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没人教你,乞丐得低眉顺眼求人吗?
「流民」
走了约莫两个月,衣服一层破叠着一层烂,棉花从破洞里钻出大半,发带早就崩脱,头发打着结纠缠在一起,身体渐渐消瘦地几乎没了人形。
杨烟成了一个叫花子。
也幸亏所有人都知道乞丐身上没有油水,一路行来并没有什么人来打劫或者欺侮她,当然,也没有多少人搭理过她。
直到一天黄昏,队伍坐在河边休息时,一个同样饿得面黄肌瘦、胡须泛白的老头执了个破瓷片向她走来。
杨烟本糊里糊涂的脑袋瞬间运转起来……他不知她是女子,所以只能是……
她起身就跑,但老头却紧追不舍,然后接二连三地有断了腿的、生了病的男人,甚至有几个光着上半身袒胸露乳的妇女也加入了追她的行列……
在即将被逼入虽已解冻却依然冰冷刺骨的河里时,杨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再次迅速爬上河边一棵高大树木,像猴子般一路攀着到了树顶。
而就在几个还能动弹的成人拼命摇树或也想上树时,她折了刚刚发出嫩芽的树枝,揪成一块一块,向他们弹射。
这弹射几乎没什么力度,但树下围着的人很快被打得头疼,骂骂咧咧地放弃了这难搞的小猎物,转而去寻找其他落单的人。
而到了晚上,杨烟即使藏在树上也清晰地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烤肉味道。
她抱着膝盖抖得哆嗦,愤恨为何明明沿着河道,他们不去捕捉鱼虾螺蚌而做这种泯灭人性的勾当,这和那些屠城的辽兵又有何区别?
眼下不是饥荒年,路边亦有刚刚冒头的野草野菜,河里也有刚刚苏醒冒到水面的游鱼,难道捉鱼比杀人还要难吗?
或许是吧。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在这种惊恐的战栗中昏睡过去。
————
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树下周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杨烟被流民队伍给抛下了,剩下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没有通关凭证她不敢走官道,只在乡间挑了条小道走,越走却是越来越热,只得将破棉袄脱下来扔掉。
在暖融融的日光中杨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春天真的来了。
小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绿意初绽,正是杨花漫漫搅天飞的时节,杨烟穿行其中,像是淋了一身的雪。
远处已看不到山,目之所及是看不到尽头的田野,显然已经过了战争前线,地里还种着已经微微泛黄的小麦。
她饿得紧了,就偷偷去田塍拔几根乱长出来的麦子,搓出嫩麦粒嚼着吃,遇到水时也试着去水边摸个田螺烤着吃。
路边常能遇到野桑葚树,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出来,她就耐着性子爬到树上揪着吃个饱,偶尔还遇到过好心的农夫,给过她半个吃剩的蜀黍饼。
日子其实是毫无指望地过,她醒了就开始走路,边走路边找吃的,走到天黑下去,就找棵树或者找块干净地石头和衣躺下睡觉,就像一只鸟或者野兽,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没有心思看晨雾流云、夕阳远山、满月星辰,好像在过去家中的生活、在定州城中晃悠的日子都已成为遥远的前尘。
连同过去那些闺阁哀愁,都一并消失远去。
她的确是“死了”,现在活着的,又是谁?
杨烟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想去哪里落脚,哪里又容得下她,但未停歇的脚步最终替她选择了方向。
————
杨烟是怎么到的七里县呢?她也说不太清楚。
当她从冬天走过春天,而春尽夏又来时,这天下午,她穿过了一片密密的杉树林,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地向东流淌。
她脱掉已经烂底的芒鞋,露出结了血痂又磨破的双脚,在小溪里泡了一会。
洗干净脚,她又换了个地方洗了把脸,以水为镜仔细地照了一下。
这是逃难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洗脸和看看自己,但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别开脸去。
被泥土糊得久了,好像洗也洗不干净,水中映着的人脸上生着好多疮,疮里还混着脓血……
杨烟气地使劲拍了拍水,将溪水又搅浑了些,又捧了一把土往脸上糊去。
但再抬起头来,她才注意到,东南方不远处好像是一座小城。
离得再近了点,发现自己到了七里县的西城门。
这不是一路上她第一次看见城镇,但北方尚在战乱,周边城镇怕兵匪不分,都要持身份凭书登记才能入城,或者私下里交高额过关税费,一路上流民们要么没有身份要么没有钱财,大都入不了城。
但杨烟这次却鼓足勇气往城门口靠了靠,城门只有两个把守的官兵,城墙上也没有贴任何关于战乱的告示。
城内外却来来往往着许多拉货的马车和骑马的商人,这是一座丝毫看不出战争痕迹的小城。
她索性大摇大摆着往城门口走,却还是被官兵的长枪格挡住。
“臭叫花子,一边去。”挡她的官兵甲淬了她一口。
“大哥,行,行,好……”杨烟哑着嗓子说,很久没开口跟人说话,一开口发现舌头都不利索。
“我是外地逃难来的,投奔城里的亲戚。”说罢就点头哈腰地作揖。
“滚滚滚!”另外一名官兵乙也骂了她一句,顺嘴又对官兵甲说:“知县正嫌这两天城里混进来流民,他奶奶的天天拿我们撒气。”
“一个接一个的,长八只眼睛也不够看的。”官兵甲也跟着叹气。
杨烟被一脚踹了出去,她来不及感受身体的疼痛,就迅速爬起来躲到了一边去,因为有哒哒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了。
坐在城墙下,她仰头只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看不清长相的蓝衣少年策着枣红马像风一样入了城。
那官兵甲乙却连挡都没挡一下,甚至还垂着头往旁边让了让。
“呸,看人下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知道自己进不了城,杨烟啐了一口起身要走,却没走两步就被人连拖带拽地薅了回来。
“臭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骂你爷爷!”官兵乙耳朵很尖,听到了杨烟的骂声。
“我错了,我错了,小的口不择言!”
杨烟被扔到地上,心里问候了他们祖宗十八代,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跪下磕头,以她现在的体格,根本打不过两个成年男人。
官兵甲却听出她这声有点不对劲,声音虽然沙哑,但也不像个男孩子,竟品出了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他抬脚将杨烟的下巴给勾了起来,盯住了她的脸。
杨烟的脸还是脏兮兮的样子,但遮不住一双清亮的瞳仁,里面却盛满了倔强笃定。
被男人拿脏鞋抵着下巴,她心里感觉到屈辱,终于起了怒火,趴在地上的右手慢慢地蜷起,握住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小石子。
“呦,瞧这不甘心的模样。没人教过你,做乞丐得低眉顺眼求人吗?”官兵甲说着就将脚放到了杨烟尚摊开的左手上,狠狠踩了下去。
“啊!”一声痛叫,叫的人却是官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