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小节 Black 6
“汤姆说错了，我从5岁就开始上台表演了。”
“他会怎么样？”米高问，他有点迷惑，表情痛苦，好像是个莫名其妙挨了揍的孩子：“他会下地狱吗？对不起，我没有原谅他。”
……悲哀的呼号在空旷的草地上席卷而过，它掠过树林，树叶窸窣作响；它掠过街道，扫起一张灰白的收据或者一根礼品袋上的绸带；它掠过大厦，隐藏在天花板中的通气管道嗡嗡共鸣……人们为了那一瞬间的阴冷而迷惑，但又谁能想到那个受尽诬陷中伤折磨的灵魂？
这就是米高·布莱克，他唯一的过错就是始终没有长大——他的童年长达五十年。
“抱歉，”米高甚至有点脸红：“我以为你是天使，不过不是拉菲尔，而是雷米尔……（拉斐尔：‘施治愈之术的光辉使者’，意为治愈者、医师等；雷米尔：‘神的慈悲’、‘等待复活之日的魂之王’，将人的灵魂引导向最后的审判）你说你不是来带我走的？那么……你还会再来吗？很久没有人可以看见我了……”
“呃……”
“在接受警察调查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强迫我脱|光，而且还拍照，直到我恳求他们允许我穿上衣服，他们把我关在卫生间里，并且殴打我。”
他最后的一声尖叫被黑暗吞没，连同他的灵魂。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汤姆的眼睛中第一次出现了那种被人们称之为绝望的东西。
“我无法原谅他们！”
“说原谅我！”他尖叫：“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8岁的时候就是大明星，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懂我吃了多少的苦！你不能！不能……求你，说原谅我！我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旧约公教的信徒有少？
“米高……你好。”坐在轮椅上的汤姆小心地从眼睫毛下面偷偷地看着米高·布莱克，这个被他害惨了的家伙。
“……我会的。”莉莉点头，她没什么能做的，那么就尽力而为吧：“不过我不会唱歌……聊天？”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很难过……”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她曾经想要收养汤姆——即便发觉他只是在想办法利用自己，欺骗自己——但并不意味着她会任由他去伤害别人，虽然这个孩子的消失依然令她感到悲伤：“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做，你不用和我道歉——你可以做出你想要的选择。”她说：“他伤害的是你，我很抱歉。”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曾经掌握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米高看着他，坚定而缓慢地退后了两步——
米高·布莱克是一个相当出色的人类，没有任何魔力的他有着将近10亿甚至15亿之多的信徒——这个数字可以让费伦的任何一个强大神祇疯狂——而他自己毫无所觉。
“不，不是你的错，使我还抱着幻想……我以为他真的会因为那件事情而内疚……那么，”米高仰起头，问道：“你是来带我走的是吗——我会去天堂，还是地狱？”他露出渴望的神色：“我希望我能继续在这儿唱歌，跳舞，他们说我并不能停留很久——圣母知道，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他们所说过的坏事，我帮助了我所有能够帮助的人——除了汤姆，哦……我想过原谅他，但我准备说出来的时候，就会像被火焰灼烧那样的痛。”米高触摸着那片草地，上面什么都没留下，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如果不用去地狱的话……我说有黑人的天堂吗？我想白人的天堂是不会允许我进去的——他们中的一些非常讨厌我，因为我是个黑人，却总爱干些白人干的事儿。”
“是的。”米高高兴地说：“如果你不觉无聊的话——我现在什么都能说……你看，我死了……”
“米高……”
这太可惜了。
“你好，汤姆。”米高如同覆盖面具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神平静，看不出正在想些什么。
“怪物”含糊地说道，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圆脸，圆耳朵，圆眼睛，圆鼻子，圆嘟嘟的嘴唇，黝黑的皮肤，圆滚滚的发型，圆滚滚的身材……
“这样很好。”亚利克斯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死灵骑士，后者无聊地卷起了嘴唇。
莉莉的声音低了下来，她想到自己在翡冷翠做出的愚蠢事儿……
“……但是，”米高指着自己的胸膛，心脏那里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洞，流着黑色的血或者是别的什么液体，好像被什么无法看见与捕捉的东西啃噬了：“那么多的伤害，也比不上那些我以为爱我的人给予我的。”
他说的当然就是娈童案的调查，莉莉不自觉地吞一口唾液。
当莉莉带着汤姆再一次来到那个因为地域广阔，风景秀丽而不显得那么阴森的草坪墓地时，米高正和那些在他之前死去的大明星在一块儿，他们和米高一起摆几个照片动作，他的或者自己的，他们摸他头发，打他屁股，弹他脑门儿……但当一个生人与死人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他们便迅速地消失了。
“还有……我的皮肤，我从来没有漂白过我的皮肤。”米高展开双手，“一种遗传性的皮肤色素消退疾病。”他身上的衣服消失了，不过赤|裸的躯体没有什么值得莉莉叫喊以及害羞的东西——只有刺目的白色与深褐色块状的拼凑——丑陋的斑驳皮肤让他看起来甚至不怎么像是一个人类：“我不敢承认，一直不敢，因为它让我看起来个怪物——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叫我怪物。”
但这个场面让他们感到非常熟悉，在5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是活人，然后……汤姆想，米高不会再把自己抱起来举上肩膀了。
“不，我不是来带你走的。”莉莉连忙摇头。
132亿。
“米高……”
“哎呀……”维尔德格感叹道：“似乎谈得很高兴啊，没问题吗？亚利克斯？”
他停顿了一会，“我和我的哥哥们登台演出，通常都是大人们娱乐的周末。有时，一个周末演出十几场，直到星期一的凌晨四五点钟，父亲才载着疲惫不堪的我们回家，后来和公司签约出唱片，白天要到学校上学，晚上一放学就要进录音棚录歌排练演出到深夜，第二天还要继续上学……如果没干好任何一件事情就会被父亲揍，这也没什么，我喜欢唱歌，也喜欢跳舞——后来我在广告的时候受了伤。”米高转过身，后脑上的焦黑伤口深可见骨，“后来，一位医生跟我说，我能活下来真是奇迹，我的脑袋后面三度烧伤，差点损伤到颅骨，这给我来了不少麻烦，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使用镇静剂，不然我根本就睡不着，但我仍算是够幸运的。你看，我还曾经和舞台的布景从十几英尺的地方一起摔倒，那次可真痛……我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不过到了后台我就无法忍耐地放声大哭，最糟糕的是我在跳舞的时候还曾经弄断了自己的鼻梁骨。”他又转过身来，鼻子奇怪地凹陷下去，“真难看，对吧，不过我得到了把它弄的好看些的机会。”
曾经的国王邀请莉莉坐在自己的舞台——也就是墓碑边缘——他显然很久没和别人畅所欲言了，哪怕是活着的时候。
“我很痛苦！”
莉莉伸出手，颤抖着将那个形容可怖的“怪物”抱进怀里，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眼眶发热，有液体从眼角流下来。
“我也是在贫民区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他原来在钢铁厂工作喜欢采用极端的暴力来管教我们，磨剃刀的皮带、尺子、鞭子、拳头……他不殴打我们的时候，就尽情地痛骂我们，任何失误都会成为责骂的借口，他致力让我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尤其是我，他说我的鼻子就像大蒜，皮肤太黑，眼睛太大，他总是嘲笑与讥讽我。”米高卷起袖管，裤腿，拉开夹克，扯高背心，各种伤害留下的痕迹正逐一地浮现出来：“这没什么，那时候所有的父亲基本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但我总觉得——他是不爱我的，他从来没有拥抱过我，也没有带我去过游乐场或者看电影。”
……
黑暗猛然翻卷上来，几乎是本能的，莉莉与米高同时抓住了孩子的一只手，但那个黑暗就像是恶魔的胃袋那样抖了抖，将他们摔了出去。
汤姆对于米高的拒绝没什么感觉，他原本就是敷衍莉莉而已——但他立刻就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绽裂开一道可怕的伤口，黑暗从里面流淌出来，如同泥沼一样地在他的双脚下蔓延——某种心有灵犀的冲动让他猛然抓住了面前的米高。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国王，而你让我成为一个罪犯。”
“……”米高沉默了一会：“不能。”
“我不知道。”莉莉诚实地说道，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那个黑暗并非其他，它来源于汤姆自己。
“我理解你，但贫困与痛苦，以及年龄都不是犯罪的理由。”米高平静地说道：“我太痛了，所以，我不能原谅你，就是这样。”
“我从来没有机会玩小孩子玩的那种有趣的东西，”米高说，“我没有圣诞节，没有任何节日庆祝，所以，有了钱之后我会尝试着弥补一些损失，我建造了一个最大的游乐园，然后邀请那因为穷困与伤病而失去笑容的孩子和一起玩过山车或者海盗船——难道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获取的快乐也有罪吗？难道从他们身上获得我失去的童年也有罪吗？我只是想做些除了捐款之外还能令他们快的事情而已！”
米高的笑容消失了。
“对不起……米高。”他干巴巴地说道：“我从没想过要说谎，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毁掉你的生活，但是，我的父亲让我说谎——我不得不那么做，他威胁要揍我，把我卖了……停止我的治疗，看着我死掉……对不起……我诚恳地向你忏悔……你能原谅我吗？”
亚利克斯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唇，仿佛那个微笑会泄露自己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