苦遭逢的危苦之词，但还是以悲痛国事为主要内容。以上说自己遭逢丧乱，不可能无言愁之作。

    日暮途远1，人间何世2？将军一去3，大树飘零4；壮士不还，寒风萧瑟5。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6；载书横阶7，捧珠盘而不定8。锺仪君子9，入就南冠之囚10；季孙行人(11)，留守西河之馆(12)。申包胥之顿地(13)，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14)。钓台栘柳(15)，非玉关之可望(16)；华亭鹤唳(17)，岂河桥之可闻？以上言己奉使被留，不得生还。

    【注释】

    1日暮途远：年事已高，远离故乡。

    2人间何世：《庄子·人间世》，写人世的代谢。此言世事多变，不知故国情况。

    3将军：指后汉的冯异。史载冯异助刘秀打天下，每当众将并坐论功时，冯异独倚大树，默不作声，军中号称“大树将军”。此处喻梁元帝。

    4大树：喻梁王朝。

    5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用战国时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典，喻自己出使未得归。

    6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用蔺相如完璧归赵典，反其意，喻自己出使西魏被欺未归。

    7载书：盟书。

    8珠盘：珠饰的盘具，古代诸侯会盟定盟的器用，上盛牛耳。战国时，赵平原君使楚，与楚王定合纵之盟以抗秦。从日出谈到正午，楚王犹豫未定。平原君手下的毛遂越阶而上，据理力争，楚王才下定决心。此句喻自己未能完成使梁与西魏结盟的使命。

    9锺仪：战国时楚国人。楚伐郑，郑人将其献于晋国。晋侯见而问：“南冠而系者，谁也？”

    10南冠：南方楚人常戴的帽子。

    (11)季孙：春秋时鲁国人。曾被晋扣留。行人：负责外交事务。

    (12)西河：西靠黄河的地方。

    (13)申包胥：春秋时楚国人。吴伐楚，申包胥赴秦求救，倚墙哭七日，秦王始允出兵。事见《左传·定公四年》。

    (14)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据《说苑·权谋》载：蔡威公见国家将亡，闭门哭三日夜，泪尽出血。

    (15)钓台：今武昌。柳：杨柳。

    (16)玉关：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

    (17)华亭：吴地，在今上海松江。唳（lì）：鸣叫。晋陆机兵败河桥被杀，临刑而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事见《世说新语》。

    【译文】

    唉！我如今年岁已老，却远离家乡，叹人间，这是什么世道呢！自从梁元帝被害，梁朝便像飘零的大树一样，名存实亡；我为国事出使北国，真有点像古时的荆轲辞燕一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古人蔺相如出使秦国，能够完璧归赵，我却肩负重要使命未能完成，反被西魏所欺骗；古人毛遂能够迫楚王定盟，而我奉使西魏，却未能成盟，使梁朝遭到了国破君亡的厄运。自己就像古时的锺仪一样，虽然在西魏被视为君子，颇受优待，但实则无异于南冠之囚；也像古时的季孙一样出使被扣，不得归国。我本来是像申包胥入秦乞师救楚一样，为存梁而出使西魏，却遭国破君亡之祸，伤心泣血，如蔡威公状。我远在北国，望不到南方的胜景风物，听不到故乡的声音，就像陆机当年所说的一样，永远也听不到华亭的鹤唳了。以上讲自己当年出使被扣留，不能返回南朝。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1，众才一旅2；项籍用江东之子弟3，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江、淮无涯岸之阻5，亭壁无藩篱之固6。头会箕敛者7，合从缔交8；锄耰棘矜者9，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10，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11)，不免轵道之灾(12)；混一车书(13)，无救平阳之祸(14)。呜呼！山岳崩颓(15)，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16)，必有去故之悲(17)。天意人事(18)，可以凄怆伤心者矣！以上追痛梁亡。

    【注释】

    1孙策：三国时东吴的开国之主，孙权之兄。

    2一旅：五百人。

    3项籍：项羽名籍。江东：长江下游南岸。项羽起兵于江东，有精兵八千。

    4卷甲：士卒溃败。芟（shān）夷：除草，喻侯景杀戮梁朝军民如除草伐木一般。

    5江、淮：长江、淮河。

    6亭壁：军营壁垒。亭，亭候。古时边塞险要之处所建的驻兵伺敌之亭。

    7头会（kuài）：按人头收税。箕敛：用簸箕收敛民财。

    8合从：即合纵，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称“合纵”。

    9锄耰（you）：农具。棘：即戟。矜：矛。

    10将非：岂不是。江表：江外，江南。此指梁王朝。王气：王者之气。

    (11)并吞六合：指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六合，上、下及四方。

    (12)轵（zhi）道之灾：汉高祖刘邦入关，秦王子婴在轵道亭旁向刘邦投降。轵道，亭名。在陕西咸阳东北。

    (13)混一车书：秦始皇实行的维护统一的政策措施：车同轨，书同文。

    (14)平阳之祸：晋怀帝、愍帝父子二人分别被北方前赵政权的刘聪、刘曜杀于平阳。此喻梁元帝被西魏俘虏杀害。平阳，今山西临汾。

    (15)山岳崩颓：不吉之兆，指国家将亡。

    (16)迭代：更替。喻王朝更迭。

    (17)去故之悲：离开故国、故地、故人的悲痛之情。

    (18)天意：天的旨意。人事：人之所为。

    【译文】

    想当初，三国时的孙策开创吴国基业时，仅有一支五百人的队伍；项羽当年起兵时也只有八千江东子弟。可他们在人少力弱的条件下却能够很快壮大，成为一方的霸王。岂有百万雄兵竟一朝败溃，让敌人如伐木刈草似地屠杀人民的呢？长江、淮河没有起到涯岸的阻绝作用，军营壁垒没有起到藩篱的固守作用。那些靠搜刮民财起事的人，互相勾结；那些苦于暴政的下层人民，以农具为武器，乘机起来反抗。莫非江南的王气，在经历了东吴、东晋、宋、齐、梁大约三百年时间，注定要终止了吗？由此可知，即使像秦始皇那样横扫六合，统一天下，也难免后代像子婴轵道投降一样灭亡的命运；车同轨、书同文，混一天下，也终不免于像晋怀帝父子平阳被杀那样的灾祸。唉！山岳崩塌，预示着国家已经走上了垂危灭亡的道路；春去秋来，王朝更替，必然会引发人们伤悼旧王朝的悲痛之情。梁朝的灭亡，既有天意，也是人为，不可挽回，实在是令人凄怆伤心的事！以上痛心追述南朝梁的灭亡。

    况复舟楫路穷1，星汉非乘槎可上2；风飙道阻3，蓬莱无可到之期4。穷者欲达其言5，劳者须歌其事6。陆士衡闻而抚掌7，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8，固其宜矣。以上言己不得东归而作赋。

    【注释】

    1楫（jí）：划船用的桨。路穷：无路可走。

    2星汉：银河。槎（chá）：竹木筏子。

    3飙（biāo）：狂风，旋风。道阻：道路不通。

    4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三仙山之一。

    5穷者欲达其言：《晋书·王隐传》载：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

    6劳者须歌其事：《韩诗序》有“劳者歌其事”之句。

    7抚掌：拍手。据《晋书·左思传》载：陆机闻左思欲作《三都赋》，抚掌讥笑，及见，叹服。

    8张平子：东汉科学家和文学家张衡，字平子。据《后汉书·张衡传》载：张衡因不满意班固的《两都赋》，便作《两京赋》。

    【译文】

    更何况自己寄身异域，道阻且长，无舟无楫，想回南国，真比登天还难；道路险远，风飙无定，南返之期就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一样，虽云其有，终莫能至。久留北方，日暮途穷，想写这篇《哀江南赋》来表达心中要说的话，记下自己的遭遇。即使像左思受陆机讥笑那样受人嘲弄，也是心甘；即使像班固的《两都赋》被张衡所轻那样被人轻视，也是理所应当，不可避免的。以上讲自己因不得南返才作此赋。

    我之掌庾承周1，以世功而为族2；经邦佐汉3，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4，润河、洛之波澜5。居负洛而重世6，邑临河而晏安7。逮永嘉之艰虞8，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9。值五马之南奔10，逢三星之东聚(11)。彼陵江而建国(12)，始播迁于吾祖(13)。分南阳而赐田(14)，裂东岳而胙土(15)。诛茅宋玉之宅(16)，穿径临江之府(17)。水木交运(18)，山川崩竭(19)。家有直道(20)，人多全节(21)。训子见于淳深，事君彰于义烈(22)。新野有生祠之庙(23)，河南有胡书之碣(24)。以上叙世德。

    【注释】

    1掌庾承周：庾氏祖先在周朝时担任掌管仓庾的官。

    2世功：累世之功。为族：得了姓。

    3经邦佐汉：治国安邦，辅佐汉朝。

    4禀：秉赋。嵩：嵩山。华：华山。

    5河：黄河。洛：洛水。

    6负洛：背靠洛阳。

    7临河：临淯河。晏安：富足平安。

    8逮：到。永嘉：晋怀帝年号（307——313）。艰虞：艰危忧患。

    9交横：纵横。豺虎：指军阀兵匪。

    10马：指司马氏。

    (11)三星：荧惑、岁星、太白三星聚于牵牛、织女星之间，主皇室东迁。

    (12)陵江：渡江。建国：晋元帝建都建康（今南京）。

    (13)播迁：辗转迁徙。吾祖：指庾信八世祖庾滔。

    (14)南阳：借指东晋。

    (15)东岳：借指东晋。胙土：封给土地。

    (16)诛茅：铲锄茅草。宋玉之宅：庾滔迁至江陵，住在战国时楚国宋玉的故居。

    (17)穿径：开辟道路。临江之府：指汉代临江王共敖，都江陵。

    (18)水：指刘宋，宋以水德王。木：指萧齐，齐以木德王。

    (19)山川崩竭：国运衰亡的象征。

    (20)直道：直道而行。

    (21)全节：保持节操。

    (22)训子见于淳深，事君彰于义烈：谓教子有方，事君尽忠立功。

    (23)新野：今属河南，庾滔曾由此迁江陵。生祠：建于生前的庙。

    (24)河南：河南郡，今河南中北部地区。胡书之碣：古文碑碣。

    【译文】

    我的祖先在周朝时担任掌管仓庾的官，因为世代掌庾，功劳卓著，所以就得了庾姓；到了汉代，庾家又有人辅佐朝廷，因有治国之道而为官。庾氏世居河南南部，秉赋着嵩山、华山的玉石之灵，浸润着黄河、洛水的波澜。居住在靠近洛阳的南部，世代生息；在临淯河边上安家，生活富足平安。到了晋怀帝永嘉年间，时事艰危，国家衰败，中原开始不为晋朝所主宰。人民在战乱中饱受痛苦，饥饿疲惫，靠着墙壁挣扎，道路上军阀兵匪横行。当时西晋皇族司马氏纷纷南奔，其中一个成为东晋的元帝，正应了星象家说的荧惑、岁星、太白三星聚于牵牛、织女之间，主皇室东迁的预言。那时，晋元帝南渡长江，在建康建都，开启东晋一朝，我的八世祖庾滔也跟随皇室辗转迁徙，渡过长江，受封为遂昌侯，居住江陵。从此，庾家就在江陵繁衍起来。经过刘宋、萧齐两朝的兴替，朝代变换，天下多故，国运衰亡。在这朝代更迭之中，庾家祖先总能正道直行，多有尽忠全节之人。教子有方，事君忠而有功。新野有庾家的祠庙，河南有庾家立的刻有古文的碑碣。以上叙述家世。

    况乃少微真人1，天山逸民2。阶庭空谷3，门巷蒲轮4。移谈讲树5，就简书筠6。降生世德，载诞贞臣7。文词高于甲观8，模楷盛于漳滨9。嗟有道而无凤10，叹非时而有麟(11)。既奸回之奰逆(12)，终不悦于仁人(13)。以上叙信之祖、父。

    【注释】

    1少微：少微星，或名处士星。真人：指隐士。

    2天山：《周易》中的一个卦象，即《遁卦》，主利于隐遁。逸民：隐逸之士。

    3空谷：人迹罕见之地。

    4蒲轮：以蒲草包轮，防止颠簸。古代征聘贤士的礼数。

    5移谈讲树：晋嵇康等常于树下喝酒清谈。

    6简：竹简。筠：竹皮。以上是对庾信祖父庾易的追述。

    7贞臣：指作者的父亲庾肩吾。

    8甲观：太子宫。汉元帝太子成帝曾居于甲观。庾肩吾曾为东宫舍人、太子率更令等太子宫的官，以文词著称。

    9漳滨：漳水之滨，曹操父子居处，当时文人多聚于此，与曹氏父子谈论文学。

    10有道：有道之君，指梁简文帝。凤：祥瑞。

    (11)非时：不是时候。麟：祥兽，贤人的象征。此指庾肩吾。孔子曾因鲁国获麟，叹为出非其时。

    (12)奸回：邪恶，奸邪，指侯景及其同党宋子仙等人。奰（bì）逆：积愤作乱。

    (13)仁人：指庾肩吾。

    【译文】

    况且我的祖父庾易是个不仕的隐士，家里门庭幽静，人迹罕至，如同空谷。朝廷以贤士征聘，未曾出仕，而是像嵇康那样潇洒讲谈，著书立说。我的父亲庾肩吾出生后，秉承祖先的美德，成了国家的忠贞之臣。他曾在太子的东宫为官，以文词著称。当时父亲庾肩吾与梁武帝、简文帝相聚论文，其规模之大，比当初曹操父子的漳滨之会还要盛大。可惜的是，虽逢有道之君简文帝，却没有赶上好时候，正像孔子因鲁国获麟叹非其时一样，我父庾肩吾生不逢时。一方面是侯景等发动叛乱，一方面是我父终不取悦于人而受到排挤。以上记述自己的祖、父。

    王子洛滨之岁1，兰成射策之年2。始含香于建礼3，仍矫翼于崇贤4。游洊雷之讲肆5，齿明离之胄筵6。既倾蠡而酌海7，遂测管以窥天8。方塘水白9，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10，听雅曲于文弦(11)。乃解悬而通籍(12)，遂崇文而会武(13)。居笠毂而掌兵(14)，出兰池而典午(15)。论兵于江汉之君(16)，拭玉于西河之主(17)。以上信自叙仕梁时事。

    【注释】

    1王子：指周灵王的太子晋，年十五岁时以才学游于伊、洛之间。

    2兰成：庾信的小名。射策：应试策问。

    3含香：汉桓帝时，尚书郎刁存年老口臭，桓帝送他鸡舌香含口中。建礼：建礼门，郎官值班的地方。

    4矫翼：擢升。崇贤：太子宫门。

    5洊（jiàn）雷：《周易》中《震卦》的卦象，象征长子。此指太子。讲肆：讲学之所。

    6齿：排列。明离：《周易》中《离卦》的卦象，象征光明。胄筵：太子的讲席。

    7蠡（lí）：瓢。酌海：量海水。

    8管：小孔。

    9白：清净。

    10戎韬：军事韬略。武帐：军营。

    (11)雅曲：郊庙朝会时奏的乐曲。文弦：周文王的七弦琴。

    (12)解悬而通籍：表示有出入宫门的权利。

    (13)崇文而会武：表示兼任文武要职。

    (14)笠毂：指兵车。

    (15)兰池：宫殿名。典午：司马的隐词，即掌军旅之事。

    (16)江汉之君：指湘东王萧绎，即后来的梁元帝。

    (17)拭玉：古时使者手执玉圭，此处代指出使。西河之主：西河战国时属魏，此处代指东魏。

    【译文】

    我十五岁就出来应试了，后来一直在太子的东宫任职，充当学士，参与讲习。虽然自己见识浅薄，才不胜任，但仍受到太子的厚待，与太子池塘垂钓，参与讨论军机大事，参加各种朝廷典礼，身兼文武要职，有出入宫门的权利。入则参与机戎，出则执掌军旅。曾奉命与湘东王萧绎商议军事，也曾一度充当使臣到过东魏。以上是庾信自叙在梁朝任职时的事情。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1，里为冠盖2，门成邹鲁3。连茂苑于海陵4，跨横塘于江浦5。东门则鞭石成桥6，南极则铸铜为柱7。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8。西赆浮玉9，南琛没羽10。吴歈越吟(11)，荆艳楚舞(12)。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13)。五十年中(14)，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15)，班超为定远之使(16)。马武无预于甲兵(17)，冯唐不论于将帅(18)。以上追述梁承平之盛。

    【注释】

    1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指梁朝歌舞升平。

    2里为冠盖：汉末豪富之家朱轩华盖相掩映，人称冠盖里。此指社会富足，人物鼎盛。

    3邹鲁：孔子是鲁人，孟子是邹人。这里形容文教发达。

    4茂苑：吴国宫苑名。海陵：地名。

    5横塘：三国时东吴修的堤，在南京西南。

    6鞭石成桥：传说秦始皇东巡，于海上建石桥，神鞭石出血。

    7铸铜为柱：东汉马援南征，立铜柱为疆界。

    8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形容物产丰富。

    9赆（jìn）：赠礼。浮玉：不沉于水的宝玉。

    10琛：献宝物。没羽：沉于水的羽毛。

    (11)歈（yú）：歌。

    (12)艳：古代楚地歌谣。

    (13)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形容升平盛世，如草木逢春，鱼龙得雨。

    (14)五十年：从梁朝建立到侯景之乱，历时四十七年，此为概数。

    (15)王歙（xi）：汉人，王昭君侄，出使匈奴，封和亲侯。

    (16)班超：东汉人，出使西域，封定远侯。

    (17)马武：东汉名将，请击匈奴，光武帝不许。

    (18)冯唐：汉文帝时人，文帝曾向他询问将帅的人材。

    【译文】

    当时梁朝上下歌舞升平，社会富足，文教昌盛，苑囿广阔，水利兴修。疆界东到大海，南至汉立铜柱。橘多竹盛，物产丰富。四方贡品有不沉的宝玉、不浮的羽毛，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当时梁朝境内音乐歌舞齐全，升平盛世，如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得雨水。自梁朝建国近五十年来，江南无大事。南北友好，边境没有战争。以上追述梁朝天下太平时的盛况。

    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1。渔阳有闾左戍卒2，离石有将兵都尉3。天子方删诗书4，定礼乐，设重云之讲5，开士林之学6。谈劫烬之灰飞7，辨常星之夜落8。地平鱼齿9，城危兽角10。卧刁斗于荥阳(11)，绊龙媒于平乐(12)。宰衡以干戈为儿戏(13)，搢绅以清谈为庙略(14)。乘渍水以胶船(15)，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16)，君子则方成猿鹤(17)。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18)，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19)。既而鲂鱼赪尾(20)，四郊多垒。殿狎江鸥(21)，宫鸣野雉。湛卢去国(22)，艅艎失水(23)。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24)！以上言侯景兵起，梁君臣忽于武备。

    【注释】

    1潜沸：潜伏着风浪。

    2渔阳：今北京密云，陈胜曾被遣戍之地，未至而起义。闾左：秦代平民居于里门之左。

    3离石：今山西离石。西晋末年，刘渊在离石起兵叛晋，人称将兵都尉。

    4天子：指梁武帝。

    5重云：重云殿，武帝曾于此讲佛。

    6士林：馆名。武帝曾于此请文学之士讲学。

    7劫烬之灰：传说汉武帝掘昆明池，见池底有黑灰，问东方朔，朔言须问西域人，后西域僧人说是天地经遇大劫留下的灰。

    8常星：恒星。据传，释迦牟尼降生之日不见恒星。

    9鱼齿：山名。在今河南宝丰东南。

    10兽角：古时以兽角为城的标志。

    (11)刁斗：古代行军用具，白天为炊具，晚上用于击警。

    (12)龙媒：马。平乐：汉代馆名。内藏铜马。

    (13)宰衡：宰相。干戈：军事，武备。

    (14)搢绅：指士大夫。庙略：朝廷政事策略。

    (15)渍水：浸水。胶船：周昭王南征渡汉水，舟人献上用胶粘合的船，昭王一行人乘船至水中，船解体，皆被淹死。此典喻指形势危急。

    (16)小人：平民。

    (17)君子：上层人物。猿鹤：传说周穆王南征，军中君子都化为猿鹤，小人化为沙虫。

    (18)敝箄（bēi）：破旧的渔具。

    (19)阿胶：驴皮胶。

    (20)鲂鱼赪尾：《诗经·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毁。”

    (21)狎：亲昵。

    (22)湛卢：宝剑名。去：离开。

    (23)艅艎：船名。春秋时吴王的座船。

    (24)见被（pi）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周平王东迁，辛有到伊川，见有人披发野祭，便说：不足百年，这里就会变成戎狄之地，因为他们的礼俗已先传来了。此喻侯景来，种下祸根。

    【译文】

    可谁知道山川正在变色，江湖悄悄地沸腾，表面平静中正酝酿着祸事。秦末陈胜起义之祸、晋末刘渊起兵叛晋之乱就在眼前。此时的梁武帝在干什么呢？正在忙于删定诗书，制订礼乐，在重云殿设坛讲佛，在士林馆请人讲学，热衷于研究讲谈佛教事宜。鱼齿山下一片平地，毫不设防，城池倾危，不加修缮。刁斗藏于荥阳仓库之中，战马拴于洛阳平乐之馆内，武备松弛。执政者以武备为儿戏，士大夫以空谈为政事。时局形势就像乘坐胶船浸在水中，又如朽绳驾驭奔马一样，危如累卵。一般平民就要遭殃，上层人物也面临危险，就像破渔具滤不住盐池之盐，少量的阿胶止不住黄河的混浊。既而亡国的征兆频现：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之剑离开了国家，艅艎之舟也进了水。就像伊川成为戎狄之地之前，早在周平王东迁之时，就有人在那里先见到戎狄之礼俗一样，早在梁武帝把侯景这个外族人引进来之初，就已经种下了祸根。以上讲侯景之乱，而梁朝君臣忽视了加强军事力量。

    彼奸逆之炽盛1，久游魂而放命2。大则有鲸有鲵3，小则为枭为獍4。负其牛羊之力5，凶其水草之性6。非玉烛之能调7，岂璇玑之可正8？值天下之无为9，尚有欲于羁縻10。饮其琉璃之酒(11)，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12)，识鸟卵于条枝(13)。豺牙密厉(14)，虺毒潜吹(15)。轻九鼎而欲问(16)，闻三川而遂窥(17)。以上叙侯景内附。

    【注释】

    1奸逆：指侯景。炽盛：气焰嚣张。

    2游魂：反复无常。放命：放纵，逆命。

    3鲸、鲵（ní）：喻不义之人。

    4枭：恶鸟，生而食母。獍（jìng）：恶兽，生而食父。

    5负：凭着。

    6凶：使凶。

    7玉烛：指四季调和之气。《尔雅·释天》：“四气和谓之玉烛。”

    8璇玑：古代天文仪器。

    9无为：指梁武帝迷信佛教，清静无为。

    10羁縻：笼络，控制。

    (11)琉璃之酒：古代盟誓时所饮之酒。

    (12)胡柯：海棠果。大夏：大夏国，在今阿富汗一带。

    (13)鸟卵：驼鸟蛋。条枝：即条枝国。

    (14)密厉：暗暗地磨着。

    (15)虺（hui）毒：毒蛇的毒液。

    (16)九鼎：夏禹所铸，为夏、商、周传国之宝。周武王曾将九鼎迁于洛邑（今河南洛阳）。周室衰微，楚国有取而代之之意，问鼎之轻重。

    (17)三川：洛水、伊水、黄河，都在周都洛阳一带。

    【译文】

    那奸逆之人侯景气焰正盛，早就是个反复无常、骄横放纵之人。在他的一伙中，有如鲸、鲵一样的不义之人，有如枭、獍一般的凶残之辈。他们凭着其牛羊之力，性格却比以水草为生的牛羊之性凶残得多。即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也不能感化他们；即使是观测天象的浑天仪，也难以掌握和观测像彗星一样出没无常的侯景这种人。当时正值梁武帝崇信佛教，清静无为，还想对侯景加以笼络。与他共饮琉璃之酒，对他厚加封赏。而侯景也带来了胡柯、鸟卵一类异国的特产。然而他却像豺狼一样暗暗地磨着牙，像毒蛇一样悄悄地放着毒，准备夺取梁朝政权。以上叙述侯景当年内附。

    始则王子召戎1，奸臣介胄2。既官政而离逷3，遂师言而泄漏4。望廷尉之逋囚5，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6，起横江之困兽7。地则石鼓鸣山8，天则金精动宿9。北阙龙吟，东陵麟斗10。以上叙临贺王通侯景。

    【注释】

    1王子：临川王萧宏之子萧正德，曾为梁武帝养子。召戎：引入外寇。

    2奸臣：指侯景。介胄：甲胄，兵权。

    3官政：主持政务。离逷（tì）：疏远，指侯景始立萧正德为皇帝，后又将其降为侍中。

    4师言：多言，指事机不密。萧正德后悔，秘与外界联系，被侯景杀掉。

    5廷尉：古代掌刑狱的官。逋囚：逃犯，指侯景。

    6狄泉：在洛阳东北。苍鸟：相传西晋永嘉年间，狄泉有两鹅，苍者飞去，乃刘渊反晋之兆。

    7横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南，侯景曾在此渡江。

    8石鼓鸣山：有兵事之兆。

    9金精：太白星。太白星反常，古人以为有兵灾。

    10北阙龙吟，东陵麟斗：皆兵祸之征。

    【译文】

    最初是梁武帝的养子萧正德与侯景相勾结，引来了侯景叛军，而梁朝不知萧正德与侯景相勾结，还让他掌握兵权。后来侯景掌握了政权，就疏远了萧正德，先立他为帝，后又废之，萧正德有悔，密与外间联系，被侯景发觉后杀掉了。从此，侯景就像一个逃犯和穷寇一样，日益露出了谋反的真面目，各种反常现象都预示着兵灾的将要出现。以上叙述临贺王萧正德与侯景勾结。

    尔乃桀黠构扇1，冯陵畿甸2。拥狼望于黄图3，填卢山于赤县4。青袍如草，白马如练5。天子履端废朝6，单于长围高宴7。两观当戟，千门受箭8。白虹贯日9，苍鹰击殿10。竟遭夏台之祸(11)，终视尧城之变(12)。官守无奔问之人(13)，干戚非平戎之战(14)。陶侃空争米船(15)，顾荣虚摇羽扇(16)。以上叙景围台城。

    【注释】

    1桀黠：不驯良而狡猾。构扇：指叛乱。

    2冯（píng）陵：侵陵。冯，凭。畿甸：京城附近地带。

    3狼望：与下文的“卢山”皆为匈奴地名。黄图：京畿。

    4赤县：中原。

    5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形容叛军军容。

    6天子：指梁武帝。履端：一年的第一天。废朝：因被囚而不能视朝。

    7单于：指侯景。长围：侯景所修长围，在内设宴。

    8两观当戟，千门受箭：写侯景攻城，皇宫受到戟箭的威胁。

    9白虹贯日：传说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隗时，都有白虹贯日的天象。

    10苍鹰击殿：传说要离刺庆忌，有苍鹰扑入殿中。比喻侯景欲加害梁武帝。

    (11)夏台之祸：夏桀囚商汤于夏台。

    (12)尧城之变：相传舜囚尧于尧城。此喻梁武帝被侯景囚死于台城之事。

    (13)官守：居官守职之人。奔问：勤王。

    (14)干戚：古代庙堂乐舞用的盾牌与战斧。比喻武将。平戎：讨平侯景叛乱。

    (15)陶侃：东晋人，曾以运船为战船，击败叛军，平定内乱。此喻梁贵戚王琳。太清二年（548），武帝派王琳运粮，中途闻京城陷，将米沉水中，船回荆州。

    (16)顾荣：东晋人，平定内乱，挥白羽扇败敌军。此喻梁将羊鸦仁败于侯景叛军，是空摇羽扇。

    【译文】

    侯景聚合了一群狡猾而凶恶的人，煽动叛乱，占据了中原和梁朝京城附近的地方。侯景骑着白马，他的叛军穿着梁朝发的青衣，非常惹眼。梁武帝被侯景围困，元旦不能临朝，而侯景却在长围内设酒开宴。一时间，梁朝的宫殿也直接受到了刀枪剑戟的威胁，其险象就如当年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隗时一样，白虹贯日；又如要离刺庆忌时一样，似有苍鹰扑入殿中的不祥之兆。梁武帝的处境就如夏桀被囚夏台，唐尧被囚尧城一样，被侯景囚死于台城。当此朝廷危急之时，文臣无人奔走相救，武将没人能对付叛军作战。将帅们都不能像东晋讨平内乱的功臣陶侃、顾荣那样护卫朝廷。以上叙述侯景叛乱，围困台城。

    将军死绥1，路绝长围2。烽随星落3，书逐鸢飞4。遂乃韩分赵裂5，鼓卧旗折。失群班马6，迷轮乱辙。猛士婴城7，谋臣卷舌8。昆阳之战象走林9，常山之阵蛇奔穴10。五郡则兄弟相悲(11)，三州则父子离别(12)。以上叙援兵不至。

    【注释】

    1死绥：死于平叛之战。

    2路绝长围：没有退路，陷入重围。

    3烽：烽火。

    4书：书信，求救信。鸢：纸鸢，告急时用。

    5韩分赵裂：指梁朝援军四分五裂。

    6班：分离。

    7婴城：闭城而守。

    8卷舌：闭口不言。

    9昆阳之战：西汉末年，刘秀与王莽军在昆阳（今河南叶县）决战，莽军驱猛兽大象助战。走林：与下文“奔穴”皆形容溃逃。

    10常山之阵：传说常山有蛇名率然，二头，击一头，则另头至，击其中，则二头俱至。

    (11)五郡：湘东、邵陵、武陵、南康、卢陵。

    (12)三州：荆州、益州、郢州。

    【译文】

    武将们有的死于战斗之中，有的临阵畏惧，不战而退，致使梁朝都城援路断绝，被重重包围。朝廷求援的烽火随星散落，无人来救，放出的带信的纸鸢也被侯景叛军射中，没起作用。于是梁朝在外的宗室诸王，四分五裂，不相统属，被侯景各个击破，鼓倒旗折，像被冲散失群的马一样到处败退，一片混乱。武将们只能闭门死守，不敢出战，文臣们无人开口，没了主意。就像当年的昆阳之战，虽有战象，也早跑进树林里去了，派不上用场；即使有长蛇之阵，也不能相互救助。梁朝在各地的宗室，或者父子离别，或者兄弟相悲，分崩离析了。以上叙述梁朝的援兵不能到达。

    护军慷慨1，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2，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倡。主辱臣死，名存身丧。敌人归元3，三军凄怆。尚书多算4，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5，无燕师之卧墙6。大事去矣，人之云亡7！申子奋发8，勇气咆勃。实总元戎9，身先士卒。胄落鱼门10，兵填马窟(11)。屡犯通中(12)，频遭刮骨(13)。功业夭枉，身名埋没(14)。以上叙韦、江、羊、柳诸将。

    【注释】

    1护军：指梁将韦粲，其祖父、父亲均为梁朝名将，韦粲战败被杀，梁朝追封为护军将军。

    2济阳忠壮：指济阳人江子一、江子四、江子五兄弟三人，皆战死。

    3敌人：指侯景。元：指尸首。

    4尚书：指羊侃，为都官尚书。

    5齐将：战国时齐将田单，燕兵攻齐，他固守即墨城。

    6燕师之卧墙：十六国时，后燕慕容垂率师攻北魏，病中筑燕昌城。

    7大事去矣，人之云亡：指羊侃病死，保卫梁都之事失败。

    8申子：梁将柳仲礼的小名。

    9元戎：统帅。

    10胄：头盔。鱼门：春秋时邾国的城门。鲁僖公攻邾，败，头盔失，被挂于城门。

    (11)兵填马窟：士兵战死，尸填饮马之窟。

    (12)通中：穿透身体的重伤。

    (13)刮骨：刮骨疗毒，典出三国时关羽故事。

    (14)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指柳仲礼受伤投降，身败名裂。

    【译文】

    梁朝的散骑常侍韦粲统兵来援救朝廷，兵败被杀，全家遇害，简文帝追封他为护军将军。韦粲的祖父、父亲都是梁朝的名将，至此满门殉难。济阳人江子一、江子四、江子五兄弟三人，奋勇出战，死于战场。他们并非主要军事长官，但为了尽忠朝廷，得了美名，丢了性命。侯景将江子一的尸体送回，全军悲痛万分。当时建康城中的防务全由尚书羊侃主持，他足智多谋，长于守备，无论侯景用云梯还是地道攻城，都被羊侃所破。就像当年燕兵攻齐，齐将田单坚守即墨一样，羊侃很善于闭城坚守。然而羊侃不久病死，未能像后燕慕容垂那样在病中筑城，羊侃一死，保卫梁都的大事便没有希望了。当此之时，梁朝申威将军柳仲礼率军援救朝廷。柳仲礼小名申子，勇力过人，每战身先士卒，亲临前敌，被各路援军推为大都督。可是柳仲礼也被打败了。败军的尸体到处都是，柳仲礼本人也多次受伤，伤势严重。他受伤后与侯景讲和，失节投降，功业夭枉，身败名裂。以上叙述韦、江、羊、柳几位奋力抵抗的将领。

    或以隼翼披1，虎威狐假。沾渍锋镝2，脂膏原野3。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4，听胡笳而泪下5。据神亭而忘戟6，临横江而弃马7。崩于钜鹿之沙8，碎于长平之瓦9。以上总言败军之状。

    【注释】

    1隼（sun）：鹰隼。（yàn）：小鸟。

    2沾渍锋镝：武器上沾染了血迹。

    3脂膏原野：脂血流在了原野。

    4闻鹤唳（lì）：前秦苻坚在淝水之战被东晋军打败逃命，听到风声鹤唳，以为草木都是追兵。此指梁朝军队败逃。

    5听胡笳：晋刘琨被围，夜吹胡笳，敌军闻之泪下。此指梁军军心涣散。

    6神亭：地名。在今江苏金坛西北。三国时孙策与太史慈在此苦战，太史慈战戟被夺，后降孙策。

    7横江：地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南。孙策曾于此渡江攻刘繇，中箭受伤，弃马而逃。

    8钜鹿：地名。今河北平乡。为项羽与秦军决战之地，有商纣所置沙丘台。

    9长平：地名。在今山西高平东北。战国时秦将白起大破赵军于此。

    【译文】

    梁朝其他的将领，或像小鸟披上鹰的翅膀，或像狐狸假借老虎的威风，只装装样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时间，到处是染了血的刀箭，膏血流遍了原野。梁朝军队兵力很弱，侯景军队兵力强盛，梁朝都城孤立无援，军心涣散，人人胆寒。有的投敌了，有的逃跑了。梁朝军队所遭受的损失，就像历史上的钜鹿之战和长平之战一样，是毁灭性的。以上叙述兵败时的状况。

    于是桂林颠覆1，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黩2。天地离阻3，神人惨酷。晋、郑靡依4，鲁、卫不睦5。竞动天关6，争回地轴7。探雀而未饱8，待熊蹯而讵熟9？乃有车侧郭门10，筋悬庙屋(11)。鬼同曹社之谋(12)，人有秦庭之哭(13)。以上叙台城陷，武帝死，遂言信自赴秦。

    【注释】

    1桂林：与下文的“长洲”均为古时吴地的苑囿。此指梁朝的宫苑。此二句指梁朝的宫苑成了野兽出没的地方，皇宫失陷，梁朝将亡。

    2黩（chěn dú）：混浊不清。

    3离阻：分离阻隔。

    4晋、郑靡依：晋、郑都是周朝的同姓之国，周朝东迁，是依靠晋、郑来保护的。此处借指梁宗室诸王没有可依靠的。

    5鲁、卫不睦：鲁、卫本兄弟之国，也是周朝同姓。此指梁室诸王不团结。

    6天关：天象。

    7地轴：地的轴心。

    8雀（kòu）：初生的小鸟。战国时，赵武灵王被公子成围困，饥饿难忍，掏小鸟充饥，三月后饿死。

    9熊蹯：熊掌。春秋时，楚成王被儿子围逼，要求吃一顿熊掌再死，以争取时间待援，未被准许，成王自缢。此二句均指梁武帝被侯景逼迫，忧饿而死。

    10车侧郭门：典出春秋时，齐国崔杼杀齐庄公，侧公于城外。车，丧车。侧，不殡于祖庙。

    (11)筋悬庙屋：战国时，楚将淖齿杀齐湣王，抽其筋悬于庙梁。此二句指侯景草葬梁武帝，毒杀简文帝，埋于城北。

    (12)鬼同曹社之谋：春秋时，曹国有人梦见鬼在宫社里商谋灭曹，不久宋人攻入，曹亡。此喻侯景早有篡梁之心。

    (13)秦庭之哭：典出春秋时吴破郢都，楚大夫申包胥赴秦求援。此喻作者赴外求援。

    【译文】

    从此台城失陷，梁朝的宫苑成了野兽出没的地方，一片混乱，天地昏暗。上天与人间信息阻隔，祖宗神灵与活着的人民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惨祸。而梁室诸王兄弟，虽有兵力，却不团结，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甚至内部纷争达到天象为之动荡，地轴为之回转的地步。梁武帝被困台城，就像战国时的赵武灵王被困而饥不择食，到树上掏鸟吃一样，食尽粮绝。又像当年的楚成王一样，希望吃一顿熊掌来延长时间，然而却没有援军到来。梁武帝被侯景逼迫，终于忧饿而死。侯景草草埋葬了梁武帝，又毒死了简文帝，埋于城北而不礼葬。侯景就像春秋时的曹社之鬼一样，早就企图谋篡梁朝，我只好逃出都城，赴外求援。以上叙述台城陷落，武帝粮尽而死后，庾信赴秦求援。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1，称使者之酬对2。逢鄂坂之讥嫌3，值耏门之征税4。乘白马而不前5，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6。彼锯牙而钩爪7，又循江而习流8。排青龙之战舰9，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10，王濬下于巴丘(11)。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12)。未辨声于黄盖(13)，已先沉于杜侯(14)。落帆黄鹤之浦(15)，藏船鹦鹉之洲(16)。路已分于湘、汉(17)，星犹看于斗、牛(18)。以上叙自金陵达江陵。

    【注释】

    1假：凭借。玺：皇帝之印章。

    2称：相符。

    3鄂坂：武昌。讥嫌：盘查，嫌疑。

    4耏（ér）门：春秋时，宋国的御者耏班因功受赐的城门，有权在此征税。

    5白马：与下文的“青骡”相传皆是仙家骑的马。

    6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言作者乘小船去往长江上游。

    7锯牙、钩爪：形容侯景军队的凶残。

    8循：巡。习流：练习水战。

    9青龙：与下文的“飞燕”皆战船名。亦形容船之速。

    10张辽：三国时魏征东将军，但史书未载他参加赤壁之战。此谓梁征东将军王僧辩奉命讨伐侯景。

    (11)王濬：西晋益州刺史，曾奉命率水师从西蜀东下灭吴。此喻梁平北将军胡僧佑率军援王僧辩，大破侯军。

    (12)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指侯军攻荆州不克，以火舰攻梁水寨而风向反，侯船中箭返逃。

    (13)黄盖：三国时吴将，赤壁战中中箭落水，为敌军所获，他呼喊韩当，韩当辨其声，获救。此喻侯景部将丁和被俘后，舌头被钉住，不能叫喊，脔割而死。

    (14)杜侯：指三国魏仆射杜畿。畿奉旨造舟，试航时与诸葛诞一起落水，诸葛诞说：“先救杜侯。”诞几乎淹死，而畿终溺死。此喻侯景部将任约为梁居士陆法和所败，坠水被俘。

    (15)黄鹤：黄鹤楼。在今湖北武汉。

    (16)鹦鹉：鹦鹉洲。在今武汉。

    (17)湘、汉：湘水、汉水。

    (18)斗、牛：星宿名。古人以为吴地分野。

    【译文】

    我奉使西行，依靠印信证明身份才得以放行，每逢盘诘，便以此为对。在武昌曾受到怀疑和盘查，路上还遇到收过路钱的。途中历尽艰辛，乘坐小舟驶向长江上游。沿途只见侯景的军队像凶残的禽兽，他们正在练习水战，准备进攻长江上游。长江上满是战船，原来是湘东王派王僧辩为征东将军，奉命讨伐侯景，平北将军胡僧佑率军支援，大破侯军于巴陵。侯景攻荆州不克，欲以火舰对梁军水营施行火攻，但因风向不顺未能成功。而侯船多中箭，不得已逃回建康。战斗中侯景部将丁和被俘，被钉住舌头，无法叫喊，脔割而死。另一个部将任约也落水被俘。我在武汉一带躲避着战火，虽身在湘汉地方，仍然回头看着斗、牛二星，怀恋着吴地。以上讲自金陵到江陵的情形。

    若乃阴陵路绝1，钓台斜趣2。望赤壁而沾衣3，舣乌江而不渡4。雷池栅浦5，鹊陵焚戍6。旅舍无烟，巢禽无树7。谓荆、衡之杞、梓8，庶江、汉之可恃9。淮海维扬10，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11)，托芦中而渡水(12)。届于七泽(13)，滨于十死(14)！以上叙途中飘泊之状。

    【注释】

    1阴陵：地名。在今安徽和县境内，项羽曾于此迷失方向。

    2钓台：今湖北武汉武昌区西北地名。斜趣：不走正路。趣，赴，前往。

    3沾衣：泪水沾湿衣服。

    4舣（yi）：停船靠岸。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项羽自刎于此。

    5雷池：与下文的“鹊陵”皆地名。都在安徽长江边。栅浦：水中筑栅的防御工事。

    6焚戍：焚烧营房。

    7旅舍无烟，巢禽无树：形容所见荒凉景象。

    8荆、衡：荆州、衡山。都是产木材的地方，此处泛指楚地，借指梁朝。杞、梓：均为良木，借指人材。

    9庶：庶几。江、汉：长江、汉水之间，借指当时湘东王。恃：依靠。

    10淮海维扬：指长江下游一带。维扬，指扬州，古时扬州包括今江苏、浙江、安徽等广大地区。

    (11)漂渚：漂洗衣布的水边。韩信穷困时，曾乞食于漂母。此喻沿途苦辛。

    (12)托芦中：伍子胥从楚国逃亡，途遇大河，一渔父让他躲于芦苇丛中，相机渡河。此喻沿途风险。

    (13)届：到达。七泽：古时楚地有云梦等七泽。

    (14)滨：几乎，临近。十死：喻危险之多。

    【译文】

    侯景的军队战败逃亡，一派混乱，有的迷路，有的借小路溃逃，就像当年曹操赤壁战败，又像当年项羽乌江自刎，非常悲惨狼狈，到处是焚毁的营寨。旅舍没有人烟，禽鸟没有树栖，满目荒凉景象。我认为梁朝的有志之士，或许可以投奔湘东王，把梁朝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湘东王身上。于是我从建康到江陵，辗转数千里前往投奔。一路之上，有时像当年韩信乞食于漂母那样备尝艰辛；有时又像当年伍子胥出逃时那样历尽艰险。经过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才得以到达楚地江陵。以上讲途中的漂泊情形。

    嗟天保之未定1，见殷忧之方始2。本不达于危行3，又无情于禄仕4。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5。信生世等于龙门6，辞亲同于河、洛7。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8。昔三世而无惭9，今七叶而方落10。泣风雨于《梁山》(11)，惟枯鱼之衔索(12)。入攲斜之小径(13)，掩蓬藿之荒扉(14)。就汀洲之杜若(15)，待芦苇之单衣(16)。以上叙复见用于元帝，而忧其不终。

    【注释】

    1天保：国家命运。

    2殷忧：深切的忧虑。

    3达：通达。危行：处世之道。

    4禄仕：做官。

    5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自谦不能胜任朝廷所委重职。谬、滥、尸，都是自谦之词。

    6信：庾信自称。龙门：地名。在今陕西韩城东，司马迁生于此。

    7辞亲：为父送终。河、洛：黄河、洛阳之间。司马迁父亲司马谈死于今洛阳，死前司马迁赶来。庾信父庾肩吾死于江陵，庾信也是在父亲病榻前送终的，故言。

    8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司马迁父临终前给他的遗言：“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勿忘吾所欲论著者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此处表示庾信父也有过类似的希望。

    9三世：指庾信的高祖、曾祖、父三代，无愧于八世祖庾滔创下的基业。

    10七叶：自八世祖庾滔以来，到庾肩吾，已历七代。落：败落。

    (11)《梁山》：即《梁山操》，曾子思念父母所作的琴曲。曾子耕于泰山下，遇风雨不能归，思念父母，乃作《梁山操》。

    (12)枯鱼：干鱼。古语有“枯鱼衔索，几何不蠹？二亲之寿，忽如过客”，喻父母年迈，难免去世。

    (13)欹斜：弯曲。

    (14)掩蓬藿之荒扉：此喻父亲死后，自己居丧不出。

    (15)汀：水边平地。杜若：香草。

    (16)待芦苇之单衣：三国东吴诸葛恪被杀，以芦席裹身葬于石冈。以上两句作者以屈原、诸葛恪自比，深恐遭谗得咎。

    【译文】

    可叹的是国家的命运还没有安定，更大的忧患还在后面。我本不通达于辅国济世，也无意于为官，却乖妄地担任了右卫将军、御史中丞等朝廷委任的重职。我庾信的身世就像当年的司马迁一样，也是在病榻之前为父送终的。我的父亲临终前也像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一样，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四代都无愧于家国，从八世祖传到我这儿是第七代，家境却开始败落。父亲年迈体衰，难免要去世，父亲去世后，我居丧不出，谢绝人事，又担心像屈原、诸葛恪那样遭谗得咎，不得善终。以上讲又被梁元帝任命，而忧其不得善终。

    于时西楚霸王1，剑及繁阳2。鏖兵金匮3，校战玉堂。苍鹰、赤雀4，铁轴、牙樯5。沉白马而誓众6，负黄龙而渡江7。海潮迎舰8，江萍送王9。戎车屯于石城10，戈船掩于淮、泗(11)。诸侯则郑伯前驱(12)，盟主则荀罃暮至(13)。剖巢熏穴(14)，奔魑走魅(15)。埋长狄于驹门(16)，斩蚩尤于中冀(17)。然腹为灯(18)，饮头为器(19)。直虹贯垒，长星属地(20)。昔之虎踞龙蟠(21)，加以黄旗紫气(22)。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23)。西瞻博望(24)，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25)。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凰楼柱(26)。仁寿之镜徒悬(27)，茂陵之书空聚(28)。以上叙陈霸先灭侯景，而故都终不可复。

    【注释】

    1西楚霸王：即项羽。此指梁元帝，梁元帝萧绎原为湘东王，居楚地，从西起兵东伐侯景，故称。

    2繁阳：古楚国地名。今河南临颍西北。

    3鏖（áo）：苦战，激战。金匮：与下文的“玉堂”皆汉朝皇帝典藏文书的地方。

    4苍鹰、赤雀：战舰名。

    5铁轴、牙樯：战舰上的装备。

    6沉白马：古时以白马为盟誓或祭祀的牺牲。

    7负黄龙：传说夏禹南巡渡江，有黄龙负舟。

    8海潮迎舰：形容舟师阵容强大，如海水。

    9江萍送王：楚昭王渡江得一物，大如斗。派人问孔子，孔子说：“此萍实也，惟霸者得之。”此喻王僧辩出师大吉。

    10石城：今南京。

    (11)戈船：战船。淮、泗：借指秦淮河。

    (12)诸侯：泛指讨伐侯景的各地勤王之师。郑伯前驱：春秋时楚、晋常召集诸侯会盟，郑伯总是先应召而来。

    (13)盟主：指讨伐侯景的主力部队。荀罃（ying）：春秋时晋军统帅。鲁襄公十一年（前562），诸侯伐郑，晋为盟主。齐太子光、宋向戎先至郑东门，至暮荀罃才抵郑西郊。

    (14)剖巢熏穴：捣毁巢穴，猎取野兽。形容讨伐侯景的军事行动。

    (15)魑（chi）、魅（mèi）：害人的鬼怪，喻侯景党徒。

    (16)埋长狄于驹门：前616年，鄋（sou）瞒国与齐、鲁交战，其国君长狄被鲁国俘获，杀之，将其首埋于鲁国的子驹门。

    (17)斩蚩尤于中冀：传说黄帝与蚩尤大战，斩蚩尤于中冀之野。此二句喻侯景被部将羊鲲所杀。

    (18)然腹为灯：董卓被杀，尸体暴于街，燃火于脐中。然，“燃”的古字。

    (19)饮头为器：战国初，赵襄子杀智伯，将智伯的头骨漆成酒器。此二句喻侯景被杀死后，双手被送北齐，头送江陵，身体在建康暴尸三日，烧骨扬灰。

    (20)直虹贯垒，长星属地：喻平定侯景前的征兆。

    (21)虎踞龙蟠：金陵自古有虎踞龙盘之称，形容地势有利。

    (22)黄旗紫气：天子之气，形容昌盛气象。

    (23)殄（tiǎn）：灭绝。

    (24)博望：与下文的“玄圃”均为简文帝曾居住的地方。

    (25)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形容园苑荒废。

    (26)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凰楼柱：形容宫中成了倚弓系马之地。

    (27)仁寿之镜：晋朝仁寿殿前有一大铜方镜。

    (28)茂陵之书：汉武帝之墓出土的《老子经》等书。

    【译文】

    当此之时，梁元帝的军队讨伐侯景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兵锋已达古地繁阳一带。皇帝亲自指挥军事，把皇宫变成了司令部。战舰满江，舟师强大，舰队像海水一样浩荡向前。王僧辩与陈霸先歃血盟誓，沉白马而誓，义师受到人民的广泛拥护，出师大利。一时之间，南京城里到处是兵车，秦淮河内战船云集。各路讨伐侯景的军队齐集石头城下。义军入城，侯景的巢穴被彻底捣毁，叛军溃逃如鸟兽散。侯景为部将所杀，王僧辩下令将其首级送往江陵，双手截下送往北齐，尸身送到建康暴尸三日，然后烧骨扬灰。就像历史上长狄、蚩尤、董卓、智伯一样，死后都不得善报。至此，平叛战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只是昔日龙盘虎踞的金陵城，以及繁华昌盛的江南一带，经过战火的劫难，都呈现一派残败枯萎景象，成了狐兔的巢穴，销亡于风尘之中了。那曾是简文帝为太子时居住的地方，临风望月的亭台楼榭，如今池也平了，树也枯了。宫廷中雕饰豪华的窗扉，如今成了倚弓之地，宫中的楼柱成了系马桩。殿前空悬仁寿之镜，宫中空聚茂陵之书。以上叙述陈霸先灭侯景，而故都终不可恢复了。

    若夫立德立言1，谟明寅亮2。声超于系表3，道高于河上4。更不遇于浮丘5，遂无言于师旷6。以爱子而托人7，知西陵而谁望8？非无北阙之兵9，犹有云台之仗。以上吊简文帝。

    【注释】

    1立德立言：古人以立德、立言、立功为三不朽。

    2谟明寅亮：谋略聪明，恭谨坚贞。

    3系表：世俗之外。

    4河上：即河上公，曾注《老子》。

    5浮丘：古仙人名。传说周灵王的太子晋登仙，浮丘子去接他。

    6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

    7爱子：指简文帝之子。

    8西陵：指简文帝之陵。

    9北阙：与下文的“云台”均为汉时宫中屯兵储械的地方。

    【译文】

    如果谈到简文帝的品德和言论，足以称不朽。他谋略聪明，恭谨坚贞。声望超出世俗之外，思想境界比河上公还要高深。只是没有周灵王的太子晋那样的福分，没有浮丘子一样的仙人去接他。于是也没能像太子晋有机会与师旷谈话那样多活几年。简文帝把爱子托付于湘东王，哪知道有谁来眺望自己的陵墓呢？当简文帝被困之时，其实并不是没有军队和兵器可用。以上怀念梁简文帝。

    司徒之表里经纶1，狐偃之惟王实勤2。横雕戈而对霸主3，执金鼓而问贼臣4。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5。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6。始则地名全节7，终则山称枉人8。南阳校书9，去之已远。上蔡逐猎10，知之何晚！以上吊王僧辩。

    【注释】

    1司徒：指王僧辩。

    2狐偃：春秋时晋文公的谋臣。惟王实勤：出兵勤王。此喻王僧辩。

    3雕戈：刻有花纹的兵器。霸主：指梁元帝。

    4问：问罪。贼臣：指侯景。

    5杜元凯：即杜预，平吴主将，晋镇南大将军。此喻王僧辩平侯景之乱。

    6温太真：即温峤。东晋时，晋室内乱，温峤效忠晋室，平定内乱。此喻王僧辩之功大于温峤。

    7全节：地名。在今河南灵宝境内，汉武帝之子戾太子被江充所诬，举兵诛江充，兵败自杀于此。

    8枉人：山名。在今河南浚县西北。传说商纣王杀比干于此山。此二句喻王僧辩本是守节尽忠的，结果为陈霸先所害。

    9南阳校书：春秋时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助越灭吴后被谗杀。文种死前感叹：“南阳之宰，而为越王之禽。”

    10上蔡逐猎：秦李斯乃上蔡人，为赵高忌杀。临刑前，李斯谓其子：“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此喻王僧辩父子俱被陈霸先所杀。

    【译文】

    司徒王僧辩在讨伐侯景的战斗中立了大功。他足智多谋，就像春秋时晋文公的谋臣狐偃一样勤于王事。他全身披挂，求见元帝，请缨出战。他亲自击鼓进军，向侯景问罪。王僧辩匡救梁朝的功劳之大，甚至超过了西晋时的平吴主将杜预、东晋的平叛主将温峤。王僧辩本是守节尽忠的，结果却受了枉屈，被陈霸先杀害。就像春秋时助越王勾践灭吴而功高被杀的文种，又像秦相李斯父子被赵高所杀，王僧辩也是父子同时遇害。以上怀念王僧辩。

    镇北之负誉矜前1，风飚凛然2。水神遭箭，山灵见鞭3。是以蛰熊伤马4，浮蛟没鸢。才子并命5，俱非百年6。以上吊邵陵王纶。

    【注释】

    1镇北：指邵陵王萧纶。负誉：有名望。矜前：有勇气。

    2风飚凛然：有威仪。

    3水神遭箭，山灵见鞭：形容邵陵王急躁易怒，意气太盛。

    4蛰：藏伏。相传邵陵王萧纶到钟山，有熊咬他的马；与侯景战，船又触物而翻。

    5才子：传说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梁武帝也有八个儿子，故借才子喻梁武帝诸子。并命：相互猜忌。

    6俱非百年：都不长寿。

    【译文】

    镇守江北的邵陵王萧纶在讨伐侯景的战斗中也以勇气博得声望，威仪不凡。但他性情急躁易怒，意气太盛，触怒山川神灵，不为神佑。山行遇熊，水战翻船。梁武帝诸子之间互相猜忌，寿命都不长。以上怀念邵陵王萧纶。

    中宗之夷凶靖乱1，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2，迁唐郊而纂祀3。反旧章于司隶4，归余风于正始5。沉猜则方逞其欲6，藏疾则自矜于己7。天下之事没焉8，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9，秦患西起10。况背关而怀楚(11)，异端委而开吴(12)。驱绿林之散卒(13)，拒骊山之叛徒(14)。营军梁溠(15)，蒐乘巴、渝(16)。问诸淫昏之鬼(17)，求诸厌劾之巫(18)。荆门遭廪延之戮(19)，夏口滥逵泉之诛(20)。蔑因亲以教爱(21)，忍和乐于弯弧(22)。既无谋于肉食(23)，非所望于《论都》(24)。未深思于五难(25)，先自擅于三端(26)。登阳城而避险(27)，卧砥柱而求安(28)。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29)，城犹弹丸。其怨则黩(30)，其盟则寒(31)。岂冤禽之能塞海(32)？非愚叟之可移山(33)。以上叙元帝中兴之业不终。

    【注释】

    1中宗：晋元帝的庙号。此指梁元帝萧绎。夷凶靖乱：平定叛乱。

    2代邸：汉文帝原封代王，吕后死后，入继皇位。此喻梁元帝从湘东王即帝位。

    3唐郊：传说挚为帝，封其弟放勋为唐侯，后禅位于放勋，即唐尧。纂：通“缵”。继承。此喻梁元帝继简文帝即位，亦以弟继兄。

    4反旧章：恢复以前的规章制度。司隶：司隶校尉。汉光武帝刘秀推翻王莽之初，曾被堂兄刘玄任命为司隶校尉，设官立制，恢复旧章。

    5归余风：恢复旧风俗。正始：魏齐王曹芳的年号，当时士大夫尚清谈，谓之正始之风。

    6沉猜：深沉猜忌。

    7藏疾：隐藏缺点。自矜：自负。

    8没：没有希望了。

    9齐：北齐。

    10秦：指西魏。西魏都长安，为秦故地。此二句借战国时楚、齐绝交引起秦国入侵的史实，说明梁朝当时的形势。

    (11)况背关而怀楚：项羽入关后怀恋楚地，离开关中，导致失败。

    (12)异端委而开吴：端、委，古代礼服，表示礼让。吴国祖先太伯礼让兄弟继位，入吴开创基业。此二句喻梁元帝不肯去建康，且兄弟争位。

    (13)绿林之散卒：指侯景部将任约、谢答仁。武陵王萧纪反，元帝释二将以攻纪。

    (14)骊山之叛徒：指西蜀起兵反对元帝的武陵王萧纪。

    (15)营军：用兵。梁溠：在溠水上建桥。溠，河名。在湖北。

    (16)蒐：检阅。乘：兵车。巴、渝：四川东部。

    (17)问：问罪。淫昏之鬼：指萧纪的魂魄。

    (18)厌（yā）劾之符：符咒。

    (19)荆门：地名。今属湖北。廪延：地名。春秋时郑国邑名，今河南延津。郑庄公之弟共叔段扩张至此，后为庄公所败。此喻萧纪在荆门被杀。

    (20)夏口：地名。今湖北武昌。逵泉：春秋时鲁国地名。季友毒死其兄之地。此喻元帝逼害其兄萧纶。

    (21)蔑：不能。因亲以教爱：语出《孝经》，指亲情友爱。

    (22)弯弧：弯弓，喻残杀。

    (23)肉食：在位者。

    (24)《论都》：东汉杜笃所作《论都赋》，议迁都之事。

    (25)五难：《左传》有“取国有五难”，指执政之难。

    (26)三端：文士笔端、勇士锋端、辩士舌端。古人以贤者应避三端。元帝诗、书、画俱长，以此称能，不去考虑国家大事。

    (27)阳城：山名。在今河南登封境内。

    (28)砥柱：黄河三门峡中一石岛。与上“阳城”皆古代著名险地。

    (29)黑子：与下文的“弹丸”皆形容地方很小。

    (30)黩：多。

    (31)寒：寒心。

    (32)冤禽：即精卫鸟，传为炎帝女所化。

    (33)愚叟：即愚公。

    【译文】

    梁元帝萧绎平定侯景之乱，报仇雪耻，其中兴之势，似可与晋元帝相比。他就像汉文帝以代王入继大统一样，以湘东王继承皇位。又像唐尧以弟继兄一样，梁元帝也是以弟弟的身份继简文帝即位的。他像汉光武帝一样，以藩王的身份，恢复了王朝。即位之初也曾想恢复旧制，无改先帝之遗风。然而他性情猜忌，自高自大，隐藏缺点，自以为是。从此国家运势走向没落，各地方长官对国家命运开始怀疑，对元帝的忠心开始动摇。不久，梁元帝在既没有与东魏修好的情况下，又得罪了西魏，终于招致西魏的入侵。何况梁元帝在灭了侯景之后，也像当年项羽留恋楚地，离开关中一样，舍不得楚地江陵，不肯还都建康；又不像周太伯一样为了礼让，赴吴开创基业，而是兄弟争位，自相残杀。武陵王萧纪在蜀称帝，进攻元帝，元帝放侯景部将任约、谢答仁出狱，率军抵抗武陵王萧纪的进攻，阻止武陵王东下。为此，元帝在溠水上建造桥梁，在巴渝一带检阅兵车，求神问卜，迷信符咒，兄弟相争。梁元帝就像春秋时郑庄公对待自己的弟弟共叔段一样，．阴险狡诈，使武陵王萧纪在荆门被杀。又像鲁国的季友用毒酒害死自己的哥哥一样，在夏口逼害其兄邵陵王萧纶。他对兄弟不能本着亲爱的精神和睦相处，却不顾手足之情，忍心弯弓相向，相互残杀。梁元帝及其周围的权贵都没有深谋远虑，梁元帝舍不得离开江陵，群臣也无人进献迁都建康的远谋。元帝本人不但没有深思为君之难，不去考虑国家大事，却以诗、书、画来夸耀于人，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却自以为很安全。他所常说的多是些猜忌刻薄的话，表面上好像胸怀大志，内心却很残忍。征讨侯景的过程中就是坐观成败，本来就无心解救兄弟的急难。梁元帝所能控制的地盘就像黑痣一样大，城池只有弹丸那么小。原来与他有仇怨的，积怨更深了，原来与他是同盟的，也都寒了心。梁朝的局面到了这种地步，岂是精卫衔石就可填平大海？更不是愚公移山所能挽救的了的。以上叙述梁元帝的中兴事业未能成功。

    况以沴气朝浮1，妖精夜殒2。赤乌则三朝夹日3，苍云则七重围轸4。亡吴之岁既穷5，入郢之年斯尽6。周含郑怒7，楚结秦冤8。有南风之不竞9，值西邻之责言10。俄而梯冲乱舞(11)，冀马云屯(12)。俴秦车于畅毂(13)，沓汉鼓于雷门(14)。下陈仓而连弩(15)，渡临晋而横船(16)。虽复楚有七泽(17)，人称三户(18)，箭不丽于六麋(19)，雷无惊于九虎(20)。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21)。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22)。乃使玉轴扬灰(23)，龙文折柱(24)！以上叙江陵之亡。

    【注释】

    1沴（lì）气：灾异之气。

    2妖精：流星。

    3赤乌：红云。

    4轸（zhěn）：星名。二十八宿之一。

    5亡吴：春秋时越灭吴。

    6入郢：吴侵楚。喻梁亡无可避免。

    7周含郑怒：春秋时周、郑交战。此喻元帝与岳阳王詧的矛盾。

    8楚结秦冤：指梁与西魏关系破裂。

    9南风之不竞：春秋时郑、楚交战，晋乐师师旷预言：“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此喻梁势已衰，不堪一击。

    10西邻之责言：指西魏兴师问罪。

    (11)梯冲：攻城用的云梯、冲车。

    (12)冀马：冀州所产良马。云屯：集结。

    (13)俴（jiàn）：浅。畅：长。毂：车轴。

    (14)沓：鼓声。雷门：会稽城门，悬有大鼓。

    (15)陈仓：地名。今陕西宝鸡。连弩：诸葛亮伐魏，兵围陈仓，作一弩十矢俱发之“连弩”。

    (16)临晋：即大庆关，今陕西朝邑。韩信攻魏，佯装渡临晋，以奇兵袭安邑，俘魏王。此喻西魏攻梁之势。

    (17)七泽：古时楚地湖泊的总称。

    (18)三户：几户人家。战国时楚人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19)丽：附着，引申为射中。麋（mí）：鹿。

    (20)九虎：王莽时九位将军的称号，喻军威。

    (21)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化用《楚辞》“洞庭波兮木叶下”和“望涔阳兮极浦”两句，形容梁朝的惨状。

    (22)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指出军不利和君主被擒之兆。

    (23)玉轴：书籍。

    (24)龙文：宝剑名。折柱：砍柱子。

    【译文】

    何况各种不祥之兆频频出现，梁朝的倾覆之期已到，就像春秋时越亡吴，吴入楚一样无可挽回了。梁元帝攻灭河东王萧誉，其弟岳阳王萧詧对元帝心怀怨怒，就像周含郑怒，以狄攻郑那样，勾结西魏进攻元帝，致使西魏与梁关系破裂，西魏进攻江陵。此时的梁朝局势已大大衰落，却赶上了与强大的西魏交战。不久，江陵城下到处是攻城用的云梯、冲车，集结了如云般的冀州良马。西魏军队阵容强盛，战鼓雷鸣，兵车纵横。其战术之巧，就如当年诸葛亮兵围陈仓，一弩十发，又如韩信伐魏，声东击西。虽然梁朝仍是过去楚国的故地，仍然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然而目前的现实却是：梁朝士兵虽然顽强，但终归还是箭不利，军不威，败得一塌糊涂，梁元帝终于惨败而出降了。梁元帝在被围困时，将所藏珍贵的图书都放火烧了，把所配的宝剑也在柱子上砍断了。以上叙述江陵的灭亡。

    下江余城1，长林故营2。徒思钳马之秣3，未见烧牛之兵4。章曼枝以毂走5，宫之奇以族行6。河无冰而马渡7，关未晓而鸡鸣8。忠臣解骨9，君子吞声10。章华望祭之所(11)，云梦伪游之地(12)。荒谷缢于莫敖(13)，冶父囚于群帅。硎谷折拉(14)，鹰鹯批(15)。冤霜夏零(16)，愤泉秋沸(17)。城崩杞妇之哭(18)，竹染湘妃之泪(19)。以上总叙国亡之惨。

    【注释】

    1下江：地名。地接襄阳。余城：尚未被攻下的城池。

    2长林：地名。属武陵郡。

    3徒思：空想。钳马之秣：钳住马口以节约粮秣。

    4烧牛之兵：战国时齐国田单用火牛阵破燕兵。

    5章曼枝：战国时仇犹国人，他预见到国将不保，乘短毂之车疾驱至齐。

    6宫之奇：春秋时虞国大夫，知晋将图虞，进谏不听，带全族人离开了虞国。此喻梁朝当时情形。

    7河无冰而马渡：汉光武帝为敌兵所追，未等河中冰坚而强渡滹沱河。

    8关未晓而鸡鸣：战国时孟尝君逃离秦国，夜至函谷关，未等鸡鸣开关而让人学鸡叫骗开关逃走。此喻梁元帝手下人仓皇逃离。

    9解骨：悲痛入骨。

    10吞声：悲痛失声。

    (11)章华：楚国宫名。望祭：祭祀山川。

    (12)云梦：楚泽名。伪游：汉高祖刘邦曾伪游云梦，诱执韩信。

    (13)荒谷：与下文的“冶父”均为地名。莫敖：春秋时楚国战败，莫敖在荒谷自缢，群帅在冶父被囚。

    (14)硎谷：在今陕西临潼南，秦始皇坑儒的地方。折拉：拉脱，打折。

    (15)鹰鹯（zhān）：凶鸟。批（fèi）：扑击。此喻西魏对待梁朝大小官吏。

    (16)冤霜夏零：邹衍忠心而被燕惠王拘捕，仰天而哭，夏日降霜。此喻人民无辜遭难。

    (17)愤泉秋沸：东汉耿恭守边，屯于疏勒，水为匈奴所断，挖井而拜，水泉奔涌。

    (18)城崩杞妇之哭：春秋时齐国的杞梁殖在袭莒时战死，其妻抚尸痛哭，城为之崩塌。

    (19)竹染湘妃之泪：相传舜帝南巡死于湘地苍梧，其妃娥皇、女英痛哭，泪落竹上成斑。此喻梁朝死者家人的悲痛。

    【译文】

    那些尚未被西魏攻下的城垒，也大都防备薄弱，虽然过去所建的营垒依旧，而面目却已全非。只想钳住马口以节约粮草，没有破敌的好办法，也没有见到像过去齐国田单那样的火牛阵克敌之援兵。梁元帝拒谏饰非，文武大臣纷纷离去，各奔前程。有的像春秋时的章曼枝一样，预料国将不保，急忙逃离，连车毂坏了也不顾；有的像过去虞国的宫之奇一样，劝谏不成，带领全族人离开了故国。梁朝的大臣们去之唯恐不及，仓皇逃离，就像刘秀过滹沱河一样，河无冰而强渡；又像孟尝君逃离秦国一样，夜至函谷关，不等鸡鸣开关而学鸡叫。忠贞之臣骨懈体疲，无法报国，爱国之士饮恨吞声，无由效命。西魏之兵入梁后大肆杀戮，江陵已陷，只能把章华台作为祭祀山川的场所。就像春秋时楚国战败，莫敖在荒谷自缢，群帅在冶父被囚，梁朝文武官员多被西魏所杀。又像秦始皇在硎谷坑儒一样，梁朝的大小官吏备受摧残。梁朝百姓无辜受难。死难者家属有的像春秋时的杞梁殖之妻，悲恸之声足以将城墙哭倒；有的像舜帝二妃一样，泪流竹上，斑痕累累。以上概述亡国的惨状。

    水毒秦泾1，山高赵陉2。十里五里，长亭短亭3。饥随蛰燕4，暗逐流萤。秦中水黑5，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6，风飞电散。浑然千里7，淄、渑一乱8。雪暗如沙，冰横似岸9。逢赴洛之陆机10，见离家之王粲(11)。莫不闻陇水而掩泣(12)，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13)，妾在青波(14)。石望夫而逾远(15)，山望子而逾多(16)。才人之忆代郡(17)，公主之去清河(18)。栩杨亭有离别之赋(19)，临江王有愁思之歌。以上梁人被掠入关之苦。

    【注释】

    1水毒秦泾：春秋时秦人在泾水放毒以阻止晋、郑等伐秦之军。

    2赵陉（xíng）：赵国井陉，是著名的险要之地。

    3长亭短亭：古时沿途设亭，供人食宿休息，十里设一长亭，五里设一短亭。

    4随：搜捕。

    5秦中：今陕西一带。水黑：与下文的“泥青”均为关中地名。即黑水关、青泥关。

    6冰泮（pàn）：冰融化。

    7浑然：混淆，错杂。

    8淄（zi）、渑（shéng）：齐国两条水名，水味不同，此喻被俘者“贵”“贱”难分。

    9雪暗如沙，冰横似岸：形容西北天气寒冷。

    10陆机：三国吴人，吴亡入晋都洛阳。

    (11)王粲：汉末文学家。董卓之乱时离家至荆州避难。此喻长安所见同朝文士。

    (12)陇水：与下文的“关山”泛指秦中山川，今陕西一带。

    (13)交河：在今新疆吐鲁番西北。

    (14)青波：楚地，今河南新蔡。

    (15)石望夫：望夫石传为妇女望夫而化。

    (16)山望子：古有思子台、望儿台。

    (17)才人：宫女。代郡：赵国地名。

    (18)公主：晋惠帝之女。

    (19)栩杨：与下文的“临江”分指《栩阳赋》《临江歌》。

    【译文】

    梁朝人士被西魏俘入关中，沿途历尽了艰苦，饥寒交迫，苦不堪言。真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就像瓦一样裂开，冰一样融化。无论贵、贱、贤、愚，一同遭难。北方天气异常寒冷，雪暗如沙，冰横似岸。我在长安见到了不少旧时同朝的文士，如赴洛之陆机，离家之王粲，见到异国的山木，莫不触景生情，痛哭长叹。何况被俘者多家室远别，夫妻离散，父子长别。妻望夫，母望子，流民在兵乱之中随便婚配，即使是公主、小姐也只好随遇而嫁了。悲欢离合之中，有多少可歌可泣之事。以上记叙梁朝人被掠入关的苦况。

    别有飘飖武威1，羁旅金微2。班超生而望返3，温序死而思归4。李陵之双凫永去5，苏武之一雁空飞！以上信自叙羁旅无家可归。

    【注释】

    1武威：古地名。在今甘肃境内。

    2金微：即今阿尔泰山。

    3班超：东汉名将，在西域镇守三十一年，有“但愿生入玉门关”之句。

    4温序：东汉将领，战败自杀，托梦其子，希望归葬故乡。

    5李陵：与下文“苏武”二人都被羁匈奴，后苏武归汉，有《别李陵》诗：“双凫（fú）俱北飞，一凫独南翔。”

    【译文】

    有的人甚至流离到极偏远的地方去了。他们有的像汉时的班超，“但愿生入玉门关”；有的像温序一样，死后托梦，思归故里。可惜自己奉命出使西魏被扣留，就像汉时的李陵、苏武一样，无家可归。以上是庾信自叙被扣留，无家可归。

    若江陵之中否1，乃金陵之祸始2。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3。拨乱之主忽焉4，中兴之宗不祀5。伯兮叔兮6，同见戮于犹子7。荆山鹊飞而玉碎8，隋岸蛇生而珠死9。鬼火乱于平林10，殇魂游于新市(11)。梁故丰徙(12)，楚实秦亡(13)。不有所废，其何以昌(14)？有妫之后(15)，将育于姜(16)。输我神器(17)，居为让王(18)。以上叙江陵之灭，禅陈之势成矣。

    【注释】

    1江陵：指元帝。中否（pi）：中途夭折。

    2金陵之祸：指陈霸先代梁自立。

    3萧墙：屏门，喻家庭内争。

    4拨乱：削平祸乱。忽焉：很快灭亡。

    5不祀：香火断绝。此二句指元帝死，诸子灭，宗嗣绝。

    6伯兮叔兮：兄兄弟弟。

    7犹子：侄子，指梁元帝侄子萧詧。

    8荆山鹊飞而玉碎：以玉击鹊，鹊没打着，玉却碎了。

    9隋岸蛇生而珠死：古有巨蛇衔珠报隋侯之说。

    10鬼火：磷火。平林：与下文的“新市”皆荆州地名。

    (11)殇魂：未成年而死者的灵魂。

    (12)梁故丰徙：战国时魏迁都于大梁，称梁，后又迁于丰。此喻梁元帝自建康迁都于江陵。

    (13)楚实秦亡：战国时秦灭楚。此喻西魏灭梁朝。

    (14)昌：兴旺。

    (15)有妫（gui）：陈姓祖先。

    (16)姜：齐国。春秋时陈公子完避难于齐，其后代田和夺取齐国政权。此喻陈霸先篡梁。

    (17)输：交出。

    (18)居为让王：让位不居的帝王。

    【译文】

    梁元帝本有中兴的希望，却不料中途出了事，最终导致了陈霸先在金陵篡梁。虽然是由于外部的原因，但实际上是由于内部争权夺利。结果梁元帝很快被灭亡了，且后嗣不继，香火断绝。梁元帝诸子，兄兄弟弟，都被梁元帝的侄子萧詧所杀害。梁朝宗室互相残杀，就像以玉击鹊，鹊飞玉碎；又像隋蛇报恩，蛇活珠死。死者的灵魂无所归依，到处流浪。梁元帝政权本是梁朝政权的继续，梁元帝的灭亡其实就是亡于西魏。历史上曾有过的事，今天又重演了。旧的不废，新的如何兴旺？就像春秋时陈公子完避难于齐，其后代最终夺取齐国，陈霸先也最终篡梁自立，夺取了梁朝政权。梁元帝的儿子本为陈氏所立，不久却交出了政权，让位给了陈霸先。以上叙述江陵城破后，只能将政权禅让给陈霸先。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1。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2。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3。以鹑首而赐秦4，天何为而此醉！以上追咎武帝不能豫教子弟而乱生。

    【注释】

    1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出自《周易》，意为皇位不应随便转让。

    2江东：长江下游江南一带，指梁朝江山。

    3反气：反乱之气。

    4鹑首：星名。为秦的分野。传说天帝因喝醉了酒，把鹑首之地赐给了秦穆公。此喻西魏灭梁。

    【译文】

    《周易》上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也就是说，有生杀大权的皇位是不应随便出让的。可梁元帝及其子弟却重用陈霸先这样的无赖子弟，结果把大好江山全部丢失了。可惜天下本是统一的，却遭到了东南内部的反乱之气，被破坏了，结果使西魏得利。天意为什么如此昏蒙！以上追究梁武帝不能教育子弟而导致祸乱的责任。

    且夫天道回旋1，生民预焉2。余烈祖于西晋3，始流播于东川4。洎余身而七叶5，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6，关、河累年7。死生契阔8，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9！日穷于纪10，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11)。践长乐之神皋(12)，望宣平之贵里(13)。渭水贯于天门(14)，骊山回于地市(15)。幕府大将军之爱客(16)，丞相平津侯之待士(17)。见钟鼎于金、张(18)，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19)，犹是故时将军(20)？咸阳布衣(21)，非独思归王子！以上自伤家世。

    【注释】

    1回旋：轮回。

    2预：随之而变迁。

    3烈祖：有功烈之祖，指八世祖庾滔。

    4流播：迁徙。

    5洎（jì）：到，至。

    6提挈（qiè）：携带。

    7关、河：函谷关、黄河。

    8契阔：久别。

    9灵光：汉时仍在的鲁国灵光殿。作者自喻。

    10纪：年。

    (11)逼迫危虑，端忧暮齿：指处境困难，尤多暮年之忧。

    (12)长乐：汉长乐宫。神皋：宫门。

    (13)宣平：汉长安城门。

    (14)天门：天宫之门。

    (15)地市：秦始皇陵中设有店市。

    (16)幕府：汉武帝曾于营幕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后称大将军为幕府。爱客：爱重之客。

    (17)平津侯：汉武帝时丞相。此喻北周丞相宇文护。

    (18)金、张：与下文的“许”“史”皆西汉时长安著名贵族。

    (19)灞陵：即灞陵亭，在今陕西西安北。

    (20)故时将军：指西汉著名将军李广降为庶人后，自称故李将军。此喻庾信曾任梁右卫将军。

    (21)咸阳布衣：战国时楚太子在秦为人质，有“去千乘之家国，做咸阳之布衣”之句。布衣，百姓。此喻庾信身在长安，思归江南。

    【译文】

    天道变迁，人也随之轮回变迁。我的有功烈的八世祖庾滔本来在西晋，开始从北方迁移到南方。到我这儿经过了七世，又遭时变，迁回北方。我携带全家被羁北方，一去多年，生死离别，无法预知，何况知交零落将尽，只有自己独存。旧的一年快完了，新的一年又将开始，处境困难，多有迟暮之忧。虽然我也常出入于宫廷权贵之家，与当权者多有交游，也能跻身于繁华的长安城中，当权者也都很器重、很尊重我，请我出席各种盛会，宠遇有加。但是，有谁知道，我曾经也是梁朝的右卫将军，又有谁知道，身在异乡，思归故国的，岂只是那些故国的宗室王子？也包括我自己在内！以上感伤自己的家世。

    韩愈

    韩愈简介参见卷二。

    送穷文

    【题解】

    “送穷”是古代的一种风俗。传说“五帝”之一的高辛氏时代，宫里生了一个男孩，长大后专门穿破衣，喝粥，一副穷相，号为穷子。他死于正月最末一天，后来民间于这一天都做粥、拿破衣扔到街上，祈祷穷鬼快走，叫“送穷”。这篇文章即袭用此意，不过本文说的“穷”，是倒霉、无出路的意思。作者把自己的品德情操归为五类，分别冠以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等“五鬼”之名。由于这“五鬼”附身作祟，所以时时处处碰钉子。要送走事实上代表着自己品德的“五鬼”，又办不到，于是只好恭恭敬敬地再请“五鬼”留下，即继续保持自己的高尚情操，硬着头皮等待再触霉头。全文模拟扬雄的《逐贫赋》“君子固穷”之意作讽刺文字，嘲骂当时社会，借此来发泄一腔不平之气。主人骂得有情，穷鬼辩得有趣，牢骚发得高明，读来令人拍案叫绝。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1，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2，缚草为船，载糗舆3，牛系轭下4，引帆上樯5，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6，窃具船与车7，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8，子啜一觞9。携朋挈俦10，去故就新。驾尘风(11)，与电争先(12)。子无底滞之尤(13)，我有资送之恩(14)。子等有意于行乎？”

    【注释】

    1元和六年：811年。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2星：一个奴仆的名字。

    3糗（qiu）：炒熟的米麦。（zhāng）：食粮。

    4轭：车前面套牲口的用具，一般套在牲口的颈上。

    5樯：桅杆，用于悬挂风帆。

    6所涂：到哪里去。

    7窃：私下。

    8子饭一盂（yú）：请你吃一盘食物。饭，吃。

    9子啜一觞（shāng）：请你喝一杯。啜，喝，饮。觞，酒杯。

    10俦（chóu）：伴侣。

    (11)驾尘：车在路上飞驰，扬起灰尘。（guo）风：船帆兜满风疾行。

    (12)与电争光：形容其速。

    (13)底：停止。滞：留滞。尤：怨恨。

    (14)资送：资助，供给。

    【译文】

    元和六年正月三十，主人让一个叫星的奴仆，用柳枝做车，用草做船，载着熟米麦和食粮，把牛车套上，把帆张挂在桅杆上，给穷鬼作了几下揖并告知说：“听说你要离开有几天了，我不敢问你去哪里，只是在私下里备好船和车，并备载了粮食。现在是吉日良辰，有利于远行。请你吃一盘饭，喝一杯酒，然后呼朋携伴，离开我这故地另就新地。请你乘船坐车，快点离开，越快越好。虽然你没有因停留在我这穷家而怨恨，但我有资送你的恩德。你等是否愿意离开？”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1。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2。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3。子学子耕4，求官与名。惟子之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5。包羞诡随6，志不在他。子迁南荒7，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8，朝齑暮盐9。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10。于何听闻(11)，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12)！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13)，糗可捐(14)。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15)？子能尽言(16)，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注释】

    1砉欻（huā chuā）：象声词，形容声音突来突逝。嚘（you）嘤：声音细微听不清。

    2久乃可明：听了很久才听明白。

    3吾不子愚：我不嫌你愚笨。

    4耕：耕地。

    5门神户灵，我叱我呵：意为我经常呵斥门神和户神不尽职保护你。

    6包羞诡随：意思是忍辱纳垢。

    7子迁南荒：指韩愈在贞元十九年（803）被贬阳山令一事。

    8太学四年：指韩愈任国子博士的四年。

    9朝齑暮盐：早吃咸菜晚吃盐，形容生活清苦。

    10口绝行语：从未说过要走的话。

    (11)于何听闻：从哪里听说。

    (12)有间于予：和我疏远。间，隔膜。

    (13)齅：嗅。说鬼用鼻子闻食物的味就可以饱腹。

    (14)可捐：可以免了。

    (15)可数已不：可不可以数落一下。已，同“以”。不，同“否”。

    (16)尽言：说得全面、准确。

    【译文】

    主人屏住呼吸静心以听，好像听到了声音。如虎啸，如猿啼，骤起骤歇，声音细微听不清楚，令人毛发倒竖，竦肩缩颈。好像有却又没了，听了很久才听明白。好像有人说：“我和你居住一起，四十多年了。你在孩提时代我就不嫌你愚笨。你学习，你耕地，追求做官与名声，我唯你是从，不变如初。我常常呵斥门神和户神不尽职保护你。忍辱纳垢，没有改变过志向。你被贬南面荒凉的阳山，处在热烫湿蒸之中。由于我不属于这块地盘，所以遭受百鬼欺凌。你任国子博士四年间，生活极其艰苦。其他人都嫌弃你，唯我保护你。从刚开始到最终，始终未背叛过你。心里无别的想法，口里绝对不说要离开的话。你从哪里听说我将要离去？这必定是你相信谗言，对我有了隔膜。我是鬼非人，怎么会用车与船？用鼻闻闻香味即可，粮食可免。单独一身，谁跟我是朋友？你如果都知道，可不可以数落一下？你如果能说得全面，就可算得上圣明。情况既已摆出来，别怪我胆大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1。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2，转喉触讳3。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4。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5，恶圆喜方6，羞为奸欺7，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8，摘抉杳微9，高挹群言10，执神之机(11)。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12)，只以自嬉(13)。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14)，面丑心妍，利居众后(15)，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16)，吐出心肝，企足以待(17)，寘我仇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18)。能使我迷(19)，人莫能间(20)。朝悔其行，暮已复然(21)。蝇营狗苟，驱去复还(22)。”

    【注释】

    1“非六非四”几句：都是说一个“五”字，因是游戏文字，故意作累句，增强诙谐的效果。

    2捩（liè）手覆羹：说笨手笨脚，一动就惹祸。捩，扭转。

    3转喉触讳：一说话就触犯别人忌讳，得罪人。

    4皆子之志：都是你的鬼主意。

    5矫矫亢亢：坚强而正直。

    6恶圆喜方：反对圆滑而喜欢正直。

    7羞为奸欺：以阴谋欺诈为耻辱而不去干。

    8傲数与名：看不起术数、名物一类知识。

    9摘抉杳微：寻求那些幽深的道理。

    10高挹（yì）群言：居高临下选取各种学说的精华。

    (11)执神之机：掌握其精神之奥秘。

    (12)不可时施：不为当时社会所用。

    (13)只以自嬉：只可供自己欣赏。

    (14)影与形殊：表现出来的同本来样子不一样。

    (15)利居众后：有好处时自己排在别人之后。

    (16)磨肌戛骨：抚摩着肌肉，敲打着骨头，比喻待人以诚。下文“吐出心肝”同此。

    (17)企足：举起足跟，表示盼望。

    (18)兴讹造讪：惹起谣言，造成诽谤。

    (19)能使我迷：是说五鬼迷惑住我。

    (20)人莫能间：不是谁能离间得了的。

    (21)朝悔其行，暮已复然：是从反面说自己的好品质非常坚定。

    (22)蝇营狗苟，驱去复还：是说五鬼附在自己身上，赶也赶不走，也是说自己品质坚定。

    【译文】

    主人应答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的朋友伴侣，不是六个也不是四个，十个中去掉五个，七个中除去两个。各有主张，各立名号。笨手笨脚，一动就惹祸，张口就触及人的忌讳。凡是使我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根源，都是你们的鬼主意。其中一个名叫‘智穷’，坚强直硬，厌恶圆滑，喜欢正直，以阴谋欺诈为耻辱，不忍心去伤害别人。另一个名叫‘学穷’，傲视术数、名物知识，寻求幽深的道理，居高临下选取各种学说的精华，掌握其精神之奥秘。再另一个名叫‘文穷’，不能专于一种特长，奇奇怪怪，不可以为社会所用，只能自娱。再另一个名字是‘命穷’，表现出来的与本质不一样，面目丑陋心灵美好，有好处时排在众人之后，承担责任却在人的前边。再另一个名字叫‘交穷’，抚摩肌肉，敲打骨头，倾吐肺腑，盼望着与他交好，他却把我当作仇人。总之这五个鬼，是我的五大祸患。让我受饥，使我受冻，惹起谣言，造成诽谤。使我执迷其间，没有谁能分离改变得了。早晨尚后悔自己的行为，但晚上又是原样。这五鬼附在我身上，是赶也赶不走。”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1，抵掌顿脚2，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3，驱我令去，小黠大痴4。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5。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6。携持琬琰，易一羊皮7。饫于肥甘，慕彼糠糜8。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9。谓予不信，请质诗书10。”

    【注释】

    1跳踉（liáng）：蹦跳。

    2抵（zhi）掌：拍掌。

    3所为：一切行为。

    4小黠大痴：有一些小聪明，其实是大大的痴傻。

    5不磨：不泯灭。

    6惟乖于时，乃与天通：只有不同流俗，才能得天地之正道。

    7携持琬琰（wǎn yǎn），易一羊皮：拿着美玉去换一张破羊皮。指赶走五鬼去随同流俗。

    8饫（yù）于肥甘，慕彼糠糜：吃饱了美食，去羡慕糠粥。是比喻抛弃好品质去追求庸俗的东西。

    9疏：疏远。

    10请质诗书：请你去同圣贤的经典对照一下，就知道我说的不错了。

    【译文】

    话还没说完，五鬼相互间瞠目吐舌，蹦跳倒卧，拍掌顿脚，相顾失笑。并慢吞吞地告诉我这主人说：“你知道我们的名和我们所做的一切，驱赶我们让我们离去，虽是小聪明实是大傻。人的一生，能有多久？我们立下你的名声，百世不磨灭。小人与君子内心是不同的。只有不同流俗，才能得天地之正道。你手持美玉，却要交换一张羊皮。吃饱了美好的食物，却羡慕糠粥。天下了解你的，有谁超过我们？虽然我们遭到贬斥驱赶，但不忍心与你疏远。你若不信，请查看圣贤们的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1，烧车与船，延之上座2。

    【注释】

    1上手称谢：拱手道歉。

    2延：请。

    【译文】

    主人我于是垂头丧气，拱手道歉，烧掉车与船，请他们坐上正座。

    进学解

    【题解】

    韩愈自贞元十八年（802）至元和七年（812），屡遭贬谪，前后做了几任国子监博士，因满怀救济天下之志却不被重用，所以写《进学解》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这篇文章显著特色有三：其一，骈散兼行，句式整齐而富于变化。其二，善于熔古铸今，议论精辟简约，使文章富有气势，并以幽默的反语，形象的比喻，造成文章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三，造语精粹，不仅创造性地使用古人语言，并且善于吸收富于表现力的口语创造更新的文学语言。如“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1，招诸生立馆下2，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3，治具毕张4，拔去凶邪，登崇畯良5。占小善者率以录6，名一艺者无不庸7。爬罗剔抉8，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9？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10；行患不能成(11)，无患有司之不公。”

    【注释】

    1国子先生：国子监博士，韩愈自称。国子监古称太学，唐代下设子学、太学、广文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七学。七学各置博士。

    2馆：学舍。

    3相逢：执政。

    4治具：制度和法令。毕：全，都。张：设立。

    5登崇畯良：提拔有才能的人。畯，通“俊”。才能出众的人。

    6善者：此处指有特长的人。录：录用。

    7名：占有。庸：任用。

    8爬罗：搜罗。剔抉：挑选抉择。

    9多：指学识渊博。扬：选用，举拔。

    10有司：指官吏。古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所以称有司。

    (11)行：德行。

    【译文】

    国子先生韩愈早晨来到国子学馆，召集学生们站立在学舍下，教诲他们说：“学业的精进在于勤勉，而它的荒废在于嬉戏；德行的成就在于思考，而它的毁坏在于盲从。当今圣君贤臣同在，法令也都设立起来，除掉了凶险邪恶之辈，提拔了俊良之材。凡有点特长的人，都加以录用，有一技之长的人没有不予以起用的。搜罗选择人才，加以教育培养。只有无真才实学的人侥幸被选用的，谁说有才学的人被埋没而不被选用呢？大家要担心的是学业不能精进，没有必要担心官吏察看不明；需担心的是德行不能达成，没有必要担心官吏不公。”

    言未既1，有笑于列者曰2：“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3，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4，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5。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6。贪多务得7，细大不捐8。焚膏油以继晷9，恒兀兀以穷年10。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11)，攘斥佛老(12)；补苴罅漏(13)，张皇幽渺。寻坠绪之茫茫(14)，独旁搜而远绍(15)。障百川而东之(16)，回狂澜于既倒(17)。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18)！沉浸、郁(19)，含英咀华(20)；作为文章(21)，其书满家(22)。上规姚、姒(23)，浑浑无涯(24)；周《诰》、殷《盘》(25)，佶屈聱牙(26)；《春秋》谨严(27)，《左氏》浮夸(28)；《易》奇而法(29)，《诗》正而葩(30)。下逮《庄》《骚》(31)，太史所录(32)；子云、相如(33)，同工异曲(34)。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35)。少始知学，勇于敢为(36)；长通于方(37)，左右具宜(38)。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39)。然而公不见信于人(40)，私不见助于友(41)；跋前踬后(42)，动辄得咎(43)；暂为御史(44)，遂窜南夷(45)。三年博士(46)，冗不见治(47)。命与仇谋(48)，取败几时(49)。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50)，竟死何裨(51)？不知虑此(52)，而反教人为(53)？”

    【注释】

    1既：完，尽。

    2列：行列。

    3事：学生跟先生学习，含有“侍奉”的意思。

    4六艺：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5百家：一般泛指学术上的各种流派，此处指先秦的孟子、荀子等各派学者。

    6玄：幽远，深奥。

    7务：必须。

    8捐：弃。

    9晷（gui）：日光，即白天。

    10兀兀：勤劳辛苦的样子。

    (11)觝（di）排：抵制排挤。异端：指非儒家学说、学派，即下文提到的佛老思想。

    (12)攘斥：排除、斥责。佛老：佛教和道教。

    (13)补苴（ju）：补充。罅（xià）：瓦器的裂缝，引申为漏洞。

    (14)绪：功业，指儒家之道。

    (15)远绍：继承。

    (16)障：阻拦，防堵。

    (17)回：挽回。

    (18)劳：功劳。

    (19)、郁：都指美酒。此处指好文章。

    (20)英、华：都指花朵。此处也指好文章。

    (21)作为：作。

    (22)满家：指所写文章之多。

    (23)规：取范，模仿。姚：虞舜的姓，指《虞书》。姒：夏禹的姓，指《夏书》。

    (24)浑浑无涯：深远无边，指《虞书》《夏书》的内容。

    (25)周《诰》：《尚书·周书》中的《大诰》《康诰》《召诰》《洛诰》等篇。这里指《周书》。殷《盘》：《尚书·商书》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这里指《商书》。

    (26)佶屈聱牙：指殷周文章艰涩难读。

    (27)《春秋》：相传为孔子编写的史书，记载鲁隐公元年（前722）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期间的鲁国史事，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编年史。谨严：精细严密，无懈可击。

    (28)《左氏》：指《左传》，相传是左丘明所作，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浮夸：文辞华美夸张。

    (29)《易》：《周易》，儒家五经之一。奇：奇妙，指卦的变化奇妙。法：规则。

    (30)《诗》：《诗经》。正：纯正，指思想内容纯正无邪。葩：花，华丽，指文辞华美。

    (31)《庄》：《庄子》。《骚》：屈原作的《离骚》。

    (32)太史所录：指司马迁所作的《史记》。太史，司马迁的官称。

    (33)子云：即扬雄，字子云，西汉辞赋家。相如：即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此处指代他们的著作。

    (34)同工异曲：本指乐工技巧相同，而奏出的曲调不一样。这里借音乐作比喻，是说以上几种著作的成就有相同之处，但表现风格各有其特点。

    (35)闳（hóng）：深广，博大。肆：奔放。

    (36)勇于敢为：敢作敢为。

    (37)方：道理。

    (38)左右：各个方面。

    (39)成：完备。

    (40)公：此处指官场。

    (41)私：私人朋友。见：被。

    (42)跋（bá）：践踏。踬（zhì）：困阻。

    (43)辄：就。咎：罪过。

    (44)御史：监察御史，韩愈曾任此职。

    (45)窜：放逐，指贬谪。南夷：南方少数民族地区。此处指阳山。这句是说韩愈因谏止朝廷对百姓过分盘剥而被贬为阳山令一事。

    (46)三年博士：做了三年国子博士。

    (47)冗：闲散。见：表现。治：功绩。

    (48)谋：相伴。

    (49)取败：招致挫折。几时：不时。

    (50)头童：头发脱落。齿豁：牙齿脱缺。

    (51)裨（bì）：补益。

    (52)虑：想到。

    (53)而：却。为：表示疑问的助词。

    【译文】

    话未说完，在学生行列中有人发笑并且说：“先生您欺骗我们吧！弟子我跟从先生到如今已有几年了。先生经常吟诵六艺的文章，对于孟子、荀子等人的文章手不释卷。读记述史事的书必定会提出其中的要点，读立论的书必须探索其中的深奥含义。辛勤耕耘以求必有收获，大大小小都不放弃。夜以继日，长年累月地辛勤学习。先生的学业，吸取借鉴它们的精华，可以说是勤勉啊！抵制排挤异端，排除斥责佛教和道家；补充缺漏，阐明幽深微妙之处。寻求茫茫失传了的儒家理论，独立广泛搜寻并把它继承下来。防堵百川泛滥使之东流入海，把已经倾泻出去的狂涛挽转过来。先生对于儒家之道，可以说是功不可没。您沉浸于浓郁的儒学典籍书香之中，咀嚼其精华；并写作文章，所写之作品，多得可以堆满屋子。上溯到如《尚书》中的《虞书》《夏书》，其内容深广无边；《周书》《商书》，艰涩难读；《春秋》精细严密，《左传》文辞华美夸张；《周易》变化奇妙却有规律可循，《诗经》思想内容纯正而文辞华美。下及《庄子》《离骚》，司马迁所著的《史记》，扬雄及司马相如的著作，它们的成就有相同之处，但风格各有特色。先生的作文，吸取借鉴它们的精华，可以说是内容深广、文辞奔放。少年时就开始懂得好学，并敢于实践；长大后通情达理，各方面都不错。先生的为人，可以说是完备了。但是官场上不被人所信任，私下里不得朋友帮助；遇事进退两难，一动就会招致罪过；刚任监察御史，接着就被流放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国子博士，身居闲散职位，不能表现出自己治国安邦之才能。命运注定与敌人相伴，时不时就会招致挫折。即使冬天天气暖和，儿子却因寒冷而号哭；即使是丰年，妻子却因饥饿而啼泣。而你自己头发脱落，牙齿掉了，到死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不会考虑这些，却反过来教诲别人？”

    先生曰：“吁！子来前1。夫大木为杗2，细木为桷3，欂栌侏儒4，椳扂楔5，各得其宜6，施以成室者7，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8，赤箭青芝9，牛溲马勃10，败鼓之皮(11)，俱收并蓄(12)，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13)，杂进巧拙(14)，纡余为妍(15)，卓荦为杰(16)，较短量长(17)，惟器是适者(18)，宰相之方也(19)。昔者孟轲好辨，孔道以明(20)，辙环天下(21)，卒老于行(22)；荀卿守正(23)，大论是弘(24)，逃谗于楚，废死兰陵(25)。是二儒者(26)，吐辞为经(27)，举足为法(28)，绝类离伦(29)，优入圣域(30)，其遇于世何如也(31)？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32)；言虽多，而不要其中(33)；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34)，而不显于众(35)。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36)；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37)，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38)，窥陈编以盗窃(39)。然而圣主不加诛(40)，宰臣不见斥(41)，兹非其幸与(42)？动而得谤(43)，名亦随之(44)，投闲置散(45)，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无(46)，计班资之崇庳(47)，忘己量之所称(48)，指前人之瑕疵(49)，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50)，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51)，欲进其豨苓也(52)。”

    【注释】

    1子：你，即上文“笑于列者”的学生。

    2杗（máng）：大梁。

    3桷（jué）：椽。

    4欂（bó）：壁柱。栌（lú）：柱顶上方的方木，即斗拱。侏儒：侏儒柱，梁上短小的支柱。

    5椳（wēi）：门臼。（niè）：古时门中央所竖短木，用以阻止门扇。扂（diàn）：门闩。楔：竖在门两旁，保护门扇的短木。

    6各得其宜：都安置在适宜的地方。上文几句说是量材选用，此句意为各尽所能。

    7施以成室者：用这些材料做成房屋的。施，用。

    8玉札：草药名。也有说是地榆。丹砂：朱砂。

    9赤箭：天麻，草药名。青芝：灵芝的一种，也名“龙芝”，草药名。

    10牛溲（sou）：牛尿，也有说车前草。马勃：马屁勃，属菌类。

    (11)败鼓之皮：破鼓之皮。

    (12)俱收并蓄：即兼收并蓄。这里是说把各种药材不分贵贱，都收藏起来，用以治各种疾病。

    (13)登：提升。

    (14)杂进巧拙：意思是聪明的和拙笨的人都得到合理录用。

    (15)纡（yu）：屈曲。这里指为人和缓与周备。妍：美好。

    (16)卓荦（luò）：指才干超然突出。

    (17)校、量：比较，对比。

    (18)惟器是适：录用人才要按其能力安排合适的事情干。器，材器，能力。

    (19)方：道，术。

    (20)孔道：孔子的学说，即儒道。

    (21)辙环天下：指孟轲周游列国。

    (22)老于行：老在奔走、周游之中。

    (23)荀卿：即荀子，名况，时人尊之为“卿”，汉人避宣帝刘询名讳，称为孙卿。守正：遵循信守孔子学说。

    (24)大论：指荀子的学术论著。《荀子》三十二篇，称“论”者有四：《天论》《正论》《礼论》《乐论》。

    (25)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荀子曾游学于齐，齐国有人谗毁他，他便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为兰陵（今属山东）令。春申君死后，他被罢官，住在兰陵讲学，最后死在兰陵。

    (26)二儒：指孟子和荀子。

    (27)吐辞：发表言论。为：成为。经：经典。

    (28)举足：举动，行为。法：规范，楷模。

    (29)绝、离：都是与众不同，即超越的意思。类、伦：同类。这里指所有儒者。

    (30)优：足够，有余。圣域：圣人的境地。

    (31)其遇于世何如也：他们（指孟子和荀子）在世上的遭遇如何呢？

    (32)其统：指儒家的道统。

    (33)中（zhòng）：合乎事理。

    (34)修：美好。

    (35)显于众：显示于众人之中。

    (36)靡：耗费。廪：米仓。

    (37)从徒：随行奴仆。

    (38)踵：跟着走。促促：拘谨小心。

    (39)窥：偷看。陈编：古籍。

    (40)诛：责备，惩罚。

    (41)斥：斥逐。

    (42)兹：此，这。

    (43)动而得谤：一举一动都受到诽谤。

    (44)名亦随之：名声也随着受到损害。

    (45)闲、散：闲散的职位。

    (46)若夫：发语词，至于。财贿：指俸禄。

    (47)班资：官位资格。崇庳：高低。

    (48)己量：自己的能力。称：相称，相符。

    (49)瑕疵：缺点，毛病。

    (50)诘（jié）：责问。匠氏：木工。杙（yì）：短木，小木桩。为：代。楹（yíng）：厅堂前部的柱子。

    (51)訾（zi）：毁谤，非议。昌阳：即昌蒲，草药名。有健身延年的效用。引年：延年，延长寿命。

    (52)豨（xi）苓：又名“猪苓”，草药名。与昌阳作用相异。

    【译文】

    国子先生说：“你过来！大木做大梁，细木为椽子，壁柱、斗拱、侏儒柱，门臼、木、门闩、楔木，可以说是量材取用，材尽其能，用这些材料做成房屋，那是木匠的工夫了；地榆、朱砂、天麻、龙芝、牛尿、马屁勃、破鼓皮，兼收并蓄，待到用时就不会缺而不全，这是医生的良策；提升人才察看明白，录用人才公正合理，聪明的和笨拙的都得到合理录用，为人和缓、周全者为好人，才干超然突出的为人杰，比较长、短、优、劣，录用人才按其能力安排合适的差使，这是宰相的用才方法。古代的孟轲喜欢与人争辩，孔子的儒道学说得以阐明，孟轲可以说是周游了各国，老在奔走之中；荀子遵循信守孔子学说，并在他的著作中加以发扬光大，为躲避谗言躲到楚国，最后被罢官并死在兰陵。这两位发表言论可以成为经典，行为可谓人的楷模，超越同类，他俩足以进入圣人之境地，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又怎么样呢？如今的我学习勤奋而不得儒家的道统，话虽然说过很多却没有击中要害，文章虽然有奇妙之处却没有多大作用，行为虽然美好却不能显示于众人之中。况且每月花费俸钱，每年耗费仓中之粟；家中男人们不知耕作，女人们不知纺织，随从仆人们安然地无所事事；作文小心拘谨地循规蹈矩，窥看前人之作并加以抄袭。然而圣君不加以责备，宰相臣子们也不加以斥责，这难道不很侥幸吗？稍有举动就受到毁谤，名声也跟着受到损害，自己被安置在闲散的职位上，是分所应当的。如果计较俸禄有没有，计较地位高低，而忘记自己才能是否相称，指责古人的瑕疵，就如质问木匠为什么不用小木作大柱，指责医师以昌阳作延年益寿的药，而希望推荐豨苓来代替昌阳。”

    欧阳修

    欧阳修简介参见卷二。

    秋声赋

    【题解】

    本文写于嘉祐四年（1059），作者时年五十三岁，因病辞去开封府尹职，居家专修《新唐书》。在此之前，作者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多次受到折磨，几度被贬。特别是“庆历新政”的失败，对他打击很大，时有归隐山林的想法。本文所表现的悲秋之感正是这种思想的反映。本文是赋体转向散文化的代表作品，它语句圆润轻快，没有生僻字句；声情并茂，情景交融；状物写景，妙语连珠；委婉含蓄，言尽意无穷。

    欧阳子方夜读书1，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2，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3，忽奔腾而砰湃4，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5，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6，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7。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注释】

    1欧阳子：作者欧阳修自称。

    2悚（song）然：惧怕、吃惊态。

    3淅沥：细雨声。这里形容风声。萧飒：风声。

    4砰湃：同“澎湃”。波浪冲击声。这里形容风声。

    5（cong）铮铮（zhēng）：金属器物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

    6衔：用嘴含着。枚：一种筷形小棒，两端有带，可系在脖子上，古时士兵行军时含于口中，以防喧哗，泄露行军秘密。

    7明河：指银河。

    【译文】

    欧阳先生夜间正在读书，听见有一种声音由西南方向一阵阵传来，于是十分吃惊地起来听这响声，并说道：“好奇怪啊！刚刚是淅淅沥沥的凄凉的样子，突然之间就疯狂地跑跳似地汹涌澎湃起来，如同波涛在黑夜里忽然惊骇，巨浪狂奔，又好像狂风暴雨突然而至一样。它碰撞到东西上，就铮铮作响，声音如同金盔铁甲的磕碰声；又像是那偷袭敌人营寨的军士，口含禁枚悄悄地奔跑，听不到发号施令的声音，只听到千军万马行军走路的响声。”我问书童道：“外面什么声响啊？你出去看一看。”书童回答道：“月光皎洁，星光闪烁，银河高悬。四处没有一点人迹响声，声音是从那树的枝叶间发出来的。”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澹，烟霏云敛1；其容清明，天高日晶2；其气慄冽3，砭人肌骨4；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注释】

    1烟霏：云飞，烟气飘散。

    2日晶：阳光灿烂。

    3慄冽：寒冷。

    4砭（biān）：针刺。

    【译文】

    我说道：“哎呀！实在令人感伤啊！这就是秋声啊！它为什么要来呢？要说这秋的形状啊，它的颜色是惨淡的，烟雾飘散，云气消失；它的相貌是清朗的，天也升高，阳光也晶莹明亮；它的空气清冷带寒，使得人的皮肤筋骨形同针扎剑刺一样难受；它的情调是萧条的，使得山川大地一片寂静。所以它发出的响声啊，悲悲惨惨，呼喊号叫着急吹猛刮。那繁茂的花草青绿争艳，美丽的树木郁郁葱葱十分可爱，可那些花草遇着它就改变颜色，树木碰到它就叶落枝枯。它之所以能叫花草树木枝凋叶落，是因具有猛烈的肃杀之气。

    “夫秋，刑官也1，于时为阴2；又兵象也3，于行为金4。是谓天地之义气5，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6，夷则为七月之律7。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注释】

    1刑官：掌刑法、狱讼的官，即司寇。古称刑官为秋官，取其肃杀之意。

    2于时为阴：用阴阳二气来配合四季，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汉书·律历志》：“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

    3兵象：用兵（作战）的象征，古代练兵征战多于秋季。

    4于行为金：古代将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四季相配，秋属金。《礼记·月令》：“某日立秋，盛德在金。”

    5义气：刚正之气。

    6商声主西方之音：商声属于西方之音律。古代用宫、商、角、徵、羽五声来配合四时，商声西方属秋。

    7夷则为七月之律：夷则是七月的音律。古代音乐分为十二种音律，夷属于阳律第五律。

    【译文】

    “这秋，它有法官一样的职能，在季节当中是归属于阴的；又如同军事现象，在运行中相当于五行中的金。它正是人们所说的天地之间的义气，常常将严酷和肃杀作为自己的职能。大自然孕生万物，它叫春天繁生，秋天收获。因此秋在音乐中是商音，用以象征西方的音调，夷却是同七月相对应的韵律。商就是伤啊，万物衰败就会哀伤；夷则是割杀啊，事体万物如果过盛了，就应当割杀啊！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1，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2，亦何恨乎秋声？”

    【注释】

    1渥然：润泽的样子。《诗经·秦风·终南》：“颜如渥丹。”

    2戕（qiāng）贼：伤害。

    【译文】

    “唉！草木是没有情感的，有时飘散零落。人作为动物，是万物之灵。许许多多的侵扰撼动他的心，无数件事情劳动着他的身体。如果有什么事物触动心胸，那么一定会撼动人的精神。更何况想担当力所不及的重任，担心那些智力所不能虑及的事情呢？将会使那少年红颜变为枯木一般，黑黑的头发变成星星白发。为什么原本不是金石的质地，却非要同花草树木争丰茂？应该想一想是谁伤害着我们，又何必去对秋声报以怨恨呢？”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译文】

    书童不能对答，低着头酣然而睡。但听四面墙下虫鸣四起，那声音像是在伴我一起喟叹一样。

    苏轼

    苏轼简介参见卷二。

    前赤壁赋

    【题解】

    这篇赋写于元丰五年（1082）七月，此时苏轼已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近四年。长期被贬，生活贫困，但他却能坦然处之，以达观的胸怀寻求精神的解脱。文章以月夜泛舟赤壁起笔，表现出作者超脱而又自由的审美心态，而后陡借客之洞箫呜咽发起议论，主客对答间写出人类千古不绝的怅惘迷茫与思考：人生短暂无常，究竟如何对待这一问题呢？作者阐述出自己在不断体验、感悟、探究当中获得的答案：即把视点从小我挪开到生生不息的宇宙，物我同一。这实际是拓展了庄周齐物论，同时也是佛家物不迁论的运用，由此遗忘纷扰世事及得失忧虑，确是中国文士哲人精神超越的一种办法。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3，游于赤壁之下4。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5，诵明月之诗6，歌窈窕之章7。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8。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9，凌万顷之茫然10。浩浩乎如冯虚御风(11)，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12)，羽化而登仙(13)。

    【注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2既望：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既望”指十六日。既，尽，已过。

    3苏子：苏轼自称。

    4赤壁：周瑜大破曹操的赤壁在湖北嘉鱼东北的长江南岸，苏轼所游的赤壁是湖北黄冈城外的赤鼻矶（又名“赤壁”）。

    5属客：劝请客人。

    6明月之诗：指曹操《短歌行》。

    7窈窕之章：指《诗经·关雎》。

    8斗、牛：指斗宿、牛宿。此指北斗星和牵牛星，位于吴越的分野。

    9一苇：形容船小如一苇叶。一说指一束芦苇。《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三国志·吴书·王楼贺韦华传》：“长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苇可航也。”如：往。

    10凌：越过。茫然：旷远迷茫的样子，形容长江。

    (11)冯（píng）虚：凌空，腾空。冯，“凭”的古字。虚，太虚，太空。御：驾驭。

    (12)遗世：离开人世。

    (13)羽化：指成仙。

    【译文】

    壬戌年秋天的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乘着小船，摇摇荡荡来到赤壁下面游玩观赏。清风轻轻地吹来，江面上水纹不起，波平浪静。我举起酒杯向客人劝酒，一边朗诵《短歌行》，又吟唱着《关雎》之章。一会儿，月亮从东边的山上升起来，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徘徊着。白茫茫的水雾笼罩横铺在江面上，波光与天光相接。我们任凭这一叶扁舟随波漂流，漂过茫茫无边的江面。浩浩荡荡如同驾着长风而凌空飞行，不管飞向何方，也不知在何处停止。飘飘扬扬，好像要离开人世，毫无依托；又好像身生两翼，化仙而升天。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1，击空明兮溯流光2。渺渺兮予怀3，望美人兮天一方4！”客有吹洞箫者5，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6，不绝如缕7。舞幽壑之潜蛟8，泣孤舟之嫠妇9。

    【注释】

    1桂棹：桂树做的棹，摇船的工具。兰桨：兰木做的桨，也是摇船的工具。前推的叫“桨”，后推的叫“棹”。

    2击空明：指船桨划开明净若空的水面。溯：逆流而上。流光：指月光。此处也可指月光映照的江面。

    3渺渺：指微茫幽远的样子。

    4美人：古代屈原以香草、美人比作贤人和君王，后代文人多继承这种手法。这里的美人可能指皇帝宋神宗。

    5吹洞箫者：指道士杨世昌，苏轼的朋友，善吹箫。

    6袅袅：形容声音宛转悠扬。

    7缕：细丝。

    8幽壑：深谷。

    9嫠（lí）妇：寡妇。此处极力渲染音乐凄怆，感人至深。

    【译文】

    于是我们继续喝酒，至酒酣耳热之际，我敲击着船帮作拍子高歌起来。歌是这样的：“桂木棹啊兰木桨，划开水月交辉的江面啊，船儿在流动着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我的心飞向遥远的地方，眺望美人啊，天各一方！”客人中有一位善吹洞箫的，便和着我吟唱的节拍而吹奏起来。那箫声呜呜咽咽，像有所幽怨又像有所思念，像在低低哭泣又像在细细倾诉。吹过之后，仍然余音婉转，不绝如缕。那箫声，使深渊里的潜龙为之起舞，令那孤舟中的寡妇闻之哭泣。

    苏子愀然1，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2？西望夏口3，东望武昌4，山川相缪5，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6？方其破荆州，下江陵7，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8，旌旗蔽空，酾酒临江9，横槊赋诗10，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11)，寄蜉蝣于天地(12)，眇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13)，抱明月而长终(14)。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15)。”

    【注释】

    1愀（qiǎo）然：忧愁的样子。

    2曹孟德：即曹操，字孟德。

    3夏口：古城名。在今湖北武汉。

    4武昌：三国吴时武昌县，即今湖北鄂城。

    5缪（liáo）：盘绕。

    6周郎：即周瑜。

    7方其破荆州，下江陵：汉建安十三年（208）七月，曹操南下，八月，荆州刺史刘表死，九月，其子刘琮以荆州降曹操。曹操得荆州后，又于今湖北当阳长阪一带败刘备，取江陵。荆州，今湖南、湖北一带，州治在今湖北襄阳。

    8舳（zhú）舻：指大船。

    9酾（shi）酒：滤酒，文中指酌酒。

    10槊：长矛。

    (11)匏（páo）樽：用匏瓜果实外壳制作的酒器。此处指酒杯。

    (12)蜉蝣（fú yóu）：一种小虫，朝生夕死。

    (13)挟：携同。

    (14)长终：谓与明月相始终。

    (15)遗响：遗音，余音。这里指箫声。

    【译文】

    我心情怅惘，整理好衣服，端正坐着，问客人道：“您为什么吹得这样凄凉呢？”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句吗？向西可以看到夏口，向东可以望见武昌，这里山环水绕郁郁苍苍，不正是当年周瑜大败曹孟德的地方吗？当曹孟德破荆州、下江陵，顺水而东，进军赤壁的时候，船舰首尾相接，千里不绝，战旗遮蔽了天空，他面对着长江而开怀痛饮，横握长矛而舞动吟诗，真是一代英雄，不可一世，可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更何况你我在江湖山林间隐居，和鱼作伴，与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小船，端起匏瓜瓢里的酒相互劝饮，就像蜉蝣一样在天地间寄托着短暂的生命，渺小如大海中的一粒细沙。慨叹我们生命的短促，而倾羡长江的无穷无尽。希望与仙人一道遨游，和明月一起万古长存。可我知道这不是轻而易举做得到的，因而在悲凉的秋风中以箫声寄托我的情思。”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1，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2，而卒莫消长也3。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4，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注释】

    1逝者如斯：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盈虚：指满与缺。

    3消长：减少与增多。

    4造物者：古人以为天地万物都是天生、天造的，故称天为造物者。一指大自然。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译文】

    我对客人说：“您也了解那江水和月亮吗？逝去的就像这江水，可是它又确实没有流去；月圆月又缺，可是它最终并没有任何消长增减。如果从变化的角度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简直连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原状；而从那不变的观点来看，那么万事万物和我们本身又都是永恒无尽的，又有什么好羡慕天地神仙的呢？况且在天地之间，万物各有自己的所归。若不属于我们，那么即使一丝一毫也不能强取。只有这江面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能听到它的声音，眼睛能看到它的颜色，取得和享受它们，无穷无尽，无人禁止。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也正是您和我所能共同享受的。”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1。相与枕藉乎舟中2，不知东方之既白3。

    【注释】

    1狼藉：纵横散乱的样子。

    2枕藉：纵横相枕而卧。

    3既白：已经天亮。

    【译文】

    客人听了，高兴得笑起来，洗了一下杯子，重新斟上酒对饮。菜肴和果品吃完后，剩下的杯盘碗碟四散凌乱。我们相互倚靠着睡在船里，不知道东方天已经发亮。

    后赤壁赋

    【题解】

    《后赤壁赋》是《前赤壁赋》的续篇，虽然一样的风月，却描述出两种境界：前赋字字秋色，以泛舟江上，月白风清，流波万顷，见景生议论，表述了作者的旷达情怀。后赋则句句冬景，以冬夜登山、江上泛舟的见闻与感受，渲染出一种可惊可怖的气氛，尤其篇末把道士化鹤的幻觉写得恍惚迷离，虚无缥缈，表达了作者孤寂悲凉、意欲超升绝俗的情思。此赋写景入微，状物入神，造语入化，圆熟灵脱，自然天成，与前赋各具神妙，可对而品读。

    是岁十月之望1，步自雪堂2，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4。顾安所得酒乎5？”归而谋诸妇6，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注释】

    1是岁：指元丰五年（1082）。苏轼的《前赤壁赋》亦作于此年。望：每月十五。

    2雪堂：与下文的“临皋”均是苏轼居住过的场所。元丰三年（1080）二月，他初至黄州，居定惠院，五月，迁临皋，四年，经营东坡，五年春在东坡筑雪堂。

    3黄泥之坂：即黄泥坂，山坡名字，位于临皋、雪堂之间。

    4松江：今吴淞江，盛产四鳃鲈鱼。

    5顾：但，表示轻微转折。安所：哪里。

    6谋：商量。

    【译文】

    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我步行从雪堂出发，打算回到临皋。有两位客人与我同路，过黄泥坂。天气已经降了霜露，树叶全都落了。斜看地上人的影子，抬头只见明月当空。欣赏此景自有一番乐趣，于是三人边走边唱互相应答着。过了一会儿，我叹气说道：“有客人而没有酒喝，有了酒又没有下酒菜；月色明亮，清风习习，这么美好的夜景，我们该如何度过呢？”客人回答说：“今天傍晚时，撒网打了条鱼，鱼嘴大而鳞细，形状好像淞江中盛产的四鳃之鲈。但是从哪里才能搞到酒呢？”于是回家与妻子商量，妻对我讲：“我这儿有一壶酒，已经保存很长时间了，以备你临时需要。”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1。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2，履巉岩3，披蒙茸4，踞虎豹5，登虬龙6，攀栖鹘之危巢7，俯冯夷之幽宫8。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9，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10。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1)，戛然长鸣(12)，掠余舟而西也。

    【注释】

    1断岸：江岸很陡峭。

    2摄：提。

    3履：登上。

    4蒙茸：杂草丛生。

    5踞虎豹：蹲坐在形似虎豹的石头上。

    6虬（qiú）龙：弯曲的古木。

    7鹘（hú）：一种猛禽。危：高。

    8冯（píng）夷：水神名。

    9悄然：忧愁的样子。

    10凛乎：恐惧的样子。

    (11)玄裳缟（gǎo）衣：本意为黑裙白衣。这里形容鹤毛洁白，翅羽漆黑。

    (12)戛然：鹤发出尖利的叫声。

    【译文】

    这时我们拿着酒和鱼，重新回到赤壁下面游览。江水流动发出声音，陡峭的江岸高有千尺。山高而月小，江水落潮，石出江面。时间才推移了几月，江山就不好再认识清楚了。于是我提着衣襟走上山，登上陡峻的山岩，拨开密草，蹲坐在形如虎豹的石头上，攀上那弯曲如虬龙的古木，触摸栖息着鹘鸟的很高的巢穴，在那里向下可以看到水神冯夷居住的幽深宫殿。两位客人不能再跟随我走了。我高声呼哨，草木震动，山谷回应，风起水涌。我于是也感到悲伤而恐惧，以致不能继续在那里停留。又返回来登上小船，划船到江心，任船漂流到哪里就在哪里休息吧。当时将到半夜了，四周看看寂寞空虚。恰好飞来一只鹤，横飞过江面从东而来。这只鹤翅膀大如车轮，黑羽白毛，如黑裙白衣，它尖声长号，轻擦过我的船飞向了西边。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1，过临皋之下，揖余而言曰2：“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吾知之矣！畴昔之夜3，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4，余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1翩跹（piān xiān）：轻扬飘逸，轻快敏捷。

    2揖：行拱手之礼。

    3畴昔：昨日夜晚。

    4顾：回头看。

    【译文】

    没多久，客人都走了，我也睡着了。梦中见到来了一个道士，穿着羽毛制的衣服轻快敏捷，经过临皋，向我拱手行礼说：“赤壁一游高兴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无语。我说：“哎呀！我明白了。昨天夜晚，鸣叫着由我们身边飞过，难道不是你吗？”道士回头一看，对我笑笑，我也惊醒了。打开门再看，已经不见他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