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论著之属二(上)
班彪
班彪(3——54),字叔皮,东汉时期的文学家和史学家。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性格沉静好古。年轻时,遭王莽之乱,避难陇西依隗嚣,后至河北依窦融,并得到光武帝刘秀赏识。他才气很高,常留心史籍,认为《史记》对武帝太初元年以后之事没有记载,遂作《后传》数十篇,以补其缺。后其子班固、其女班昭,以此为基础,写成《汉书》。晚年任望都长史,卒于官。
王命论
【题解】
“王命”之意即帝王受命。该文节选自《汉书·叙传》。因王莽败乱,班彪避难于割据天水等郡的隗嚣处。当光武帝即位于冀州时,隗嚣问及班彪,战国时诸侯并争天下,合纵连横之事在当今又重新出现了吗?班彪于是作《王命论》对答。文中以天命为中心,述及“刘氏承尧之祚”,分析高祖刘邦藉以获得天下的诸多有利条件。后人曾评价该文:“篇中有实有虚,实处在汉室之当兴,虚处在天位之难觊;实处虽详是主中宾,虚处虽含是宾中主,此可悟文章宾主法。”(《孙批胡刻文选》卷五十二批注)
昔在帝尧之禅曰1:“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2。”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3,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4,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人,其揆一焉5。是故刘氏承尧之祚6,氏族之世,著于《春秋》7。唐据火德8,而汉绍之9,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10。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11),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12)。故能为鬼神所福飨(13),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倔起在此位者也(14)。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15),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16),不可以智力求(17)。悲夫!此世之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若然者,岂徒暗于天道哉(18)?又不睹之于人事矣!
【注释】
1禅(shàn):禅让,帝王把帝位让给别人。
2历数:指天道,迷信的人所说的由天所预定的帝王统治的时间。躬:身体,引申为自身。
3暨:到,至。稷:周的祖先。契(xiè):商的祖先,传说为舜臣。
4奕:累,重。载:继承。
5揆(kuí):尺度,准则。
6祚(zuò):福。引申为王朝统治之运。
7《春秋》:西周时晋史,非孔子所撰的鲁国编年史《春秋》。
8唐据火德:帝尧封于唐(今山西临汾西南),为火德。
9绍:继续,接续。
10“始起沛泽”几句:见《汉书·高祖本纪》,高祖夜经泽中,有大蛇当道,于是拔剑斩蛇。后有人来到斩蛇处,看见一老妪夜哭,言其子是白帝子,化蛇当道,被赤帝子斩杀。
(11)懿(yì):美好。
(12)生民:指百姓。
(13)飨(xiǎng):通“享”。享用祭品。
(14)倔(jué)起:突起,兴起。倔,通“崛”。
(15)比:比拟,认为和……一样。逐鹿:古人言夺取天下如追逐野鹿,捷足者先得。
(16)神器:指帝王的玺、符、服、御等物件。
(17)智力:智谋和力量。
(18)暗:昏昧。
【译文】
当年在帝尧禅位时,说道:“哎!舜啊,天道的大命落在你身上了。”舜也用同样的话语指示禹。到稷、契,都辅佐唐尧、虞舜,其荣光普济四海,美德世代传颂,商汤、周武王诛灭夏桀、殷纣获得天下。虽然时代背景有异,禅让的朝代不同,但顺天应人这一准则是一致的。因此刘氏继承尧的国统,家族世代写入史书。帝尧封于唐为火德,汉朝接续,高祖起兵于沛泽时,就有神母夜间哭号,用以彰显赤帝的符瑞。如此说来,帝王的福运,必须有圣明美好的德行,积累丰功厚利的业绩,然后真诚通达于神明,恩泽流被于百姓。因此能给神明享用祭品的,是众所归往的地方。没见过没有一定根基、功德不为史书所记载的人,能突然兴起取得帝王之位的。世人见高祖出身平民而成为一代君王,不明晓其缘由,认为适逢乱世,便能拔剑奋起。到处游说的人,认为夺取天下和追逐野鹿一样,能侥幸通过捷足先登而获得它。殊不知帝王的宝座是由天命决定的,不可以凭借智谋和力量求得。可悲啊,这世间之所以有这么多的乱臣贼子,正是因为不明此理的缘故。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不懂得天道吗?他们也不明白人间世事的变化啊!
夫饿馑流隶1,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袭、担石之蓄2,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乎天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3,窃其权柄,勇如信、布4,强如梁、籍5,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锧6,烹醢分裂7。又况幺么不及数子8,而欲暗干天位者也9?是故驽蹇之乘10,不骋千里之涂(11);燕雀之畴(12),不奋六翮之用(13);楶棁之材(14),不荷栋梁之任;斗筲之子(15),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16)。”不胜其任也。
【注释】
1饿馑(jin):指灾荒。馑,本指蔬菜歉收。流隶:逃亡流离的贱隶。
2短褐(hè):短衣。褐,用兽毛或粗麻制成的粗衣。袭:衣物一套为一袭。担石:一担之量,表示微小。担,量词,百斤为担,一担也称一石。
3罹(lí):遭受。厄:灾难。
4信、布:信指韩信,布指英布,皆为功臣或大将,汉朝建立后分别被杀。
5梁、籍:梁指项梁,项羽的叔父。籍指项籍,即项羽。
6润镬(huò)伏锧(zhì):均指受酷刑而死。镬,古代的大锅,用煮或炸来杀人的刑具。锧,铁砧板,古代的一种刑具,把犯人放在上面砍头。
7烹:一种酷刑,用鼎来煮杀人。醢(hǎi):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分裂:这里指肢解或分割。
8幺(yāo)么:不长称幺,细小称么。指微不足道。
9干:求。
10驽(nú):劣马。蹇(jiǎn):跛,行动迟缓。乘:指马车。
(11)骋:奔驰。
(12)畴:种类,同类。
(13)翮(hé):鸟羽的茎。鸿鹄一举千里,所凭借的是六翮。
(14)楶棁(jié zhuó):指小木料。楶,柱头斗棋。棁,梁上的短柱。
(15)斗筲(shāo):形容才识短浅。筲,一种竹器。
(16)鼎折足,覆公(sù):古代公卿列鼎而食,后以折足覆喻执政者不能胜任以致败事。,鼎内的食物。
【译文】
那些因灾荒而流亡的贱隶,在道路上饥寒交迫,想有一套粗布短衣、一担储粮,所希望的东西价值不超过一金,而最终相继死于路边的沟坑,这是什么原因?贫穷也是由天命决定的。况且天子的尊贵,天下的富有,神明的福气,又怎么可以随处得到呢?因此虽然乘灾难之机,窃取帝王的权位,其勇猛如韩信、英布,强悍如项梁、项羽,成功如王莽篡位,但最终都为极刑所处置。又何况是微不足道的几个人,想在暗中求帝王之位呢?因此劣马、跛马拉着的车,不能驰骋于千里的路途;燕雀之类,不可能有鸿鹄奋飞千里的本领;短小的木料,不能承担栋梁的大任;才识短浅的人,不能操持帝王的重任。《周易》说:“鼎足折断,鼎内食物被倾覆。”这就是不能担当起重任。
当秦之末,豪杰共推陈婴而王之,婴母止之曰:“自吾为子家妇,而世贫贱,今卒富贵1,不祥。不如以兵属人2,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婴从其言,而陈氏以宁。王陵之母3,亦见项氏之必亡,而刘氏之将兴也。是时陵为汉将,而母获于楚。有汉使来,陵母见之,谓曰:“愿告吾子,汉王长者4,必得天下,子谨事之,无有二心。”遂对汉使伏剑而死,以固勉陵。其后果定于汉,陵为宰相封侯。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5,而况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二者,帝王之分决矣6!
【注释】
1卒:同“猝”。突然。
2属(zhu):委托,交付。
3王陵:人名。秦末聚众千人据南阳,后归刘邦。汉朝建立,封安国侯,任右丞相。
4长(zhǎng)者:谨厚者,指恭谨朴实之人。
5垂:流传。春秋:这里指史书。
6分(fèn):名分,职分。
【译文】
当秦朝末年之时,豪杰们一起推举陈婴为王,陈婴母亲制止此事说:“自从我为陈氏之妇,我看到的是你家世代贫贱,今天突然富贵,是不祥之兆。不如把军队交付给他人,举事成功后,略微能得到一些好处。不成功,灾祸则有所归往。”陈婴听从其言,陈氏家族得以安宁。王陵的母亲,也看出项羽必然败亡,而刘邦将要兴起。这时,王陵为汉王刘邦的战将,而他的母亲被西楚俘获。有汉王的使者前来,王陵的母亲见过使者,说:“望告诉我的儿子,汉王是天下的长者,一定能得到天下,一定要慎重地侍奉汉王,不得有二心!”于是对着汉使伏剑自杀,以此坚定王陵的决心。其后天下果然为汉所定,王陵任宰相,封安国侯。以寻常妇人的见识,尚且能推定事理的尽致,探究祸福的玄机,保全宗祀绵延不断,被记于史书得以流传,何况大丈夫做事呢?因此得志显贵与否是由天命决定的,吉祥凶险是随不同的人而决定的。陈婴的母亲能预知衰败,王陵的母亲能预知兴盛,审察这两个方面,帝王的名分就判断清楚了。
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1,二曰体貌多奇异2,三曰神武有征应3,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赴4。当食吐哺5,纳子房之策6;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7;悟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8;高四皓之名9,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阵10,收陈平于亡命(11)。英雄陈力(12),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瑞符应,又可略闻矣。初,刘媪妊高祖而梦与神遇(13),震电晦冥(14),有龙蛇之怪。及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15),吕公睹形而进女(16)。秦皇东游,以厌其气(17);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18)。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19),非人力也”。
【注释】
1苗裔(yì):后代。
2体貌多奇异:《汉书》中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大腿处有七十二黑子。
3征应:应验,即指下文提及的灵瑞。
4趣(qu):同“趋”。趋向,奔赴。
5吐哺:吐出口中含嚼的食物。形容认真地听他人之言。
6子房:即刘邦的重要谋臣张良。
7郦(lì)生:即郦食其(yì ji)。曾向刘邦献计,攻克陈留。
8断怀土之情:言刘邦接受戍卒娄敬建议,不都洛阳而进关中都长安,而离家乡沛更远。
9四皓:汉初隐士,即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ù)里四先生,时年皆八十余,被称为“商山四皓”。
10韩信:刘邦的战将,有卓越的军事才能,战功卓著,汉朝建立后先被解除兵权,后被杀。
(11)陈平:刘邦的重要谋士。汉建立后,封曲逆侯,曾为惠帝、吕后、文帝的丞相。
(12)陈(zhèn)力:排列为阵。陈,同“阵”。
(13)媪(ǎo):对老年妇女的敬称。
(14)晦冥:昏暗。
(15)王、武:指王媪、武负。《史记·高祖本纪》中述及刘邦常从他们那里赊酒。刘邦醉卧后,王、武见其头上有怪异,于是两家折券弃债(即不要刘邦偿还酒钱)。
(16)吕公:吕雉之父。进女:指吕公将吕雉嫁给刘邦。
(17)秦皇东游,以厌其气:秦始皇谓东南有天子之气,于是东游以压挡之。
(18)五星聚:即指“五星联珠”,五大行星运行至同一天区。
(19)淮阴:即淮阴侯韩信。留侯:指张良。
【译文】
就高祖而言,他的兴起有五个方面的条件:一是帝尧的后代,二是身体容貌诸多奇异,三是神武且有各种应验,四是宽明仁恕,五是知人善用。加上信用真诚好谋略,通达于视听,对善者恐不能达到,用人就像对待自己一样,接受规劝如顺流之水,趋之者闻声前来。正在饮食时吐出口中含嚼的食物,接纳张良的计策;从盆中拿出正洗着的脚,恭听郦生的计谋;领悟戍卒娄敬的劝说,断绝怀乡恋土之情;高扬四皓的声名,割断亲情之爱;在军阵中拜韩信为大将军,接收逃亡而来的陈平。英雄豪杰排列为阵,众人计谋悉数提出。这就是高祖的雄才大略,也是他成就帝业的原因。至于灵瑞符应,也可以粗略听说一些。当初,刘老妇人怀着高祖,梦见与神相遇,雷电交加,天色昏暗,见有龙蛇一样的怪异之物。到高祖长大成人,又多灵气,与众不同。因此王媪、武负感应于怪异之物而折券弃债,吕公相其体貌而嫁其女。秦始皇东游以压其帝王之气,吕后望云气而知其所在的地方。开始接受天命时则有白蛇被斩之事,西进关中时五星会聚。所以韩信、张良称之为“这是天授予的,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得到的”。
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1,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2,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权利3,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4,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5,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6,距逐鹿之瞽说7,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冀8,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9,天禄其永终矣!
【注释】
1稽:考证,考核。
2厌:合,当。
3苟昧:不正当地贪冒。
4主:神主,供奉死人的牌位。
5觉寤(wù):醒悟。寤,同“悟”。
6觊觎(jì yú):非分的希望和企图。
7瞽(gu)说:不合事理的谬论。瞽,瞎眼。
8冀:希望。
9福祚(zuò):福禄,福分。
【译文】
逐个推究古今的得失,验证行事的成败,考核帝王的世运,研究五个方面所说的意思,取舍不合于这种情况,符瑞也不同于这种程度。而不正常地贪冒权利,超越次序随意占据,外不自量力,内不知天命,那么必然丧失保家的神主,失去天赐的寿命,遭遇失败的凶灾,伏受斧钺的诛杀。英雄本应该醒悟,敬服灾祸的惩戒,超然远望,有真知灼见。汲取陈婴、王陵的明鉴,断绝韩信、英布的非分之念,拒绝逐鹿天下的谬论,明悉神器的授受。不可贪图不可以得到的东西,而为陈婴母、王陵母所笑,那么福祚就会流传于子孙,天赐的福气将会永久保有了。
陆机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西晋诗人、文学家。东吴名将陆抗之子,与其弟陆云并称“二陆”。曾官平原内史。后为成都王司马颖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最后为颖所杀。陆机为文大抵以韵文见长,辞藻宏丽,有《陆士衡集》传世。
辩亡论上
【题解】
陆机二十岁时吴亡。因其祖父陆逊、父亲陆抗均为吴将相,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孙皓却轻易使吴灭亡,于是写下《辩亡论》上下两篇,颂扬祖父功勋,批评孙皓外不量力,内不知命,致成亡国之祸。文章在写法上摹仿贾谊《过秦论》,虽笔势不如贾谊文章锋利流畅,但说理透彻,文辞壮丽,不愧为晋文中“最为博大者”(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
昔汉氏失御1,奸臣窃命2,祸基京畿3,毒遍宇内4,皇纲弛紊5,王室遂卑6。于是群雄蜂骇7,义兵四合8。吴武烈皇帝慷慨下国9,电发荆南10。权略纷纭(11),忠勇伯世(12)。威棱则夷羿震荡(13),兵交则丑虏授馘(14)。遂扫清宗祊(15),蒸禋皇祖(16)。于时云兴之将带州,飙起之师跨邑(17);哮阚之群风驱(18),熊罴之众雾集(19)。虽兵以义合,同盟戮力(20),然皆苞藏祸心(21),阻兵怙乱(22)。或师无谋律(23),丧威稔寇(24)。忠规武节(25),未有如此其著者也。
【注释】
1御:驾驭,控制。
2奸臣:指董卓。汉灵帝时任并州牧,昭宁元年(189)利用外戚宦官争斗之机,率兵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自任相国,大权独揽。
3基:始。
4宇内:天下。
5皇纲:国家的纲纪法度。弛紊:弛废紊乱。
6卑:衰微。
7蜂骇:蜂起,比喻众多。
8义兵:除暴安良的军队。
9吴武烈皇帝:指孙坚。东汉末江东豪强,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吴主孙权之父,被称帝后的孙权追谥为武烈皇帝。下国:诸侯国,指长沙郡。
10电发:比喻起兵迅速。荆南:荆州,也指长沙郡。
(11)权略:权变的谋略。
(12)伯世:特出当世。
(13)威棱:声威。
(14)馘(guó):战争中割取敌人左耳计数报功,称馘。
(15)宗祊(bēng):宗庙。
(16)蒸禋(yin):祭祀。皇祖:指西汉开国皇帝刘邦。
(17)飙起:如暴风之起。跨:据有。
(18)哮:虎叫。阚(hǎn):虎怒。
(19)熊罴(pí):比喻勇士。
(20)戮(lù)力:合力。
(21)祸心:篡逆之心。
(22)阻:仗恃。怙(hù):依仗。
(23)谋律:谋策之法。
(24)稔:庄稼成熟叫稔,这里指时机成熟可一举击溃的敌人。
(25)忠规:忠诚方面的典范。武节:武德。
【译文】
从前汉朝失去了权力,奸臣董卓窃取了权柄,祸乱始于京畿,很快遍及天下,国家法度弛废紊乱,王室衰微。于是群雄蜂拥而起,义兵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吴武烈皇帝孙坚在长沙郡慷慨激昂,闪电般起兵于荆南。权变的谋略纷纭而出,忠诚勇敢在当时堪称第一。声威使善射的后羿都震动悸惧,交战则使乱贼献上首级。于是清扫宗庙,祭祀汉祖。当时像云般涌现的将领布满各州,像风般迅猛的军队占据了城邑;虎豹之师如风驱驰,熊罴之众如雾聚集。虽然各路兵马以除暴安良的目的而会合在一起,结成同盟合力杀敌,但却都包藏着篡逆之心,企图凭借手中兵力乘乱谋利。有的军队没有谋策之法,丧失军威于可以一举击溃之敌。这之中只有武烈皇帝堪称是忠诚方面的典范,且武德卓著,没有比他更杰出者。
武烈既没1,长沙桓王逸才命世2,弱冠秀发3。招揽遗老4,与之述业5。神兵东驱,奋寡犯众。攻无坚城之将,战无交锋之虏。诛叛柔服6,而江外厎定7。饬法修师8,则威德翕赫9。宾礼名贤10,而张昭为之雄(11);交御豪俊(12),而周瑜为之杰(13)。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14),雅达而聪哲(15),故同方者以类附(16),等契者以气集(17),而江东盖多士矣。将北伐诸华(18),诛锄干纪(19),旋皇舆于夷庚(20),反帝座乎紫闼(21)。挟天子以令诸侯,清天步而归旧物(22)。戎车既次,群凶侧目。大业未就,中世而殒(23)。用集我大皇帝以奇踪袭于逸轨(24),睿心因于令图,从政咨于故实(25),播宪稽乎遗风(26)。而加之以笃固(27),申之以节俭(28),畴咨俊茂(29),好谋善断,束帛旅于丘园(30),旌命交于涂巷(31)。故豪彦寻声而响臻(32),志士希光而景骛(33)。异人辐凑(34),猛士如林。于是张昭为师傅,周瑜、陆公、鲁肃、吕蒙之俦(35),入为腹心,出作股肱(36);甘宁、凌统、程普、贺齐、朱桓、朱然之徒奋其威(37),韩当、潘璋、黄盖、蒋钦、周泰之属宣其力(38)。风雅则诸葛瑾、张承、步骘(39),以名声光国;政事则顾雍、潘濬、吕范、吕岱(40),以器任干职(41);奇伟则虞翻、陆绩、张温、张惇(42),以讽议举正(43);奉使则赵咨、沈珩(44),以敏达延誉;术数则吴范、赵达(45),以祥协德(46)。董袭、陈武(47),杀身以卫主;骆统、刘基(48),强谏以补过。谋无遗谞(49),举不失策(50)。故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51),而与天下争衡矣。
【注释】
1没:同“殁”。死亡。
2长沙桓王:孙策。孙坚之子,孙权之兄。孙权称帝后,追谥孙策为长沙桓王。逸才:才智出众。命世:著名于当世。
3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弱冠即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秀发:比喻才气横溢,风采照人。
4遗老:孙坚的部下。
5述:继承。
6柔:安抚。
7江外:长江以南地区。厎(di)定:平定,安定。
8饬:整饬。修师:理兵。
9威德:声威与德行。翕(xi)赫:显赫。
10宾礼:以宾客之礼相待。
(11)张昭:字子布,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辅佐孙策、孙权,官至辅吴将军,封娄侯。
(12)御:任用。
(13)周瑜:字公瑾,庐江舒(今安徽庐江东南)人。辅佐孙策、孙权,为前部大都督。曾与刘备联军在赤壁之战中大破曹操。
(14)弘敏:大度机敏。
(15)雅达:风雅通达。哲:智。
(16)同方:同类。
(17)等契:相投合。气:意趣。
(18)诸华:中原诸国,这里指以曹操为首的中原群雄。
(19)诛锄:清除。干纪:违法犯纪。
(20)皇舆:国君所乘的车辆。夷庚:车马往来的大道。
(21)紫闼(tà):帝宫。
(22)天步:国运。旧物:旧有的典章制度。
(23)中世:中途。
(24)集:成就,成全。大皇帝:指孙权。孙权于229年称帝,国号吴,死后谥大皇帝。奇踪、逸轨:非凡的作为。
(25)咨:仿效。故实:值得效法的旧事。
(26)播宪:颁布法令。稽:考查。
(27)笃固:志向坚定。
(28)申:再加。
(29)畴咨:访求。俊茂:俊杰之士。
(30)束帛:聘问的礼物。丘园:隐者居住地。
(31)旌命:表扬征召。
(32)豪彦:豪杰之士。响臻(zhēn):应声而至、响应归附。
(33)希光:企盼光辉。景:日光。骛:驰。
(34)辐凑:也称辐辏。指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物聚集一处。辐,连接车轮轴心和轮圈的直木条。
(35)陆公:指陆逊,字伯言,孙策之婿,陆机的祖父。官至丞相。鲁肃:字子敬,临淮车城(今安徽定远东南)人。官至奋武校尉。吕蒙:字子明,汝南富陂(今安徽阜阳)人。破荆州,杀关羽,封孱陵侯。俦(chóu):同辈。
(36)股肱(gong):大腿、胳膊,比喻辅佐之臣。
(37)甘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今四川忠县)人。官至折冲将军。凌统:字斡瑾,吴郡余杭(今浙江余杭)人。拜偏将军。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今河北丰润东)人。周瑜死后,任荡寇将军。贺齐:字公苗,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任奋武将军、安乐将军、后将军,假节领徐州牧。朱桓:字休穆,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历任奋武将军、彭城相、前将军、青州牧等职。朱然:字义封,官至左大司马、右军师。徒:同类。
(38)韩当:字义公,辽西令支(今河北迁安西)人。曾封都亭侯,后改石城侯,加都督称号。潘璋:字文珪,东郡东干(今山东冠县东)人。官至右将军。黄盖:字公覆,零陵泉陵(今湖南零陵)人。官至偏将军。蒋钦:字公奕,九江寿春(今安徽寿县)人。官至右护军,掌管司法。周泰:字幼平,九江下蔡(今安徽凤台)人。拜汉中太守、奋威将军,封陵阳侯。属:类。宣其力:用其力。
(39)诸葛瑾:字子瑜,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诸葛亮之兄,拜大将军,左都护,领豫州牧。张承:字仲嗣,张昭之子。为濡须都督、奋威将军,封都乡侯,善甄识人物。步骘(zhì):字子山,淮阳(今江苏淮阳西南)人。历任海监长、鄱阳太守、交州刺史、冀州牧等职,后代陆逊为相。
(40)顾雍:字元叹,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为相十九年。潘濬:字承明,武陵汉寿(今湖南常德东北)人。累官少府、太常,封刘阳侯。吕范:字子衡,汝南(今安徽阜阳北)人。官至大司马。吕岱:字定公,广陵海陵(今江苏泰州)人。孙亮时官至大司马。
(41)器任:胜任的才能。干:担任。
(42)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西北)人。性情刚直,因多次直谏而被贬交州。陆绩:字公纪,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官至郁林太守,加偏将军。张温:字惠恕,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张惇:字叔方,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官至车骑将军,海昏令。
(43)正:通“政”。
(44)赵咨:字德度,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孙权任为骑都尉。沈珩(héng):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官至少府。
(45)术数:用阴阳五行来推断人事吉凶的学说。吴范:字文则,会稽上虞(今浙江上虞西)人。孙权任为骑都尉,领太史令。赵达:河南(今河南洛阳)人,三国时吴术士。
(46)(ji)祥:祈求吉祥。
(47)董袭:字元代,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西北)人。任别部司马、偏将军等职。陈武:字子烈,庐江松滋(今安徽潜山西南)人。官至偏将军。
(48)骆统:字公绪,会稽乌伤(今浙江义乌)人。官至偏将军,封新阳亭侯。刘基:字敬舆,东莱牟(今山东蓬莱东南)人。官终光禄勋。
(49)谞(xu):才智。
(50)举:提出建议。
(51)跨制:控制。荆、吴:楚国和吴国,泛指长江以南地区。
【译文】
武烈皇帝谢世,长沙桓王孙策才智出众,闻名当世,二十岁左右就才气横溢,丰采照人。招揽武烈皇帝的旧部,与他们一起继承武烈皇帝未完的事业。率领神兵渡江东征,以寡敌众。进攻则未遇能坚守城池的将领,交战则没有敢与之交锋的对手。杀戮叛贼,安抚顺从者,长江以南地区终于得以平定。整饬律法治理军队,声威德行显赫一时。对有名望的贤士以礼相待,张昭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交结任用豪俊之士,周瑜是他们中的杰出者。这两位君子都大度机敏而多奇才,风雅通达而聪慧多智,所以同类的人因志向相投而来归附,意趣一致的人前来汇聚,这样江东就人才济济了。长沙桓王准备讨伐中原,清除乱贼,使皇帝的车驾能重返大道,帝辇重回皇宫。挟持天子以号令诸侯,振兴国运使之恢复旧有典章制度。战车已排列有序,令群贼不敢正视。但正在此大业尚未成就之时,长沙桓王却不幸早逝。上天成全了我们大皇帝,他继承了父兄非凡的才干和超凡的事业,以聪明的心智策划出良好的谋略,处理政务仿效父兄的旧例,发布法令参考过去的原则。再加上志向坚定不移和崇尚节俭的品德,多方访求俊杰之士,勤于思考,善于决断,带着聘礼穿行于隐者的居住地,聘问、征召的文书在道路、里巷传送。因此豪杰之士循声而至,企盼光辉的名士慕名而来。有奇才的人聚集一处,勇猛的将士多如林木。于是张昭做老师,周瑜、陆公、鲁肃、吕蒙等人在朝为心腹,出朝是股肱;甘宁、凌统、程普、贺齐、朱桓、朱然诸人振奋其威风,韩当、潘璋、黄盖、蒋钦、周泰诸将贡献其勇力。风流儒雅当属诸葛瑾、张承、步骘,以他们的名气为国增光;主持政事则有顾雍、潘濬、吕范、吕岱,以其才能担任公职;奇特伟岸则有虞翻、陆绩、张温、张惇,以婉言劝谏提出政见;奉命出使则有赵咨、沈珩,用他们的机敏通达为国增添荣誉;术数占卜则有吴范、赵达,祈求鬼神降吉祥来协助德行。董袭、陈武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君主,骆统、刘基犯颜直谏以弥补过失。出谋划策没有不周到的地方,提出建议没有失策的时候。所以吴能够割据山川,控制长江以南地区,而与天下英雄一争高低。
魏氏尝藉战胜之威1,率百万之师,浮邓塞之舟2,下汉阴之众3,羽楫万计4,龙跃顺流,锐骑千旅5,虎步原隰6,谟臣盈室7,武将连衡8,喟然有吞江浒之志9,一宇宙之气。而周瑜驱我偏师10,黜之赤壁(11),丧旗乱辙,仅而获免,收迹远遁(12)。汉王亦凭帝王之号(13),帅巴、汉之民(14),乘危骋变(15),结垒千里,志报关羽之败,图收湘西之地。而陆公亦挫之西陵(16),覆师败绩,困而后济(17),绝命永安(18)。续以濡须之寇(19),临川摧锐,蓬笼之战(20),孑轮不返。由是二邦之将,丧气挫锋,势衂财匮(21),而吴莞然坐乘其弊(22)。故魏人请好,汉氏乞盟(23),遂跻天号(24),鼎跱而立(25)。西屠庸、益之郊(26),北裂淮、汉之涘(27),东包百越之地(28),南括群蛮之表(29)。于是讲八代之礼(30),蒐三王之乐(31),告类上帝(32),拱揖群后(33)。虎臣毅卒(34),循江而守,长棘劲铩(35),望飙而奋(36)。庶尹尽规于上(37),四民展业于下(38),化协殊裔,风衍遐圻(39)。乃俾一介行人(40),抚巡外域。巨象逸骏(41),扰于外闲(42);明珠玮宝(43),耀于内府(44)。珍瑰重迹而至(45),奇玩应响而赴。轩骋于南荒(46),冲息于朔野(47)。齐民免干戈之患(48),戎马无晨服之虞(49),而帝业固矣。
【注释】
1战胜之威:赤壁之战前,曹操连续取得了消灭袁氏、平定乌桓、降荆州、败刘备于当阳长坂等一系列胜利。
2浮:顺水曰浮。邓塞:山名,在今河南邓县西南。
3汉阴之众:指荆州善水战的降兵。汉阴,汉水之南。
4羽楫:形容船快如飞。楫,船桨,这里指船。
5旅:军队编制,一旅五百人。
6虎步:威武之貌。原隰(xí):原野。隰,低湿地。
7谟臣:谋臣。
8连衡:比喻众多。衡,车辕前端的横木。
9江浒(hu):江边,代指江东。
10偏师:一部分军队。
(11)黜:击退。赤壁:地名,今湖北赤壁境内,长江南岸。
(12)收迹:收拾起残兵败将。
(13)汉王:指刘备。刘备于219年称汉中王,221年称帝。
(14)巴:巴郡,辖有今四川东部一带。
(15)乘危:踏入危险之地。骋变:驰入变幻莫测之地。
(16)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西起湖北秭归的香溪口,东到宜昌的南津关。
(17)济:成功。
(18)永安:原名鱼复县(巴东郡治所,在今四川奉节东),有永安宫,刘备死于此。
(19)濡须:水名。源于安徽巢湖,东南流入长江,孙权在濡须立坞以拒曹军,谓之濡须坞(故地在今安徽无为东北)。
(20)蓬笼:地名,即逢龙,在今安徽境内。
(21)衂(nu):缩。
(22)莞(wǎn)然:微笑的样子。乘:利用。弊:困乏。
(23)乞盟:请求盟誓互不相伐。
(24)跻(ji):登上。天号:指孙权称帝。
(25)鼎跱(zhì):鼎足并峙。
(26)屠:分裂,划分。庸、益:指蜀汉。庸,庸部,西汉末王莽曾改益州为庸部。益,益州,辖有今四川大部及陕、甘、鄂、黔、滇部分地区,治成都(今成都市)。
(27)涘(sì):水边。
(28)百越:散居在今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地的越族,因部族众多,故称百越。
(29)群蛮:南方各少数民族,这是一种蔑称。
(30)八代:三皇五帝时代。
(31)蒐(sou):搜集。三王:指夏、商、周三代。
(32)告:祭告。
(33)后:古代诸侯称后,此句是说拱手以揖诸侯,表示天下无事。
(34)虎臣:英勇的将帅。
(35)棘:同“戟”。铩(shā):长矛。
(36)飙:疾风。
(37)庶尹:百官。庶,众。尹,官长。尽规:尽情规谏。
(38)四民:士、农、工、商。
(39)遐圻(qí):远域。圻,都城周围千里之地。
(40)一介:一人。行人:出使四方的官员。
(41)逸骏:快马。
(42)扰:驯服。闲:马厩。
(43)玮(wěi)宝:珍宝。
(44)内府:藏放财宝之处。
(45)重迹:车马之迹重叠。
(46)(yóu)轩:轻车,使者所乘。
(47)冲(péng):兵车。
(48)齐民:百姓。
(49)晨服:早晨整戎装待发。
【译文】
曹魏曾凭借打了一系列胜仗后的余威,率领百万大军,驾驶邓塞的战船,统率善水战的荆州降卒东行而来,疾行的战船数以万计,如巨龙腾跃顺流而下,精锐的铁骑千旅,威武地向中原开进,谋臣满室,武将成行,喟然有吞没江东的志向、一统天下的气概。而周瑜率领我江东的部分军队,败之于赤壁,魏军旗帜已失,军心已散,车辙混乱,曹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集合起残兵败将远逃而去。汉王刘备也曾凭借帝王称号,率领巴、汉地区的兵众,不惜踏上危险莫测之地,构筑长达千里的营垒,志在报关羽失败被杀之仇,意在收回湘水以西的土地。而陆公在西陵将他也击败了,蜀军战败覆没,刘备被围困后虽得以逃脱,但次年就在永安宫去世。接着又有和魏军在濡须的交战,我方在江边将其精锐摧毁,蓬笼之战,敌人全军覆没,一只车轮都没能剩下。于是魏、蜀两国的将领丧失了气势,锋芒被挫,势力收缩,财力匮乏,而吴国则安然而坐,乘机利用其疲困。因而魏人请求和好,蜀汉请求盟誓互不相伐,我大皇帝于是称帝,与蜀、魏鼎足而立。西面我在庸部、益州的郊野划分边界,北面以淮河、汉水为界线,东面直到百越之地,南面包括了群蛮所居之外的地方。于是讲习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仪,追寻夏、商、周时期的乐曲,向上天祭告天下太平,向诸侯敬礼以示天下无事。猛将勇卒沿江防守,长戟利矛逆风振动。百官尽情规谏于庙堂之上,士农工商发展百业于下,教化协和异域,风教行于远方。于是派出使者,安抚巡视境外。大象骏马,驯于宫外马厩;明珠瑰宝,闪烁于宫内的府库。奇珍异宝重叠着车迹而送达,奇异的玩物应君王的命令而至。使者所乘的轻车奔驰在南方边远之地,兵车停息在北边的郊野。百姓免除了战争的忧患,戎马没有了清早整装待发的忧虑,我吴国帝业坚固之至。
大皇既没,幼主莅朝1,奸回肆虐2,景皇聿兴3,虔修遗宪4,政无大阙,守文之良主也5。降及归命之初6,典刑未灭7,故老犹存。大司马陆公以文武熙朝8,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9,而施绩、范慎以威重显10,丁奉、离斐以武毅称(11),孟宗、丁固之徒为公卿(12),楼玄、贺劭之属掌机事(13)。元首虽病(14),股肱犹存。爰及末叶,群公既丧,然后黔首有瓦解之志(15),皇家有土崩之衅(16)。历命应化而微(17),王师蹑运而发(18)。卒散于阵,民奔于邑;城池无藩篱之固,山川无沟阜之势(19)。非有工输云梯之械(20),智伯灌激之害(21),楚子筑室之围(22),燕人济西之队(23),军未浃辰(24),而社稷夷矣。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
【注释】
1幼主:指孙亮,孙权少子。莅(lì):临。
2奸回:邪恶。
3景皇:景帝孙休,孙权第六子,在位期间轻徭薄赋,社会相对安定。死后谥景皇帝。聿(yù):语助词。
4修:遵循。遗宪:先王留下的法度。
5守文:遵守成法。
6归命之初:孙皓即位之初。孙皓,孙权之孙,孙和之子,继孙休为吴主。专横暴虐,荒淫无度,280年降晋,被封为归命侯。
7典刑:旧法。
8陆公:指陆抗,字幼节,陆机之父。官至大司马,任荆州牧。熙:兴盛。
9陆凯:字敬风,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陆逊族子,官至右丞相。謇谔:正直。
10施绩:字公诸。孙皓时任上大将军、左大司马之职。范慎:字孝敬,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孙皓时从武昌都督升任太尉。
(11)丁奉:字承渊,庐江安丰(今河南固始东)人。孙皓时为右大司马、左军师。离斐:即黎斐。
(12)孟宗:字恭武,江夏(今湖北武汉)人。官至司空。丁固:历任尚书、左御大夫、司徒等职。
(13)楼玄:字承先,沛郡蕲(今安徽宿州)人。主殿中事。贺劭:即贺邵,字兴伯,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孙皓时任中书令,领太子太傅。
(14)元首:孙皓。病:指其暴虐无道。
(15)黔首:百姓。
(16)衅:灾祸。
(17)历命:天命。
(18)王师:晋朝军队。蹑:踩。
(19)沟:沟渠。阜:小山。
(20)工输:即鲁班、公输班,古代著名工匠。云梯:公输班所造的一种攻城器械。
(21)智伯:即知伯,春秋末晋四卿之一。围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时,曾引汾水灌其城。
(22)楚子:楚庄王。
(23)济西:济水之西。战国时燕将乐毅曾大破齐军于济西。
(24)浃(jiā)辰:十二日。古代以干支纪日,称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
【译文】
大皇帝去世后,幼主继位,奸邪之人肆虐于朝堂之上,景帝继承大统,虔敬地遵守先王的法度,政事上没有大的过失,是一位遵守成法的良主。到归命侯初年,旧法未废,老臣仍在。大司马陆公以文德武功来兴盛我吴国,左丞相陆凯品德正直,尽力规谏,而施绩、范慎以威严出名,丁奉、离斐以刚毅著称,孟宗、丁固一类的人做公卿,楼玄、贺劭这样的人掌管机要。元首虽暴虐无道,但栋梁之臣还在。到了末期,上述老臣都已死去,这之后,百姓有离心的趋势,皇家有崩解的灾祸。天命顺应这种变化而王朝衰微,晋军乘机发兵征讨。士兵在阵前四散,百姓在城邑间奔逃;城池还不如栅栏、篱笆坚固,山川不具备小溪、沟渠那样的险要。晋军并无鲁班所造的攻城器械,没有智伯以汾水灌晋阳城那样的行为,没有楚庄王造房以长期围困的意志,没有乐毅率领下取得济西大捷那样的燕军队伍,但军队没能坚持多久,国家就灭亡了。尽管忠良之臣满怀孤愤,坚贞之士壮烈死节,又怎么能挽救国家呢?
夫曹、刘之将,非一世所选;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1。战守之道,抑有前符2;险阻之利,俄然未改3。而成败贸理,古今诡趣4。何哉?彼此之化殊5,授任之才异也。
【注释】
1曩(nǎng):以往,过去。
2符:法。
3俄然:短暂。
4诡:变化。趣:形势。
5化:教化。
【译文】
曹操、刘备属下的将领,都是几世难得一见的人物;但太康年间灭吴的晋军,已不如曹操、刘备的军队。而吴国战守的方法,有前代的法则可以遵循;山川险阻的地利,短时间内也没有改变。但成败结果截然不同,古今形势各异。为什么呢?是由于彼此教化不同,授官任命的人才也不同的缘故啊。
辩亡论下
昔三方之王也,魏人据中夏1,汉氏有岷、益2,吴制荆、扬而奄交、广3。曹氏虽功济诸华4,虐亦深矣5,其民怨矣。刘公因险以饰智6,功已薄矣,其俗陋矣。夫吴,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7,聪明睿达8,懿度弘远矣9。其求贤如不及,恤民如稚子10,接士尽盛德之容(11),亲仁罄丹府之爱(12)。拔吕蒙于戎行(13),识潘濬于系虏(14)。推诚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15),不患权之我逼。执鞭鞠躬,以重陆公之威;悉委武卫(16),以济周瑜之师(17)。卑宫菲食(18),以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19),以纳谟士之算(20)。故鲁肃一面而自托,士燮蒙险而致命(21)。高张公之德(22),而省游田之娱(23);贤诸葛之言(24),而割情欲之欢;感陆公之规(25),而除刑法之烦;奇刘基之议,而作三爵之誓(26)。屏气跼蹐(27),以伺子明之疾(28);分滋损甘(29),以育凌统之孤(30)。登坛慷慨,归鲁子之功(31);削投恶言(32),信子瑜之节(33)。是以忠臣竞尽其谟(34),志士咸得肆力(35)。洪规远略,固不厌夫区区者也(36)。故百官苟合,庶务未遑(37)。
【注释】
1中夏:中原地区。
2岷、益:岷山郡和益州。
3荆、扬:荆州和扬州。奄:覆盖。交、广:交州和广州。
4济:助益。
5虐:残暴。曹操好杀戮,所以说虐深民怨。
6刘公:刘备。饰智:弄巧欺人。
7太祖:指孙权。
8睿达:明智通达。
9懿度:度量厚大。懿,厚。
10恤:忧念。
(11)尽盛德之容:指礼节周到。
(12)罄:尽。丹府:丹心。
(13)戎行:行伍。
(14)潘濬:字承明,武陵郡汉寿县(今湖南汉寿)人。吴国重臣。系虏:俘虏。
(15)器:职务。
(16)委:放弃。
(17)济:帮助。
(18)卑宫:宫室低矮。菲:菲薄。
(19)披怀:敞开胸怀。虚己:虚心。
(20)谟士:谋士。算:筹谋。
(21)士燮:字威彦,苍梧广信(今广西梧州)人。致命:舍命报效。
(22)高:崇仰。张公:指张昭。
(23)游田:游猎。
(24)诸葛:指诸葛瑾。
(25)陆公:指陆逊。规:规劝。
(26)三爵之誓:酒后言杀,皆不得杀。
(27)跼蹐(jú jí):谨慎小心。跼,弯着腰。蹐,轻轻地走。
(28)伺:探看。子明:吕蒙字子明。
(29)滋:滋味,美味的食物。
(30)凌统:字公绩,吴郡余杭(今浙江余杭)人。三国时吴国名将。
(31)鲁子:鲁肃。
(32)削投:抛弃。
(33)子瑜:指诸葛瑾。
(34)谟:计谋。
(35)肆力:尽力。
(36)厌:安定。区区:指吴国。
(37)未遑:没有空闲。
【译文】
过去,吴、蜀、魏三方称王,曹魏据有中原地区,蜀汉占有岷、益,吴国控制了荆、扬二州并将交、广地区包容进来。曹氏的功业虽然给中原地区带来了益处,但他过于残暴,招致老百姓的怨恨。刘备凭借地势险要弄巧欺人,但刘氏功德微薄,蜀地风俗敝陋。而吴国,桓王以武功奠定了基业,太祖以德行成就了大业,明智通达,胸怀宽广。他求贤若渴,体恤民众如稚子,接待士人礼节周到,亲近仁人一片赤诚。从行伍中提拔了吕蒙,从俘虏中慧眼识别了潘濬。以诚相待信任部下,用人不疑;按照才能授予官职,不顾虑别人侵权。在陆公面前恭恭敬敬,以加重他的威望;尽数放走身边的警卫,为周瑜的军队增添兵力。宫室简陋,饮食粗淡,以丰厚对功臣的赏赐;虚怀若谷,以接受谋士的建议。所以鲁肃与太祖见过一面就决心报效吴国,士燮冒险而舍命效忠。太祖崇仰张昭的德行,接受他的意见而舍弃了游猎带来的欢娱;尊重诸葛瑾的进言,割舍了情欲带来的欢乐;有感陆公的规劝,废除了苛烦的刑法;奇于刘基敢在自己大怒时进行的劝谏,做出了“酒后言杀皆不得杀”的誓言。屏气悄声,以探视吕蒙的病情;从自己的费用中分出一部分,以养育凌统的遗孤。登坛称帝言辞慷慨,将功绩归于鲁肃;不听谗言,坚信诸葛瑾的节操。因此忠臣争相贡献出全部计谋,志士仁人都得到了尽力的机会。宏远的规划深邃的谋略,本来就不是只用来治理区区小国的。所以百官暂且聚合,各种政务都没有来得及处理。
初都建业,群臣请备礼秩1,天子辞而不许,曰:“天下其谓朕何2?”宫室舆服,盖慊如也3。爰及中叶,天人之分既定,百度之缺粗修4,虽化懿纲5,未齿乎上代6,抑其体国经邦之具7,亦足以为政矣。地方几万里,带甲将百万8,其野沃,其兵练9,其器利10,其财丰。东负沧海(11),西阻险塞,长江制其区宇(12),峻山带其封域(13)。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矣(14)。借使中才守之以道(15),善人御之有术(16),敦率遗典(17),勤民谨政,循定策,守常险,则可以长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
【注释】
1备礼秩:即天子位。礼秩,礼仪位次。
2谓朕何:意犹天下会说朕无心存汉。
3慊(qiàn)如:不足。
4百度:各方面。修:增备。
5(nóng)化:隆盛的教化。,味醇之酒。懿纲:美好的纲纪。
6齿:并列。
7体国经邦:治理国家。具:才能。
8带甲:披甲,指军队。
9练:熟练。
10器:兵器。
(11)负:背靠。
(12)区宇:境域。
(13)带:环绕。封域:疆界。
(14)弘:超过。
(15)道:仁义。
(16)御:治理。
(17)敦:勉力。率:遵循。
【译文】
刚刚在建业立都时,群臣请求完备礼仪位次,天子没有答应,推辞说:“这样做,天下会怎样议论我呢?”宫室、车马、服饰,都没有达到天子的标准。等到了中期,吴在江南的帝业已定,各方面的不足业已增备,虽然在教化隆盛、纲纪整肃方面还不能与前代相比,但治理国家的才能经验,尽可以为政了。吴国疆土近万里,军队近百万,土地肥沃,兵民习战,武器锋利,财物丰富。东面背靠大海,西面有天险阻隔,长江流经区域,峻山环绕疆界。国家之盛未有超过此的。假使才能中等的人能以道守之,有道德的人治理得法,勉力遵从先王的旧法,勤于民事,慎于政务,遵循既定的方针,坚守险阻,就会使国家长存,不会有危亡的忧患。
或曰:吴、蜀,唇齿之国,蜀灭则吴亡,理则然矣。夫蜀盖藩援之与国1,而非吴人之存亡也。何则?其郊境之接,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2;川厄流迅3,水有惊波之艰。虽有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舳舻千里4,前驱不过百舰。故刘氏之伐,陆公喻之长蛇5,其势然也。昔蜀之初亡,朝臣异谋,或欲积石以险其流6,或欲机械以御其变7。天子总群议而谘之大司马陆公8,公以“四渎天地之所以节宣其气9,固无可遏之理,而机械则彼我之所共,彼若弃长技以就所屈10,即荆、扬而争舟楫之用,是天赞我也。将谨守峡口,以待禽耳”(11)。逮步阐之乱(12),凭宝城以延强寇(13),资重币以诱群蛮(14)。于时大邦之众(15),云翔电发(16),悬旍江介(17),筑垒遵渚(18),襟带要害(19),以止吴人之西,而巴、汉舟师,沿江东下。陆公以偏师三万,北据东坑(20),深沟高垒,案甲养威(21)。反虏踠迹待戮(22),而不敢北窥生路。强寇败绩宵遁,丧师太半(23)。分命锐师五千,西御水军。东西同捷,献俘万计。信哉,贤人之谋(24),岂欺我哉!自是烽燧罕警(25),封域寡虞(26)。陆公没而潜谋兆(27),吴衅深而六师骇(28)。夫太康之役,众未盛乎曩日之师(29);广州之乱(30),祸有愈乎向时之难(31)?而邦家颠覆,宗庙为墟。呜呼!人之云亡,邦国殄瘁(32),不其然与?《易》曰:“汤、武革命(33),顺乎天。”《玄》曰(34):“乱不极则治不形。”言帝王之因天时也(35)。古人有言曰:“天时不如地利(36)。”《易》曰:“王侯设险,以守其国。”言为国之恃险也。又曰“地利不如人和”,“在德不在险”,言守险之由人也。吴之兴也,参而由焉(37),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38)。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
【注释】
1藩援:像藩篱那样可为援助。与国:共患难的友好国家。
2长毂(gu):兵车。
3川厄:河道狭窄。
4舳舻(zhú lú):指首尾衔接的船只。舳,船尾。舻,船头。
5陆公:陆逊。他将蜀兵比喻为蛇,指蜀地狭长,首尾不能相救。
6积石:在长江中堆积石块以遏制江水,使水流湍急以为险阻。
7机械:兵器的总称。
8谘:征询。陆公:指陆抗。
9四渎:古以长江、黄河、淮水、济水为四渎。渎,大河川。节宣:调节流通。
10屈:指不擅长水战。
(11)禽:同“擒”。
(12)逮:及。步阐:人名,为西陵督,据城降晋。
(13)宝城:指西陵城。强寇:晋军。
(14)群蛮:南方各少数民族。
(15)大邦:晋朝。
(16)云翔电发:如云飞电闪,形容晋军行动迅捷。
(17)悬旍(jing):即悬旌,高举旗帜,比喻进军。江介:江岸。
(18)遵:沿着。渚:水中沙洲。
(19)襟带:扼守。
(20)东坑:在西陵城东北,长十余里,陆抗在其上筑城。
(21)案甲:按兵。
(22)踠(wǎn)迹:敛迹,藏身不出。踠,屈曲。
(23)太半:大半。
(24)贤人:指陆抗。
(25)烽燧:烽火。古代边防报警,白天放烟为“烽”,夜晚举火叫“燧”。
(26)封域:疆界。虞:忧患。
(27)潜谋:指晋军暗中策划伐吴。兆:始。
(28)衅:灾祸,指孙皓无道,吴国内部危机日益加深。
(29)曩日:指曹、刘之世。
(30)广州之乱:279年夏,郭马联合何典、殷兴等人在广州反吴,孙皓派兵镇压,还没结果,晋军即已南下。
(31)向时:指曹、刘之世。
(32)殄(tiǎn)瘁:病困。
(33)汤、武革命:指商汤和周武王用暴力推翻夏桀和商纣,建立新政权。
(34)《玄》:扬雄《太玄经》。
(35)因:依靠。天时:天命。
(36)天时:此处天时指利于攻战的自然气候条件。地利:地理上的有利形势。
(37)参(sān):通“三”。意思是说吴国之兴,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并用的结果。由:用也。
(38)孙卿:指荀卿,即荀子、荀况,战国时赵人。汉时人避宣帝刘询讳,故不称荀子,后世沿称。
【译文】
有人说,吴、蜀是唇齿相依的国家,蜀国已灭而吴国随即灭亡是顺理成章的。蜀国,是像藩篱一样可伸出援助之手的友好的共患难的国家,但不是能决定吴国存亡的国家。为什么呢?蜀与我国接壤之处,崇山峻岭,险阻重重,它陆地上没有能够通过战车的道路;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有惊涛骇浪之险。虽然蜀拥有精兵百万,但能开进参战的不过千人;他的战船绵延千里,而向前挺进的不过百艘。所以刘备伐吴时,陆逊将其军队比作长蛇,认为蜀地狭窄,首尾不能相救,地形使之如此。以前蜀国刚为晋所灭时,群臣在如何加强防卫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有的想在长江中堆积石块以遏制江水,使水流湍急以为险阻,有的打算凭借兵器以防御晋军。天子汇总了大家的建议,征询大司马陆抗的意见,陆公认为:“四条大河川是天地用来调节疏通气脉的,没有阻遏长江的道理,而兵器则是敌我双方所共有的,敌人如果放弃他们擅长的陆战而用其短,到荆州、扬州来同我们用舟船打水战,这是老天来帮我们吴国了。我们将小心地守住峡口,等着俘获敌人。”等到步阐发动叛乱,占据宝城西陵延请强敌,用财物作诱饵,引诱南方各少数民族一起叛吴。当时晋军如云飞电闪,进军江南,沿着沙洲构筑壁垒,扼守要害之地,以阻止吴军西进,而巴、汉的水军,则沿江东下。陆抗率领偏师三万,在西陵城北面的东坑上筑城,深挖沟高筑垒,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反叛的步阐龟缩在西陵城内坐等被杀,而不敢往此窥伺逃生之路。北面来的强敌遭到失败连夜逃跑,兵力损失了大半。陆公又命令分出五千精兵,西去抵御巴、汉的水军。东西两线同时告捷,俘虏敌人数以万计。必须相信,贤人的计谋,是不骗我们的。此后,烽火罕见,边境安定。陆公死后,晋朝开始暗中策划伐吴,吴主无道,国内危机日益加深,吴军时刻处于惊惧之中。晋灭吴的太康之役,军队并不比过去魏、蜀的军队强大;广州发生的叛乱,灾难难道超过了过去魏、蜀带来的祸患吗?而国家被颠覆,宗庙成废墟。唉!贤人离世,国家危难,难道不是这样吗?《周易》说:“商汤、周武王革命,是顺应天命的。”《太玄经》说:“动荡不达到顶点,就不能够出现太平天下。”这说的是帝王要依顺天命。古人有言道:“天时不如地利。”《周易》说:“王侯设置险阻,以守卫其国家。”说的是凭借险要来捍卫国家。又说“地利不如人和”,“在德行不在险阻”,意思是要靠人才能守住险阻。吴国兴起,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并用的结果,这就是荀子说的天、地、人三者合用之理。到吴灭之时,吴国想只靠险阻来保住自己,这又是荀子所说的抛弃了天、地、人三者合用之理。
夫四州之萌1,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2,易循也。功不兴而祸遘者3,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是故先王达经国之长规,审存亡之至数4,谦己以安百姓,敦惠以致人和5,宽冲以诱俊之谋6,慈和以结士民之爱。是以其安也,则黎元与之同庆7;及其危也,则兆庶与之共患8。安与众同庆,则其危不可得也;危与下共患,则其难不足恤也9。夫然,故能保其社稷10,而固其土宇(11),《麦秀》无悲殷之思(12),《黍离》无愍周之感矣(13)。
【注释】
1四州:吴所辖的荆州、扬州、交州、广州。萌(méng):通“氓”。民众。
2先政:孙权时期的政治。
3遘(gòu):通“构”。构成。
4至数:至理,最根本的道理。
5敦惠:诚朴贤惠。
6宽冲:宽厚谦和。俊(yì):才智出众。才德过千人为俊,过百人为。
7黎元:黎民百姓。
8兆庶:万民。
9恤:担忧。
10社稷:国家。
(11)土宇:疆域。
(12)《麦秀》:诗篇名,传说为商纣王叔父箕子伤感殷亡而作。
(13)《黍离》:《诗经·王风》篇名,为周大夫感叹西周沦亡之作。愍(min):怜悯。
【译文】
吴国拥有四个州的百姓,不是没有民众;大江之南,又不缺乏俊杰之士。山川之险要,是容易防守的;刚劲锋利的兵器,是容易使用的;先帝的政治策略,是容易遵循的。但却不能建成功业而招致祸患,这是为什么?这是统治者的失误。所以古代先王通达治理国家的法则,明白国家存亡的根本道理,谦逊抑己以使百姓安定,诚朴贤惠以使百姓和睦,宽厚谦和以使才智出众者提出建议计谋,慈祥和蔼赢得士民的爱戴。所以国家安定时,百姓与之同欢乐;国家遇到危难时,则万民与之共患难。安定时与大众共欢乐,则不会有危难;危难时与下民共忧患,则危难不足以担忧。这样就能够保住他的国家,巩固他的疆域,就不会有寄托殷亡哀思的《麦秀》诗和哀怜西周灭亡的《黍离》诗问世了。
李康
李康(生卒年不详),字萧远,中山(今属河北定州)人。三国时魏国的文学家,但作品大多已经散佚。据有关文献记载,李康曾在魏明帝时做过浔阳县令。他是一个耿介之士,一名与流俗不合的文人。
运命论
【题解】
本文是一篇亦骈亦散的论说文。文章先用史实论证“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的观点,然后提出“乐天知命”的主张,最后告诫人们应明哲保身。联系魏晋时代的社会环境及作者本人的境遇,这些看似消极的观点实际曲折地表现出作者的人格和骨气。
文章清新流畅,言简意明,没有以往骈文奇字怪词的堆砌,而排比格的大量使用,又使文章汪洋恣肆,气势磅礴。文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句,流传至今,足见其表现力。《文心雕龙》说:“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1,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注释】
1玄同:混同为一。《老子》:“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译文】
安定与动荡,是由命运决定的;穷困与显达,是由天命决定的;富贵与贫贱,是由时机决定的。所以天运注定将要兴隆时,必定生出圣明的君王;而圣明的君王,必定有忠诚贤良的大臣。他们的相遇而得,不是有意的请求,而是自然的偶合;他们的亲密无间,不是靠人引介,而是自然地相亲。一方吟唱,另一方必定应和,一方出谋划策,另一方必定言听计从。彼此之间的道与德,都合而为一,就像曲折的符契相合,无论是得还是失,彼此都不怀疑对方的志向,挑拨离间不能破坏他们的交好如初,如能这样,就可以最后取得成功。他们能够如此,难道仅仅是靠人力为之吗?是上天授予,是神灵相告,是命运玉成其美啊。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1,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2,有莘氏之媵臣也3,而阿衡于商4。太公5,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6,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7,诵《三略》之说8,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9,而巧言于沛公也10。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11),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12),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13),生甫及申(14);惟申及甫,惟周之翰(15)。”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16),妖始于夏庭(17);曹伯阳之获公孙彊也(18),征发于社宫(19);叔孙豹之昵竖牛也(20),祸成于庚宗(21)。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注释】
1里社:古代祭土地神的地方,又称社庙。
2伊尹:商初大臣,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后来帮助汤攻夏桀。
3有莘(shēn)氏:国名。媵(yìng)臣:古代诸侯嫁女,派大夫随行,该大夫被称作媵臣。
4阿衡:商代官名。
5太公:即姜太公,被周武王尊为师尚父。
6百里奚:春秋时秦穆公贤相,原为虞大夫。
7张良:汉高祖刘邦的谋士,因功封留侯。黄石之符:黄石公所说的符应。
8《三略》:相传为黄石公所撰的兵书。
9陈、项:指陈胜、项羽。
10沛公:指刘邦。
(11)箓(lù)图:即图谶。汉代宣扬符命占验的书,也称“图箓”。箓为符命之书,图为河图。
(12)躬:即身。
(13)岳:指五岳。
(14)甫:尹吉甫,周宣王时的大臣。申:申伯,周宣王的母舅。
(15)翰:通“幹”。主干。
(16)幽王:周幽王。褒女:即褒姒,因幽王宠幸,被立为王后。
(17)夏庭:夏帝(夏朝君主)之庭。
(18)曹伯阳:曹国末代君主,为宋人所杀。公孙彊:曹国人。以田猎之说取悦曹伯阳,劝说曹伯阳背晋干宋,造成曹国灭亡,后为宋人所杀。
(19)社宫:指古帝王和诸侯社祭的地方。
(20)叔孙豹:鲁国大夫,宠用竖牛,和竖牛在蒲丘打猎时患病,被竖牛断绝饮食而饿死。竖:指宫中小臣。
(21)庚宗:古代地名。
【译文】
黄河水清而圣人降生,社庙响鸣则圣人出现,群龙现世就有圣人为天下所用。所以,伊尹这个本是有莘氏用来陪嫁的媵臣,却位至阿衡,做了商汤王的辅佐大臣。姜太公本来只是渭水之滨垂钓的卑贱老人,而在周武王那里被尊为师尚父。百里奚在虞国,虞国灭亡了,后来到了秦国,秦国却成了天下的霸主,这并不是他在虞国时没有才能而到了秦国就有了才能。张良领受了黄石公的符应,诵读了黄石公所撰的兵书《三略》,并以此向群雄游说,他说的话,就像将水洒到石头上,没有一个人接受;等到遇上了汉高祖,他说的话,就像将石头投向水中,没有不被接受的。这并不是张良的话说给陈胜、项羽时显得笨拙,而说给沛公刘邦时就显得巧妙。张良的话是始终如一的,人们不明白的是其中合与离的道理。君臣之间的合与离,乃是神明之道。因此上面所说的四位贤人,名字被载于符命之书,事迹顺应天意人心,难道能用贤达愚昧来衡量他们吗?孔子说:“圣人清明在身,气度志向有如神灵,统治天下的日期将到,神灵必先为统治天下的人生出贤智的辅佐者。犹若天要降时雨的时候,山川先出云气。”《诗经》上说:“五岳为周兴,而降下神灵,生出尹吉甫和申伯;尹吉甫和申伯,是辅佐周朝的中坚。”这就是说的天命、命运。岂止是辅佐主人振国兴邦如此,导致乱国亡邦也是如此。周幽王被褒姒所迷惑,妖气实际开始在夏朝的宫廷;曹伯阳碰上公孙彊,征应出现在社祭的地方;叔孙豹宠信竖牛,祸端实际在庚宗时就已酿成。吉凶成败,各按自己的历数而到来。都是不用请求就巧合了,不经引介便亲临了。
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1: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2。及成王定鼎于郏鄏3,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4,周道大坏,二霸之后5,礼乐陵迟6。文薄之弊7,渐于灵、景8;辩诈之伪,成于七国9。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10,颜、冉大贤(11),揖让于规矩之内(12),訚訚于洙、泗之上(13),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14),体二希圣(15),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16);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17);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18);以仲尼之仁也,而取雠于桓魋(19);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20);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21)。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22)。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23),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24),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侯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25)。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沉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注释】
1《河》:即《河图》。《洛》:即《洛书》。
2“以文命者”几句:七九、六八,指七世或九世、六世或八世。
3成王:指周成王。定鼎:定都或建立王朝。相传夏禹铸九鼎象征九州,作为国之重器置于国都。郏鄏(jiá fu):地名,在今河南。
4幽、厉:指周幽王和周厉王。
5二霸:指齐桓公和晋文公。
6陵迟:衰落。
7文:指封建社会规定尊卑的等级制度。
8灵、景:灵王、景王。
9七国:指战国时秦、楚、燕、齐、韩、赵、魏七国,又作“七雄”。
10仲尼:孔丘之字。
(11)颜:孔丘弟子颜回。冉:孔丘弟子冉求。
(12)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以比喻文德。
(13)訚訚(yín):和颜悦声貌,这里指和悦而诤。洙、泗:洙水和泗水,在今山东。
(14)孟轲:孟子。孙卿:即荀子,后人因避汉宣帝(刘询)讳,改“荀”为孙。
(15)体:连接,亲近,体察领悟,以为法式实行。二:指上文所说的颜、冉。希:望,仰慕。
(16)器不周于鲁、卫:才能不合于鲁国和卫国,最终不能用于这两个国家。
(17)定、哀:指鲁定公和鲁哀公。
(18)子西:人名,楚国令尹。
(19)雠:同“仇”。桓魋(tuí):人名,春秋战国时宋国司马。
(20)陈、蔡:皆春秋战国时的小国。
(21)叔孙:指鲁国,因春秋鲁桓公的孙子兹称作叔孙,所以其后代以叔孙为姓。
(22)弥纶:弥补缝合。
(23)公:指鲁侯。卿:指季桓子。一说公、卿在这里是泛指。
(24)封:富厚。
(25)间(jiàn):干犯。
【译文】
过去圣人受命于《河图》《洛书》,都说:以文德受命的,七世或九世就要衰败;以武功受命的,六世或八世就得谋划振兴之策。到周成王定都郏鄏,占卜所得的预言是三十世、七百年,这是天之命令。所以从幽王、厉王之世起,周朝的国运之道便大大败坏;齐桓公、晋文公这两个霸主之后,礼乐便开始衰落。文德薄弱的弊病,在灵王、景王之时渐渐产生;巧辩欺诈的虚伪风气,在战国七分时形成。刑罚的残暴,最终在秦末到达顶峰并导致秦亡;以文章为贵的风尚,终止于汉高祖时代。虽然孔丘这样的至圣,颜回、冉求这样的大贤,根据礼法的标准极力推行文德,在洙水和泗水之间和颜劝教,但也不能遏止鄙薄之风产生的势头;孟轲、荀子那样不遗余力地效法颜回和冉求,仰慕孔圣人,大度从容、奉行正道,但也不能维系在末世即将崩溃的礼教。天下终于到了大道沉沦的时候,而无可挽救。以孔圣人的才能,竟不合于鲁国和卫国,终不用于这两个国家;以孔圣人的口才,其言竟不能在鲁定公、鲁哀公那里得到实施;以孔圣人的谦逊,却还被子西所妒忌;以孔圣人的仁爱,却竟与桓魋结下了仇恨;以孔圣人的智慧,却委屈困厄于陈国和蔡国之间;以孔圣人的德行,竟在鲁国招来了诋毁。所行之道足以匡济天下,但并不能比别人更尊贵;言谈足以治理万世,但却不能被当世的国君信任重用;德行足以应合神明之道,但却不能在世俗中得到承认和推广。前后去七十个国家应聘,但碰不上一个适当的君主;驱驰奔走于各国之间,还在公、卿的门下遭受屈辱,其怀才不遇竟至如此!等到他的孙子子思,仰慕先圣,具备了圣人之道,但还没有到先圣那样完善的程度,却富厚自己培养高名,其声势使国君也为之动容。他游历经过的地方,没有哪个诸侯不坐着四马大车来登门拜见的。有的虽然也来造访,但还坐不上宾客的位置。他的弟子子夏,其学识犹如一个踏入了厅堂但还未进到内室的人,告老还家后,魏文侯拜他为师,西河一带的人,恭敬地归附于他的德行之下,把他和孔圣人一样看待,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言论有什么非议干犯。因此说:“安定与动荡,是命运安排的;穷困与显达,是天命决定的;富贵与贫贱,是时机决定的。”而后来的君子们,守着一个君主,叹息一朝一代。屈原因此而自沉于湘江支流,贾谊因此而悲哀愤恨,这不是过分了吗?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1,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2,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3。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凡希世苟合之士4,蘧蒢戚施之人5,俯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6。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洁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7,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8;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9,而不戒费无极之诛夷于楚也10;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11),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12);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13),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14)。
【注释】
1吕尚:即姜太公。
2百里:即百里奚。子房:即张良。
3徼:即“邀”。请求。
4希世苟合:迎合世俗,随便附和。
5蘧蒢(qu chú)戚施:专门奉迎吹拍他人貌。
6逶迤:卑屈貌。
7龙逢:古代忠臣,为夏桀所杀。比干:古代忠臣,为商纣所杀。
8飞廉、恶来:两父子,都是商纣尽心尽力的臣子,后被割鼻挖眼而死。
9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因吴王听信伯嚭谗言而被迫自杀。属镂:古代剑名。
10费无极:春秋时楚国大夫,善于进说谗言,后为令尹囊瓦所杀,尽灭其族。
(11)汲黯:汉代人,武帝时为东海太守,东海大治,被召为主爵都尉,因敢于面折廷诤,武帝表面虽敬重他而内心颇为不悦,所以再也得不到提升,最后出为淮阳太守。
(12)张汤:汉武帝时大臣,为朱买臣等陷害,被迫自杀。其兄弟欲厚葬之,其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无椁。
(13)萧望之:汉宣帝、元帝时大臣,后为石显杀害。跋踬(zhì):跌倒,这里指死。
(14)石显:汉宣帝、元帝时大臣,为人外巧慧而内阴险,杀害萧望之、周堪等。成帝即位后,丞相奏显旧恶,免归,徙归故郡,忧懑不食,道病死。
【译文】
这样说来,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大概就在于他们安于命运而自得其乐。因此,遇到坏运时,他们不怨恨,处在那种境地,也不生什么疑心。他们的身体可以受到压抑,但他们的精神意志却不能变得屈从;他们的位置可以被排挤,但他们的名节却不能被破坏。就像那水流,疏通它成为江河,堵塞它成为深渊。上升入云变雨降下,下沉入地把土滋润。身体清纯可以洗涤万物,而不会被污浊所乱;能救助受污浊包围的物体,而清纯不会受到伤害。所以圣人处于穷困和处于显达,都显得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忠直的言行往往触犯君王,特立独行的节操往往和世俗相背,事理的大势就是这样。所以,有树木高出整个林子,大风肯定把它吹断;有土堆高出河岸,急流肯定将它冲走;有德行比别人高尚的人,众人肯定非议他。前鉴并不远,而后面的车子还是继续在过去颠覆车子的路上翻倒。可是有志之士和讲求仁义道德的人,还是沿着那条路走而不后悔,矢志不移,这是为什么?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成就自己的声名。为了求得实现自己的志愿,而在险恶之途经受风波;为了求得成就自己的声名,而面对时人的诽谤议论。他们愿意处在这样的境地,是有他们的打算的。子夏说:“死和生有命运决定,富与贵在于天的安排。”因此,所持之道将要得到推行时,就是命里注定将要显贵时。伊尹、太公在商代、周代发达,百里奚、张良为秦国、汉朝所用,不用请求而自然得到,不用追寻而自己碰上。所持之道将要废弛的时候,就是命里注定将要微贱时。难道只是君子以此为耻而不去有所作为吗?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即便去有意为之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吧。凡是迎合世俗、随便附和之士,阿谀献媚、奉迎吹拍之人,都按照尊贵之人的脸色或俯或仰,在势和利之间卑屈伏行。不管人家的意见是对还是错,赞美之词都像水在流淌;不管人家的言论是可行还是不可行,都会随声应和就像响声必产生回应。以窥察盛衰的走势来作为确定自己行为的根据,以人心的向背来作为临时变通的依据。权势集于某人身上时,跟随某人就如同赶集一样;一旦权势从某人身上失去,则背弃那人就像脱下烂鞋扔掉。他们的话是这样说的:“名声和生命谁更亲密?得到和失去谁更贤明?荣光和屈辱谁更珍贵?”因此便鲜洁其衣服穿戴,夸耀其车马侍从,贪取金银玉帛,沉溺声色犬马,左右顾盼自以为得到了很多很多。这大概只是看见龙逢、比干丢了性命,而没有想到飞廉、恶来全族绝灭;大概只知道伍子胥在吴国被迫自杀,而不知道拿费无极在楚国被杀来引以为戒;大概只知道讥笑汲黯在主爵都尉的位置上直到头发花白,而不知道张汤最后落得牛车安葬的教训;大概只知道笑话萧望之被迫自杀在前,而不知道惧怕石显的丢官自缢于后。
故夫达者之算也,亦各有尽矣。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1,不如扬雄、仲舒之阒其门也2。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3,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4。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5,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6,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而守敖庾、海陵之仓7,则山坻之积在前矣8;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9,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10。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不爱其身,而啬其神(11),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12),五刑随其后(13)。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14);玑旋轮转(15),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16),以燕翼子者(17),昔吾先友(18),尝从事于斯矣。
【注释】
1王莽:汉元帝皇后之侄,汉平帝时为大司马,号安国公,平帝死后,立孺子刘婴为帝,自称摄皇帝,三年后称帝,改国号为新,公元23年被杀。董贤:汉哀帝时宠臣,后为王莽所劾,畏罪自杀。
2扬雄:汉代学者。仲舒:即董仲舒,汉景帝时为博士,武帝时拜江都相、胶西王相,推尊儒术,罢黜百家,开我国两千多年以儒学为正统的局面。阒(qù):寂静。
3齐景:指齐景公。
4原宪:孔子弟子,安贫乐道。
5五都:古代五大城市,历代所指不同,也可泛指繁华的都市。
6褰(qiān):用手提起。汶阳:春秋时鲁国地。
7椎(chuí jì):即椎结、椎髻。一撮之髻,形状如椎,这里代指士卒。敖庾:秦代所建粮仓,在今河南荥阳。海陵:在今江苏泰州。
8山坻(di):山坡。
9扱(chā):举。衽(rèn):衣襟,一说衣袖。钟山:昆仑山的别名,产玉。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出美玉,又名玉山。
10夜光:宝珠名。玙璠(yú fán):也作“瑶玙”,美玉。
(11)啬(sè):爱惜。
(12)六疾:古代指寒疾、热疾、末疾、腹疾、惑疾和心疾六种疾病,后泛指各种疾病。
(13)五刑:五种不同的刑罚。历代不尽相同,泛指各种刑罚。
(14)辰极:北极星。
(15)玑(ji)旋:即“玑璇”。北斗星座的两颗,北斗星座共由七星组成,包括下文中的“衡”。一说玑璇为古代观测天象的仪器。
(16)孙:通“洵”。远。
(17)燕:安定。翼:保护。
(18)先友:先人之友,指孔子。因为老子一说姓李名耳,所以作者以老子为祖先;而老子又与孔子是同时代人,并且孔子曾跟老子学习过,所以称孔子为老子之友。
【译文】
因此,这些通达之人的谋算,也还是各有止境、局限的。我们不禁要问:那些为了富贵而奔忙竞争的人,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立德,必须富贵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周幽王、周厉王虽为天子,还不如孔子作陪臣。必须拥有权势吗?那么王莽、董贤作为三公,还不如扬雄、董仲舒门庭冷清。必须富有吗?那么齐景公的拥有千驷,还不如颜回、原宪的简约其身。他们是为了实际的利益吗?那么拿着勺子去河边饮水的人,也不过只是喝满一肚子;跑出屋子到外面去淋雨的人,也不过湿透全身。超过这个限度,身体是无法接受的。他们是为了名声吗?那么善行和恶德都记载于史册,诋毁和赞誉流传千秋万代,奖赏和惩罚由上天主宰,吉凶和祸福只有鬼神才最清楚,这固然可怕。他们是为了要用来愉悦耳目、快慰心意吗?譬如命令驾车者驶往五都的集市,就可以看到天下所有的货物都陈列在那里;提着衣服登上汶阳的山丘,就可以看见天下如云的庄稼;去到有士卒守卫的敖庾、海陵这两座大粮仓,就可以看见如山坡一样堆积的粮食在眼前;提起衣襟登上钟山和蓝田,就可以看到夜光宝珠和玙璠美玉的珍贵所在。像这样,就可以知道世上物什很多,但能为自己所有的很少。不珍惜自己的品节操守,而以自己的精神欲望为重,大风骤起,尘土飞扬,飘散不止。于是各种疾病等在前面,各种刑罚跟在后面。利害冲突发生在左边,攻取夺予出现在右边,却还自以为发现了生命和名分的亲疏、区分了荣光与屈辱的主客呢!天地的大德是生长万物,圣人的大宝是名位。用什么来守住名位?是“仁”。用什么来使人德行端正?是“义”。所以过去古代统治天下的君王们,是他一个人来治理天下,而不是让天下之人都来奉养他。古代为官的人,是用他的官职来施行他的义,而不是因为利禄去贪取官位。古代的君子,以得到了官职而不能治理其事为羞耻,不以能治理其事而得不到官职为羞耻。探求天和人的本性,查考邪与正的分别,权衡祸和福的门径道理,全面考虑荣与辱的问题,最终事情变得十分明显,所以君子便舍彼取此。如果出门做官和在家隐居都不违背时宜,沉默和说话没有选错对象,那么尽管天体运动、众星轮回,而北极星却始终还在那个地方;北斗星座如轮运转,而衡星却像车轴一样稳定其中。既明白通晓事理,又知识渊博能洞见万事万物,从而保全了自己的名节,将这长远的谋虑遗传下去,使子孙安定、得到保护,以前我祖先的同志之友孔夫子,曾经这样做了。
江统
江统(?——310),字应元,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主要活动在西晋时期。为人静默,志向远大。历官山阳令、尚书郎、廷尉、散骑常侍。晋怀帝永嘉四年(310),避难于成皋,病卒。所著赋、颂、奏、论多篇,传于世。为文尤长于政论。
徙戎论
【题解】
晋时,氐、羌人叛服无常,民族摩擦时有发生,形势严峻。鉴于此,江统作《徙戎论》,主张将氐、羌人迁出关中,使之回到原来游牧的区域,使“戎晋不杂,并得其所”。据说此论在当时并未引起重视,待晋室南迁、北方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后,人们始服其识见。其实,汉胡杂处,互相融合,是为历史大势,并非哪一项政策可以改变。江统未能认识到这一点,是有其历史局限的。
夫夷蛮戎狄1,地在要荒2。禹平九土3,而西戎即叙4。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当其强也,以汉高祖困于白登5,孝文军于霸上6。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7,而单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8。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9,惟以待之有备,御之有常,虽稽颡执贽10,而边城不弛固守。强暴为寇,而兵甲不加远征(11),期令境内获安,疆埸不侵而已。以上论御戎狄之道。
【注释】
1夷蛮戎狄:我国古代称东方各族为“夷”,南方各族为“蛮”,西方各族为“戎”,北方各族为“狄”,后泛指异族人。这里指西晋边陲的匈奴、鲜卑、羯、羝、羌民族。
2要荒:古时称距王室极远的地方。要,要服。荒,荒服。
3九土:九州之土。
4叙:次第。
5白登:指白登山,在山西大同东。一名白登台。《汉书·匈奴传》:“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三十余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
6孝文:汉文帝。霸上:地名,在陕西长安东,接蓝田县界。
7元、成:指汉元帝刘奭(shì)、汉成帝刘骜(ào)。
8已然:已经这样,已经成为事实。效:功用,效果,结论。
9牧:治民。古时把官吏治民比作牧人养牲畜。
10稽颡(sǎng):古时一种跪拜礼。贽(zhì):礼物,礼品。
(11)兵甲:这里指军队。
【译文】
汉族以外的异族人,生活在距离畿辅地区极远的地方。夏禹平定了九州,西方异族就陆续出现了。他们性情贪婪,凶猛强悍,四方异族之中,以西方和北方为甚。弱小时就畏惧臣服,强大时就侵犯作乱。当他们强盛的时候,把汉高祖刘邦围困在白登山,将汉文帝的军队围在了霸上。到他们弱时,即如汉元帝、汉成帝时那般国势衰弱,匈奴单于也来入朝纳贡,这是已经成为事实的结论。因此,有道的明君驾驭外族,只是加强防务,常备不懈,即使他们拿着礼物恭敬地来朝拜,边境线上的军事防守一点儿也不放松。强暴的势力来侵略时,军队不加以远征,只希望境内获得安宁,疆域不受侵犯就行了。以上说的是统御戎狄的策略。
及至周室失统,诸侯专征1,封疆不固,利害异心,戎狄乘间,得入中国。或招诱安抚,以为己用。自是四夷交侵,与中国错居。及秦始皇并天下,兵威旁达,攘胡走越。当是时,中国无复四夷也。以上周、秦。
【注释】
1专征:古代帝王授予诸侯、将帅掌握军权,不必等待天子的命令,即可率军征伐。
【译文】
等到周朝国内失去了统一的局面,诸侯们都不听周天子的命令自专征战,疆土不定,利害异心,于是夷狄乘机得以侵入中国。有的统治者采用招诱安抚的羁縻政策,以使夷狄为自己所用。于是四方异族交替侵犯,和中国人杂错居处。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军队的威力强大,攘除胡人,赶走了越人。那时,中国四方的少数民族不再侵犯中国了。以上说的是周、秦时期的情况。
汉建武中1,马援领陇西太守2,讨叛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3。数岁之后,族类蕃息,既恃其肥强,且苦汉人侵之。永初之元4,群羌叛乱,覆没将守,屠破城邑。邓骘败北5,侵及河内6。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马贤仅乃克之7。自此之后,余烬不尽,小有际会8,辄复侵叛。中世之寇,惟此为大。魏兴之初,与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扞御蜀虏。此盖权宜之计,非万世之利也。以上汉、魏之世,氐、羌得居关中。
【注释】
1建武: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
2马援:东汉初期的大将,归附刘秀后,参加灭隗嚣的战争。建武十一年(35)任陇西太守,十七年(41)任伏波将军,封新息侯。
3冯翊:古地名。后汉末年置冯翊郡,今陕西大荔县。河东:古地区名。泛指黄河以东之地,唐朝以后,泛指今山西全省。
4永初之元:107年。永初,东汉安帝刘祜的年号(107——113)。
5邓骘:东汉大将军,其妹为和帝皇后。辅政期间,曾进贤士、罢力役,有所建树。后来汉安帝与宦官李闰合谋诛灭邓氏,他被迫自杀。
6河内:黄河以北,总谓之河内。
7任尚:东汉将领,安帝时,代班超为西域都护,继任征西校尉,率军镇压羌人起义,后又任中郎将,与邓遵(邓太后弟)、马贤等镇压汉羌联合起义。元初五年(118),因与邓遵争功,被邓太后杀。马贤:东汉将领。
8际会:遇合,机会。
【译文】
东汉建武年间,马援为陇西太守时,他征讨羌人叛乱,把余下的羌人迁移到汉中地区,(让他们)在冯翊、河东的空余之地定居了下来。几年以后,羌人滋生众多,羌人既依仗其强大,又苦于汉人侵扰他们。东汉安帝永初元年,大批羌人叛乱,汉朝守军全军覆没,羌人破城后屠杀百姓。大将军邓骘被打败,羌人侵入到河内地区。十年当中,羌人和华夏俱疲敝,东汉将领任尚、马贤才打败了他们。从此以后,战火的余烬始终不绝,稍有机会,就又会发生侵犯叛乱。东汉中叶来自外族的寇扰中,羌人的叛乱是最大的了。曹魏开国之初,和蜀汉分离,在疆场上,西部的少数民族分别归属魏、蜀两方。魏武帝曹操将武都的氐人迁移到秦川地区,想用以削弱敌人,强固国家,并防御抵抗归属蜀汉的少数民族。这只不过是暂时变通的计略,并非永久之利。以上说的是汉魏时期,氐、羌人得以到关中居住。
今者当之,已受其敝矣。夫关中土沃物丰,帝王所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因其衰敝,迁之畿服,士庶玩习1,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忿怒之情2,候隙乘便,辄为横逆3。而居封域之内4,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5,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蔓,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当今之宜6,宜及兵威方盛,众事未罢,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7,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8;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9,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10。廪其道路之粮(11),令足自致(12),各附本种,反其旧土,使属国、抚夷就安集之。戎晋不杂,并得其所,纵有猾夏之心(13),风尘之警(14),则绝远中国(15),隔阂山河,虽有寇暴,所害不广矣。以上言氐、羌之敝,宜徙于外。
【注释】
1士庶:魏、晋、南北朝时士族、庶族的等级区别。
2挟:心中怀着。
3横逆:强暴无理。
4封域:疆域,界域。
5障塞:秦汉边塞上险要处作防御用的城堡。
6宜:谓适宜的事。宜,事也。
7北地:古地名,在今陕西铜川耀州区东南。新平:古郡名,后汉置,即今陕西邠县。安定:古郡名,汉置,今甘肃固原。
8幵(qiān):地名,幵即幵头山,在今甘肃平凉。
9扶风:古郡名。三国魏以右扶风改名。治槐里(今陕西兴平东南),辖境相当今陕西永寿、礼泉、陕西西安鄠邑区以西,秦岭以北地区。京兆:古郡名。汉置,因地属畿辅,故不称郡,为三辅之一。治所在长安,即今西安,辖境相当于今陕西秦岭以北,西安以西,渭河以南地。
10武都:郡名,汉置,在今甘肃。文县、陇南市武都区、徽县及陕西宁羌县是其地。
(11)廪:旧时官府发给的粮米。
(12)致:归还。
(13)猾:扰乱。
(14)风尘:比喻战乱。
(15)中国:这里指国都。
【译文】
现在承袭这一历史沿革,已感受到它的害处了。关中地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帝王所居住的地方,不曾听说异族人适合在此地居住。不是我华夏民族,他们的心一定与我们不同,只是由于他们衰败了,才把他们迁移到畿辅地区,华夏人士轻慢成习,欺负他们弱小,使他们怨恨之气深入到骨髓之中。至于繁衍众多的人口,那就是助长他们形成野心。以他们贪婪凶悍的性格,及心中充满的怨恨情绪,一旦有时机,就会起来叛乱。使戎狄居住在华夏的界域之内,又没有关隘的阻隔挡住那些不能防备的人,他们收集散布在原野上的力量,所以能滋生祸乱,这是必然的趋势,已经经过验证的事了。当今应做的事,就是应该乘军事威力正旺盛,许多事情未了结之际,将冯翊、北地、新平、安定地区的羌人迁移,发遣到先零、罕、幵、析支等地去;将扶风、始平、京兆地区的氐族人,经过陇右,发遣往阴平、武都的界域去。发给他们一路上所需的粮米,让他们足以能够到那里,各自归附自己的本族,回到他们的故土去,建立属国抚慰他们,使安居下来。这样,西方异族和晋朝不相混杂,各得其所,纵然他们有扰乱华夏的心及发生战乱的紧急情况,但远离国都,有山河阻隔,虽然有强暴的敌寇,所受的祸害不大。以上说的是氐、羌人居关中的敝害,指出应将其迁徙出境。
难者曰1:“氐寇新平,关中饥疫,百姓愁苦,咸望宁息。而欲使疲悴之众,徙自猜之寇,恐势尽力屈,绪业不卒,前害未及弭,而后变复横出矣。”
【注释】
1难:质问。
【译文】
有人质问说:“氐族敌寇刚刚平定,关中地区又发生了饥荒疾病,老百姓万分愁苦,都希望安定,停止战争。因而要想使疲劳之众,迁移自起疑心的敌人,恐怕是力量用尽了,剩余的事业也不能完成,前边的祸害还未来得及平息,后面的变乱又意外地出现了。”
答曰:“子以今者群氐为尚挟余资,悔恶反善,怀我德惠而来柔附乎?将势穷道尽,智力俱困,惧我兵诛以至于此乎?”曰:“无有余力,势穷道尽故也。”然则我能制其短长之命,而令其进退由己矣。夫乐其业者不易事,安其居者无迁志。方其自疑危惧,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无违也。迨其死亡流散,离逷未鸠1,与关中之人,户皆为雠,故可遐迁远处,令其心不怀土也。夫圣贤之谋事也,为之于未有2,治之于未乱3,道不著而平,德不显而成。其次则能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值困必济,遇否能通4。今子遭敝事之终而不图更制之始,爱易辙之勤而遵覆车之轨,何哉?以上言群氐势穷,兵威可制。
【注释】
1逷:远。鸠:聚集。
2为:计划。
3治:消灭。
4否(pi):不通。
【译文】
回答道:“你以为现在的氐族人是挟制剩余的力量,悔恶从善,感戴我们的恩惠,来归附我们呢?还是势力和道义都穷尽了,智慧和力量都贫乏了,害怕我们的军队去消灭他们才这样做的呢?”对答说:“是因为他们没有一点儿剩余的力量,势力和道义穷尽了的缘故啊!”既然这样,我能限制他们命运的长短,让他们进退由己。大抵乐于其业的人不愿意改变工作,安于其居的人没有迁移的心思。当他们自疑害怕、惊慌失措的时候,正可以用军事威力来管束,使他们左右不能不依从。等到他们死亡或流离失散,走得远远的不能聚集在一起,和关中地区的每户人家都成为仇人,就可以将他们迁到极远的地方,让他们心里不怀念故土。圣贤之人计划事情时,总是计划于事情未发生之前,将祸乱消灭于未发生之先,道不显出而万事通达,德不显露而事业成功。然后能转灾祸为福祥,化失败为成功,遇到危困必渡过,遇到不通能通达。现在你遇到败事的完结,可是不谋求变更制度的起始,喜欢经常变更行车道路,却按照翻车的轨道去行驶,这是为什么呀?以上说的是氐族势穷,可用兵威管制它们。
且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处之与迁,必须口实1。若有穷乏糁粒不继者2,故当倾关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计3,必无挤于沟壑而不为侵掠之害也。我今迁之,传食而至,附其种族,自使相赡,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此为济行者以廪粮,遗居者以积仓,宽关中之逼4,去盗贼之原,除旦夕之损5,建终年之益。若惮暂举之小劳6,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烦苦,而遗累世之寇敌,非所谓能创业垂统7,谋及子孙者也。以上秦地之人得其半谷。
【注释】
1口实:粮食。
2乏:没有积蓄。糁(shēn)粒:米粒。
3倾:用尽。
4逼:狭窄。
5旦夕:早晨和晚上,比喻短时间内。
6惮:怕。
7垂统:指封建帝王把基业传给后代。
【译文】
况且关中地区有一百多万人,估计其各种人口比例,异族人约占一半左右,无论是在这里居住的和迁移走的人口,都必须有粮食吃。假如没有积蓄,甚至于连碎米粒儿都接续不上,就应当用尽关中地区的谷米,以保全他们一代一代生活下去,这样才能使他们不致饿死和起来叛乱侵掠为害。现在将他们迁移,发给粮食使他们能到达那里,依附他们的种族,自然就能使他们互相帮助,而关中的人民,可以得到戎狄迁徙后余下的一半粮谷,这样做就是用粮仓里的粮食救济远行人,把多年积蓄起来的仓粟留给居住下来的人,使关中地区不再拥挤,铲除产生盗贼的根本,除去随时可能发生的祸乱的根由,建立长久的益处。若是怕短时间举动的小的劳作,而忘记了永久安定的宏伟的策略;害怕一时的烦劳困苦,而将敌寇留给后世,就不是能创立大业、为子孙谋福的人。以上是说秦地之人得到戎狄迁徙后留下的一半粮谷。
并州之胡1,本实匈奴桀恶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贤王去卑诱质呼厨泉2,听其部落散居六郡。咸熙之际3,以一部太强,分为三率。泰始之初4,又增为四。于是刘猛内叛5,连结外虏。近者郝散之变,发于谷远。今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风尘之虑,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正始中6,毌丘俭讨句骊7,徙其余种于荥阳8。始徙之时,户落百数,子孙孳息,今以千计,数世之后,必至殷炽。今百姓失职,犹或亡叛,犬马肥充,则有噬啮,况于夷狄,能不为变!但顾其微弱,势力不逮耳。
【注释】
1并州:古十二州之一,虞舜分冀东恒山之地为并州,即河北正定、保定及山西太原、大同等地。汉时为山西及陕西延安、榆林等地,后汉时并州刺史治晋阳。
2呼厨泉:后汉时为南匈奴单于。南匈奴将其持至呼兰若尸逐侯单于弟,兴平中立,以兄被逐,不得归国。建安中汉迁都许昌,始得归汉朝。曹操因留于邺,遣右贤王去卑监其国。
3咸熙:三国魏元帝曹奂的年号(264——265)。
4泰始:西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265——274)。
5刘猛:东汉人,嘉平初为司隶校尉,时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位素餐,无有忠言者。诏猛逐捕,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坐左转谏议大夫,节等奏猛抵罪,输左校,朝臣多以为言,始免刑,复公车征之。
6正始:三国魏齐王曹芳的年号。
7毌丘俭:字仲恭,三国时魏人。明帝时为尚书郎,累迁荆州刺史。以征讨辽东有功,封安邑侯。正始中数讨高句骊,破走句骊王宫,追奔至肃慎氏南界,刻石记功。后讨司马师,不克被杀。句骊:亦称高句骊、句丽、高丽,为朝鲜的古国名。
8荥阳:郡名。今河南荥泽县西南十七里。
【译文】
并州的胡人,本来是匈奴,是凶悍残暴的敌寇。后汉建安年间,汉丞相曹操派遣右贤王去卑引诱呼厨泉单于作为人质,任凭南匈奴各部落散居在六郡一带。三国时魏元帝曹奂咸熙年间,由于一部力量过于强大,于是将他们分为三部。到了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初年,又将三部增为四部。由于这样,东汉嘉平年间发生了刘猛勾结外部异族的内部叛乱。近期出现的郝散事变,发生在谷远。现在匈奴人已达五部之多了,户口达到了几万,这个数目超过了西部异族人数。这些人天性勇猛善射,骑马射箭的功夫十分娴熟灵便,比氐族人和羌族人强得多。假如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那么并州一带的地方可实在让人担忧呀!在三国魏齐王曹芳的正始年间,曾做过荆州刺史、安邑侯的毌丘俭奉命征讨高句骊,大捷而归。他把剩下的高句骊族人迁移到了河南荥阳地区。开始迁移的时候,只有一百多住户,经过子子孙孙的繁衍生息,现在已达千计,那数代之后,必然会更加兴旺。现在老百姓不能尽力本业,尚且逃跑叛离,犬马长得肥壮了,还互相撕咬,更何况是存有异心的外方异族,能不生变吗?只是他们还弱小,势力还没有达到生变的程度罢了。
夫为邦者,忧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广,士民之富,岂须夷虏在内,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1。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德施永世,于计为长也。以上并州之胡、荥阳之夷皆宜并徙。
【注释】
1纤介:亦作“纤芥”。细微。
【译文】
作为一个国家,值得忧虑的不在于财富少,而在于不安定。凭借着四海之内地域广阔,人民富足,哪里需要异族人来内地然后才算富足呢?对这些人,都可发遣他们回到原来的地域去,一方面可以抚慰他们长久寄居他乡怀念故土的情思,另一方面可以清除我们华夏民族的忧虑。这样能使中原受惠,四方安宁,恩德传之万世,是为长久之计啊。以上说的是并州的胡人、荥阳的夷人都应迁徙。
韩愈
韩愈(768——824),唐朝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因其郡望昌黎,后人称之为“韩昌黎”。早孤,由嫂抚养。治学刻苦,二十五岁时进士及第。累官监察御史、山阳令、刑部侍郎、吏部侍郎。死后谥号为“文”,故世亦称韩文公。
政治上,他一直反对宦官擅权、藩镇割据;伦理思想上尊崇儒学,排斥佛教和道教,以继承儒家道统自任,开宋明理学之先声。文学上,他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反对六朝以来的华靡文风,主张发扬先秦两汉散文传统,提倡语言独创和文从字顺。其散文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文笔遒劲,气势雄健。他本人也因此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原道
【题解】
本文乃韩愈用心之作,较为系统地阐明了其于道德及社会的认识。文章主旨在于系统阐述所谓圣王之道,以排斥佛老,正人视听。所以写作时先立后破,破中有立,先言儒学所以该尊倡的原因,后述其废兴以致众人惑乱从于邪说,由此引出佛老理论并比之于儒道,驳其谬误,层层递进。文章于理论辨析同时又着眼佛道二教的现实危害,结构严谨有序,文字雄辩锋锐,居高临下,纵横捭阖,可为读学韩文的首选作品。
博爱之谓仁1,行而宜之之谓义2。由是而之焉之谓道3,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4。仁与义为定名5,道与德为虚位6。故道有君子小人7,而德有凶有吉8。老子之小仁义9,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10,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11),其小之也则宜(12)。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13)。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14),一人之私言也。
【注释】
1博爱之谓仁:儒家视仁为爱人,故韩愈将仁归结为博爱。
2行而宜之之谓义:做事合乎人情事理为义,是仁的具体表现。宜,适应。
3是:指仁义。之:往,这里指进修。
4足乎己:自己修养充足,仁义出自内心。无待于外之谓德:按照仁义的标准修养自己,形成稳定的世界观,不被外界的影响所左右。
5定名:指仁和义都具有实际的内容,名副其实。
6虚位:指道德而言。道德比较抽象,可作不同的解释,需要具体的内容对其加以充实。
7道有君子小人:道以是否具有仁义内容分为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
8德有凶有吉:德有凶德和吉德之分。《左传·文公十八年》:“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
9老子之小仁义:老子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下,故韩愈说他“小仁义”。
10坐井而观天:从井水中看天,譬喻见识不广。坐,守。
(11)彼以煦煦(xù)为仁,孑孑为义:老子不了解仁义涵义博大,故降低了仁义的意义。彼,指老子。煦煦,和悦,柔顺。孑孑,琐屑小谨。
(12)其小:指仁义而言,即上文说的“小仁义”。
(13)“其所谓道”几句:指老子所讲的道与德,均归为无为自化,与作者所说的内涵完全不同。“道其所道”的前一个“道”(即“讲”)字和“德其所德”的前一个“德”(同“得”)字,均是动词。
(14)去仁与义:指《老子》书中所论道德绝去仁与义。
【译文】
泛爱一切被称作仁,做事合乎人情事理被称作义。按照仁义去修身行世的即是道,按照仁义的标准修养充实自己,形成不受外界所左右的稳定的世界观就是德。仁与义,都有固定的内涵,道与德,内涵不固定。所以道分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凶德和吉德之分。老子轻视仁义,并非有意诋毁,是因为他的见识浅陋。坐井观天而说“天小”,并不是天小。老子以好行小惠为仁,以特立独行为义,那么他贬低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老子所定义的以及他所提倡的道,并非是我所说的道;老子所定义的以及他所提倡的德,并非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言及的道与德,是包括仁义而说的德,是天下公认的道理。老子所言及的道与德,是绝去仁义而说的,是他一人的言论。
周道衰1,孔子没2,火于秦3,黄、老于汉4,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5;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6,出者奴之7;入者附之8,出者污之9。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以上正仁义道德之名。
【注释】
1周道:指周代推行的政令。
2没:通“殁”。即死亡。
3火于秦:指秦始皇焚书。“火”作动词用。
4黄、老:即黄帝、老子,指盛行于汉代的道家学说。
5不入于杨,则入于墨:杨,杨朱。墨,墨翟。
6主之:当主人看待。
7奴之:视为奴仆。
8附:附和。
9污:诬蔑。
【译文】
儒家崇拜的文、武、周公之道的衰落,孔子的死,秦始皇的焚书,使以黄帝和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学说盛于西汉,佛教流行于晋、魏、梁、隋这些朝代。有说及道德仁义的,不归属于杨朱便归属于墨翟;不归于道教,便归于佛教。入了那一家,则必然违背这一家。对入的学派就推崇,对违背的学派就贬低;对入的学说就赞成附和,对其他学说就污蔑。唉!后人若想听仁义道德学说,该跟从谁的学说呢?以上论述正仁义道德之名。
老者曰1:“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2:“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3,习闻其说4,乐其诞而自小也5,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6。”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7,今之为民者六8;古之教者处其一9,今之教者处其三10。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11);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以上言举世习闻佛、道之说而莫知其非。
【注释】
1老者:尊崇老子学说的人。
2佛者:即佛教徒。
3为孔子者:尊崇信奉孔子学说的人。
4习:习惯。
5乐:喜欢,赞同。诞:荒唐,怪诞。自小:自以为渺小。
6吾师:指孔子,儒者称孔子为师。
7古之为民者四:指士、农、工、贾(即商)四民。
8今之为民者六:四民加上僧、道,称六民。
9古之教者处其一:指古时的“先王之教”(即儒教)教化人民。
10今之教者处其三:指今时除以儒教教民外,又增加了佛教、道教。儒、佛、道三者并立,故曰三。
(11)资焉:赖以为生的意思。
【译文】
信奉道教的说:“孔子,我们师祖的徒弟。”信奉佛教的说:“孔子,我们师祖的徒弟。”信奉孔子的儒家学说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说法,赞同他们荒诞的学说而瞧不起自己,也说:“我们的祖师孔子也曾请教过老子。”不仅在口头上说,而且还这样书写。唉!后人若想听听仁义道德学说,他们该听从谁的呢?唉,人变得好奇怪啊!不探求佛、老学说的起源,不推究其的结局,却只愿听那些荒诞的说法。古代老百姓分士、农、工、贾四种,现在老百姓分士、农、工、贾、僧、道六种;古代信教的仅占一种,现在信教的却占三种。务农的仅一家,而消费者却有六家;加工的仅一家,而用器具的却有六家;搞商业的仅一家,而靠贩卖的却有六家;怎样能使老百姓不再贫乏困穷和走上邪路呢?以上讲世人常听佛、道之说,但不知其误。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1。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2;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3;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4;为之政,以率其怠倦5;为之刑,以锄其强梗6。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7;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8;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9,去而父子10,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11)。”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12),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以上言圣人所作为,皆切于民生不得已之事。
【注释】
1处:居住。中土:指中原地区。
2赡:供给。器用:器皿用具。
3济:救助。夭死:早死。
4宣:宣泄。湮郁:亦作“堙郁”,情志郁结忧闷。
5怠:懈怠。倦:厌倦。
6锄:铲除。梗:这里指灾害。
7符:古时封建帝王传达旨意或调动兵将用的凭证。玺:即玉制的印,古时通用,秦之后专指皇帝的印。斗斛(hú):容量单位,古代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宋以后五斗为一斛。权:秤锤。衡:秤杆。
8致:表达,传递。
9弃而君臣:即废弃君臣关系。而:尔,汝,你。
10去而父子:指废弃父子关系。
(11)寂灭:梵语“涅槃”的义译。佛家认为,信奉佛家者,经长期修行,可达到无烦恼的清静境界,故称寂灭。
(12)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译文】
古时候,人类的灾害多。有圣人站出来了,然后教化人们互相帮助以维持生活和生存的道理。成为君主,成为老师,为人们驱赶虫蛇禽兽,把人们安置在中原沃土。寒冷时,就为人们谋衣;饥饿时,就为人们谋食。人们在树上筑巢居住容易颠覆,穴居野处容易得病,因此就为人们构筑房舍。为人们谋工艺,以便提供器皿用具;为人们谋商业,以便互通有无;为人们谋医药,以便救助人们而免于早死;为人们谋葬埋祭祀活动,以延续人们的情感;为人们谋礼仪,以安排人们礼节方面的先后;为人们谋音乐,以宣泄人们郁结忧闷的情结;为人们谋管理制度,以便人们能从懈怠厌倦中振作起来;为人们谋刑法,以铲除罪魁祸首。为防止人们之间相互欺骗,以符玺、斗斛、秤砣、秤杆使人们之间相互信任;为防止人们相互争夺,则为人们修筑城墙并安排军队守护。灾害来了则为人们做好准备,担心生活中所要发生的事而为人们做好预防。现在有人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要想社会安定,就要让人类回到无知无识的状态中去。”唉,真是不动脑筋啊!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没有羽毛鳞爪就不便在寒冷的环境中居住,没有爪牙就不便争夺食物。因此君主,是发号施令的人;臣子们,传达君主的命令到百姓之中;老百姓,生产粟米麻丝,制作器具,畅通货财,以侍奉皇上。君主不善于发号施令,则失掉了作为君主的根本;臣子们不能把君主的命令传到老百姓中,老百姓不生产粟米麻丝,不制作器具,不畅通货财,来侍奉皇上,则应受惩罚。现今的说法是:“必须臣不事君,子不事父,民不从事相互养生之道。以追求佛教中所谓的清静寂灭的境界。”唉!幸运的是佛教出现在夏、商、周三代以后,而不被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否定;不幸的是,佛教没有出现在这三代以前,不被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匡正。以上说圣人的所作所为,都事关民生无可奈何之处。
帝之与王1,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以上言圣人因时立法,不必慕太古之无事。
【注释】
1帝之与王:指五帝三王。五帝,即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三王,即夏禹、殷汤、周文周武王(文武二王作为一王)。
【译文】
帝与王,他们的名称不同,但他们成为圣人的本原是一样的。夏穿葛麻冬穿皮衣,渴则饮而饥则食,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有人说:“为何不回到太古那个清净无事的年代?”这就如同责备冬天穿皮衣的人说:“为何不穿麻布,那多容易啊?”责备因饥而食的人说:“为何不喝水,那多容易啊?”以上论述的是圣人因时立法,不要羡慕太古无事。
《传》曰1:“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2,灭其天常3,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4。《经》曰:“夷狄之有君5,不如诸夏之亡也6。”《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7。”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8!以上言不宜离事而求心。
【注释】
1《传》:指儒家之书。
2外:疏远,遗弃。
3天常:天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儒家提倡的天然伦理关系。
4中国:指当时的中原地带。
5夷狄:当时汉族称东方少数民族为夷,称北方少数民族为狄。
6诸夏:指居于中原地区的汉族国家。亡:同“无”。
7戎狄是膺(ying),荆、舒是惩:戎狄,古时称西方少数民族。膺,抵挡,抗拒。荆,即楚国。舒,归属于楚国的小国。
8几何:若干,多少,此处是“这样”的意思。胥:皆。
【译文】
古书上说:“古代想在世上发扬光明道德的人,要先治理他的国;想要治理他的国,要先使他的家管理到位;想要他的家管理好,要先修养自身;想要修养自身,要先端正他的思想;想要端正思想,要先使态度诚实。”因此古代人所说的思想端正、态度诚实的人,将有治理天下国家的作为。如今有人也想修身养性,却置天下国家于不顾,不要天伦关系,做儿子的不按父子关系赡养父亲,做臣子的不按君臣关系侍奉君主,做老百姓的不从事自己的职业。孔子作的《春秋》中写道:诸侯采用了夷狄的礼法,就被当作夷狄;夷狄若能接受中原的礼节,就被当作中原地区的诸侯。《论语》中写道:“夷狄尽管有君主,还不如中国没有君主。”《诗经》中写道:“对戎狄就是打击,对荆、舒就是惩罚。”如今却推崇夷狄的法术,将之强加于先王的礼教之上,这样大家不都成夷狄了吗?以上说的是不能离开具体事情而讲求修身养性。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1;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2,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3;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4,死则尽其常5,郊焉而天神假6,庙焉而人鬼飨7。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8,择焉而不精9,语焉而不详10。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11)。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12),火其书(13),庐其居(1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15),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16)。其亦庶乎其可也(17)。”
【注释】
1昆弟:即兄和弟。
2以:用。之:指“先王之教”。为:治,下文中的“为”与此同。
3爱而公:即文章首句“博爱之谓仁”的意思。
4生:即上文中所提到的“天常”。得其情:合乎情理。
5常:伦常,即儒家宣扬的常行不变的伦理道德。
6郊:通常城外为郊,这里指古时祭天于南郊,故称祭天作郊。假(gé):意同“来”“到”。
7庙:指祭祀祖庙。人鬼:指已故的祖宗。飨(xiǎng):通“享”。即享受。
8荀:荀卿。扬:扬雄。
9择焉而不精:指荀子言论缺乏选择,并非都是精华。
10语焉而不详:指扬雄言论简而不详。
(11)长:流传。
(12)人其人:使僧、道返回到四民队伍之中,各就本业,负担人民对国家应尽的义务。
(13)火其书:烧毁宣扬佛、老学说的书。
(14)庐其居:把寺庙改为民用庐舍。
(15)道:同“导”。引导,开导。
(16)鳏(guān)寡孤独废疾:老而无妻叫鳏,老而无夫叫寡,少而无父叫孤,老而无子叫独。废,残废的人。疾,患疾病的人。
(17)庶乎:差不多。
【译文】
所谓先王的礼教,是什么呢?泛爱一切被称作仁,行动合乎事理被称作义,按照仁义去修身行世的即是道,按照仁义的标准修养充实自己,形成不受外界所左右的稳定的世界观就是德。先王作的文章,《诗》《书》《易》《春秋》;先王的法典,礼、乐、刑、政;先王的百姓,士、农、工、商;先王的地位安排,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先王的服装,麻、丝;先王居住的地方,皇宫、皇室;先王所食用的,小米、米、果子、蔬菜、鱼、肉。先王提倡的道容易发扬,他所倡导的教化也容易实行。因此,把先王倡导的道和教用于自己,则顺利且吉祥;把它用于人,则会博爱而公道;把它用于人心,则会心和而平稳;把它用于全天下国家,则没有不适合的地方。因此,在生时得益于合乎情理的教化,寿终正寝时尽力以礼节来进行丧葬,祭天作郊时天神就降临,祭祀祖庙时已故前辈们就前来享受祭品。有人会问:“你说的这道,是什么道啊?”回答说:“这是我所认为的道,而不是以前所说的道教与佛教所提倡的道。尧帝把这道传给舜帝,舜帝把这道传给禹,禹把这道传给汤帝,汤帝把这道传给文王、武王、周公,而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未能使儒教流传下来。荀卿与扬雄,选择的不是精华,谈论的也不详尽。由周公往上,他以上的都是君主们,所以他们所信奉的可以施行;由周公往下,这以下的都是大臣们,所以他们的学说流行。那么怎样对待这件事才可以呢?”答道:“没有堵塞的地方,就没有水的流淌;没有停止,就没有行动。使僧、道等人再回到老百姓中去,烧毁宣扬佛老的书籍,把寺庙改为民用庐舍,发扬先王的礼教以引导人民,使老而无妻、无夫、无子、幼年无父、残疾的、有病的都有人供养。社会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原性
【题解】
本文就“性”和“情”做了较为详尽的论述。文章发挥了孔子“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观点,并借此层层辨析孟、荀、扬雄三人的人性论,以为其所以提出人性可“导而上下”,是因为他们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而事实上上下两品终不变其质,只是或学而益明智慧,或刑法治使少罪,最后又以佛老所言性理之说与孔子不同收尾,基本囊括了有关人性的见解。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1;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2,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3;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4;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5。性之于情视其品6。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7;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8,有所亡9,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10。情之于性视其品。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夫始善而进恶(11),与始恶而进善,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12),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鱼之生也(13),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14),叔向之母闻其号也(15),知必灭其宗;越椒之生也(16),子文以为大戚(17),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18),其母无灾,其始匍匐也,则岐岐然,嶷嶷然(19)。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人之性果恶乎?尧之朱(20),舜之均(21),文王之管、蔡(22),习非不善也,而卒为奸;瞽叟之舜(23),鲧之禹(24),习非不恶也,而卒为圣。人之性善恶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曰:然则性之上下者,其终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曰: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
【注释】
1所以为性者五:指性的内涵,即仁、礼、信、义、智。
2上焉者:指上品。
3主于一而行于四:意思是说上品的性,以仁为主,并通于其他四德。
4“一不少有焉”几句:指中品的性,虽具有仁但有所违背,其他四德也有些混乱。
5反于一而悖于四:指下品的性,违背仁义也违背其他四德。
6视:比照。
7动而处其中:指都是合乎道德原则的要求。中,恰到好处。
8甚:超过。
9亡:不及。
10直情而行者也:不顾道德原则纵情而为。
(11)进:逐渐为。
(12)举:宣扬。
(13)叔鱼:晋大夫。因贿赂被斩。
(14)杨食我:晋朝人,因助乱被杀。
(15)号:号哭。
(16)越椒:楚令尹子文之从子,司马子良之子。后官至司马、令尹。
(17)大戚:大害。
(18)后稷:名弃,古代周族的始祖。传说曾在尧舜时代任农官,教民耕种。
(19)岐岐然,嶷嶷(yí)然:聪明早慧,出生不久即能有所识别。
(20)朱:传说中唐尧的儿子,性傲狠,喜漫游。
(21)均:传说中虞舜的儿子。
(22)文王:即周文王,西周奠基者。管、蔡:周文王的两个儿子,即管叔和蔡叔。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他俩不满,造谣说周公将不利于成王。纣子武庚乘机与之勾结,共同叛周。周公东征三年,乱乃平,管叔被杀,蔡叔遭放逐。
(23)瞽(gu)叟:舜的父亲。
(24)鲧(gun):禹的父亲。
【译文】
性是一个人生下来就具备的,而情是后来待人接物过程中所形成的。性品有三种,而性的内涵有五个方面;情品有三种,而情的内涵有七个方面。是怎样的呢?性品有上、中、下三种。上品是完美的,中品通过教导是可以变化的,下品是丑恶的。性的内涵有五个方面:叫仁、叫礼、叫信、叫义、叫智。上品对于这五个方面,以仁为主,并通于其他四德;中品对于这五个方面,虽具有仁但有所违背,其他四德也有些混乱;下品对于这五个方面,既违背仁也违背其他四德。性与情在品的方面可以对照。情品有上、中、下三种,情的内涵有七个方面:喜、怒、哀、惧、爱、恶、欲。上品对于这七个方面,都是合乎道德原则的;中品对于这七个方面,有些会超出,有些会不及,然后追求合乎道德原则;下品对于这七个方面,不及或超出,不顾道德原则而纵情而为。情与性在品的方面可以对照。孟子评价性说:人性是善良的。荀子评价性说:人性是丑恶的。扬子评价性说:人性是善良和丑恶兼混。开始是善良的而逐步变为丑恶,与开始是丑恶而逐步变为善良,与开始是丑恶混乱而今天也是善恶皆有,都是提出其中的中品而遗失其中的上下品,得到其中的一种而失掉其中的二种。叔鱼出生时,他的母亲看着他,料知他必会因为贿赂而受死;杨食我出生时,叔向的母亲听见他的号哭声,料知他必定会使宗族灭亡;越椒出生时,子文认为是大害,料知若敖氏那些鬼将不会有吃的了。人性果然是善良的吗?后稷出生时,他的母亲没有灾难,他刚能爬着走时,就聪明早慧能有所识别。文王的生母,并不优秀;文王出生后,并不经常被教导;上学以后,学习不厌其烦。人性果然是邪恶的吗?尧的儿子朱、舜的儿子均、文王的儿子管和蔡,本性并非不善,最终却为奸人;瞽叟的儿子舜、鲧的儿子禹,本性并非不恶,最终却为圣人。人性善恶果然是混杂的吗?所以说:三人所说的性,都是列举其中的一种却遗失上下两种;得到其中一种却失去其中两种。问:那么性的上下品,最终不可以改变吗?答:上品性,通过学习更加明白人之本性;下品性,害怕严刑峻法而少犯罪。因此上品性可以调教,下品性可以严以制裁,这两种品是孔子所说的不可改变的。问:现在有关人性的说法不同于上面所说的,是为什么呢?答:现在有关人性的说法,是夹杂以佛老的学说来谈论的;夹杂佛老的学说而谈论,自然就不同了。
原毁
【题解】
唐代出身贵族大地主阶层的官员,为了自己仕途的畅达,往往排斥、压制中小地主阶级中通过科举考试进身的官员。韩愈针对时俗,结合自己所受的不公待遇,写出此文,尖锐、深刻地揭示出一般士大夫排挤、毁谤后进之士的根源和这种恶劣风气的影响,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积极作用。
鲜明的对比手法,是本文的突出特色。另外,本文排比句的成功运用,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和说理性。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3;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4,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5。闻古之人有周公者6,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7。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注释】
1重:严格。以:而,连词。周:全面,详尽。
2轻:宽容。约:少。
3怠:随便,怠慢。
4求:研究。
5就:追求。
6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曾助武王伐纣灭商。武王死后,立成王,因成王年幼,他代其执政,制礼作乐,建立了一整套统治国家的礼乐、典章制度。
7恐恐然:惶恐、忧惧的样子。
【译文】
古代的君子,他们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全面,他们对待别人宽容而且简约。严格且全面,所以自己不敢随便;宽容且简约,所以别人乐于与之交往。听说古时的虞舜,他的为人,可以说是仁义之人。探求舜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后,就要求自己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这样,而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思考,去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追求那些与舜一致的地方。听说古代的周公,其为人,可谓多才多艺。探求周公成为圣人的原因后,就要求自己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这样,而我却不能这样!”早晚加以思考,去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追求那些与周公一致的地方。舜,是大圣人,后世人不能和他相比;周公,是大圣人,后世人不能和他相比。当时的人就说:“比不上舜,比不上周公,是我的缺陷啊。”这不就是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吗?他们对待别人,却说:“他是人,能有这些,这就够得上一个善良的人了;能擅长这些,这就够得上一个有技能的人了。”取他的一个优点,而不要求他有第二个优点;就他现在的成绩加以赞许,不追究他过去如何,担心的是别人不能取得做善事的好处。一件好事易做,一种技能易学,但他们对于他人则说:“能有这样,这也就够了。”说:“能擅长这些,这也就够了。”不也是对待他人宽容而且简约吗?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1。”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2。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注释】
1用:才能,本领。
2闻:声誉。
【译文】
现在的君子则不是这样。他们要求别人尽善尽美,要求自己却很简单。对人要求尽善尽美,所以别人难以与之友好相处;对己要求简单,所以获得的益处也少。自己没有什么美德,却说:“我能有这般德行,也就够了。”自己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能有这般才能,也就够了。”对外是欺人,对内是自欺,没有收获就停止了,这不就是要求自己过于简单了吗?他们对于别人,说:“他虽然能这样,但这人不值得称颂;他虽然有这般美德,但这人的才能不值得称颂。”举别人的一个缺点,却不管他的许多长处;只考虑人家旧的差错,而不考虑人家新的表现,惶惶然唯恐别人有声誉。这不是要求别人过于多了吗?这就是所谓不以普通人的身份看待自己,而以圣人的高标准要求别人,我看不出他的自尊自重来。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1。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2,懦者必怒于色矣3。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4,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5,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6!
【注释】
1怠:懒惰。
2怒于言:愤怒表现在言语中。
3怒于色:愤怒表现在脸上。
4说:同“悦”。下句中的“说”与此同。
5事修:事情办好了。
6几:同“冀”。希望。理:治理。
【译文】
虽然如此,这样做其实是有根源的,是懒惰与嫉妒起的作用。懒惰的人自己不求进取,而嫉妒的人害怕人家进取。我曾经试验过这件事。曾经试着告诉大家说:“某人是贤良之士,某人是贤良之士。”那些随声附和的,必定是那个人的朋友;否则,就是与他关系疏远并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再不然,就是害怕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强横的人必定会将其愤怒用语言表达出来,懦弱的人必定会将愤怒用脸色表现出来。我也曾经告诉大家说:“某人不是贤良之士,某人不是贤良之士。”那些不附和的,必定是那人的朋友;否则,就是与他关系疏远并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再不然,就是害怕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强横的人必定会说出来,懦弱的人必定会用脸色表现出来。所以事情办好了,毁谤也跟着兴起;品德高尚,毁谤就要跟着而来。唉!士大夫们处于当今的世界,而希望名望声誉显扬光大,道德被推广,难啊!
将要有所作为而身居高位的人,得到我说的这些道理并铭记心中,这样国家大概可治理好了吧。
伯夷颂
【题解】
伯夷,与叔齐并称。二人为商末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孤竹君遗命立次子叔齐为继承者,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先后都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曾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在山里。事见《孟子·万章下》《史记·伯夷传》。传统社会里视之为高尚守节的典型。
韩愈此篇的主旨,也在于极力颂扬伯夷、叔齐的义举。
士之特立独行1,适于义而已2,不顾人之是非3,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4。
【注释】
1特立独行:有独特见地和操守而不随波逐流。《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世治不轻,世治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2适:相契合。
3人之是非:一般人的是非论断。
4笃:坚定不移。
【译文】
士子能够秉执独到的见地、操守,不与世浮沉,关键在合于道义,不理会世人的是非论断,这样的人都是豪勇俊杰之士,信仰道德坚定不移,而且了解自己很透彻。
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1,力行而不惑者2,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3。昭乎日月不足为明4,崒乎太山不足为高5,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6!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7,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8,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9,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10,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11)。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注释】
1非之:非难。
2力行:全力实行。
3亘:终。
4昭:光明显著。
5崒(zú):险峻。
6巍:高大。
7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因数谏纣王不听,于是抱祖祭之器逃去。周灭商后,称臣于周,封于宋,延其礼祀。
8从:率从。
9往攻之:前往攻打殷商。
10宗:奉为帝王。
(11)不顾:不回头。
【译文】
一家人非难他,仍旧全力实行而不动摇的人就很少了;等到一国一州的人非难他,却还全力实行而不动摇的人,大概天下也只是一人而已了;假若举世都非难他而能全力实行而不动摇的,那要千百年才有一个人而已吧!像伯夷这样,是天地之间、万世以来,不顾念世俗议论的人。他的光辉啊,日月都比不上他亮洁;他的险峻啊,泰山都比不上他高耸;他的博大啊,天地都难以容纳。正值殷商灭亡,周代兴起,微子虽称贤,所能做的也只是怀抱祭器而去;武王、周公是圣人,率领天下贤士与诸侯前往攻打殷商,不曾听说有反对责难的人。那伯夷、叔齐,偏偏认为不可为之。殷被灭除,天下宗奉周朝,那二人偏偏以食周粟为耻,宁肯饿死也不回头。从这来说,难道是有所求才如此做吗?是信仰道德笃定,了解自己透彻的缘故!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1,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2,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3,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4,微二子5,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6。
【注释】
1一凡:一旦。
2沮:阻止,打击。
3彼:谓伯夷、叔齐。独:难道。
4虽然:即便如此。谓二子不顾念世俗。
5微:没有。
6接迹:连续出现。此句指若无二人立道义之标准,后代乱臣贼子会更多。
【译文】
当代所谓士子,一旦人们称颂他,就自以为了不起;一旦人们打击他,就以为自己不行了。莫非只有圣人才能坚定地持守自己的立场?圣人,是万世的标准、榜样。我因此说:像伯夷这样的人,特立独行,是天地之间、万世以来最能坚持自己立场的人!假使没有这两个人超离于常人观念的道德榜样,乱臣贼子怕要在后世当中接连出现了。
获麟解
【题解】
史载,公元前481年,鲁人猎获一麒麟而不识之,孔子为此反袂拭面,同年,辍笔停修《春秋》。唐元和七年(812),麟复现东川,韩愈于是著此文阐发己见。文章虽仅百余字,却结构严整,脉络清晰,以瑞兽麒麟不为世俗所识比喻有大德深行的圣智之人往往不能被社会理解。郁郁不平之气现于纸端,使人深思之余又为其所感,不觉扼腕再三。
麟之为灵昭昭也1,咏于《诗》2,书于《春秋》3,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4,不恒有于天下5。其为形也不类6,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7。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8,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唯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9。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麟,韩文公自况也。圣人必知麟,犹云惟汤知伊尹也;出不以时,犹云处昏上乱相之间也。
【注释】
1麟:传说中的一种象征灵异、祥瑞的动物,鹿身,牛尾,马蹄,一只角。昭昭:明明白白,显而易见。
2咏于《诗》:《诗经》里歌颂过麟。
3书于《春秋》:《春秋》里有记载。
4畜:豢养。
5不恒:不经常。
6不类:什么也不像。
7豕(shi):猪。
8鬣(liè):某些兽类(如马、狮子等)颈上的长毛。
9果:最终。
【译文】
麟是象征灵异、祥瑞的神物,是显而易见的,在《诗经》中被歌颂过,在《春秋》中也有记载,传记百家之书也夹杂着记述,即使妇女儿童也知道它是吉祥之物。但是麟不被家庭所豢养,自然界也不常有。它的外形什么也不像,不像马、牛、犬、猪、豺狼、麋鹿那样。既然这样,即使有麟,人们也不认识它是麟啊。有角的,我知道它是牛;有鬃毛的,我知道它是马;犬、猪、豺狼、麋鹿,我知道它们是犬、猪、豺狼、麋鹿;只有麟没法认得。不认得,那么人们说它不祥也就很自然了。虽然这样,有麟出现,就必然有圣人在世谋政,麟是因为圣人才现形于世。圣人一定认识麟,麟终究并非不祥之物啊。又听说:麟之所以被称作麟,是按照德而不是按照外形。假若麟自行出现,而没有圣人在世能够认得,那么说它不吉祥也是合适的。“麟”,是韩愈的自我比况。讲“圣人必知麟”,仿佛是在说只有像商汤那样的明君才能了解并任用伊尹;又讲麟出现在不当的时机,好似在说自己现在正处在昏君乱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