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意未央
“师傅,我只想知道坤灵在哪里,他在哪里?”
如此简单的对答,就已经注定了他悲剧的宿命。当初他若是不问她,那又将是怎样的结果呢?
“水影,恭喜你,你终于回来了,我……”
卓真人狠狠一跺脚,转身背向她,“既然这样,你好自为之罢。我这就回去替你请奏,看天帝如何说。至于剑,你要么交付钦天监,任他们回炉重炼;要么找处清净之地封剑,也不枉为它忙碌一场。”
卓真人揽她在怀,轻抚着她的头发。水影是他唯一的弟子,他疼惜着这个注定寂寞终生的孩子,却也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很深的孤寂,无能为力。
“师傅,”她猛地起身,拉住了卓真人的衣袖,“师傅,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劫难已尽了么,我真的已经回到昆山了么,我做的那个梦,真是只是梦么?”
今天,没有箫声响起,它却来此独唱,独舞。水影忽然明白,它已知道吹箫的人不在了,它是来悼念的,悼念那一袭青衫,朗朗箫音;它明白斯人已去,再不归来。
天绝峰上没有人,只有阳光普照,烈风呼啸。水影一步步走到崖边,望下去。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萋萋芳草,不见了那片浩淼潋滟的湖泊,她怔怔伫立着,没有泪水,没有呼喊,静默得像是被悲伤凝结的化石。
“为什么非要这样残忍呢?连完整的灵魂都不留给他……”水影喃喃道,不知是在怨恨自己,而是命运。
她拨剑,龙吟声中,水色被剑光映成金红。这是最后一次用剑了,不为对敌,只是舞给自己看,舞给坤灵看。
“我是坤灵。”
“喀喇喇”的一声响,伴着一串跳动的暗红火花。流火刺进了那块大石,只有短短的一截剑锋留在外面。刹那间,光芒尽敛。
水影哑然,心里五味翻涌。如果当时她握住明王的手,就保住了坤灵的灵魂。可是他的心呢,他该如何承受她的背叛?她记得他昨夜的喜悦,是为了她最终的决定。坤灵没有明王那样的能力,明王轻易就能打破的梦魇,他却得拼尽所有。可是,这世上惟有他,是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所有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和明王之间,仍然会相隔短暂却永不可触的一寸距离。明王注定只是她的白日梦,美丽,但是荒唐。
没有人应,没有人在。宽绰的大殿里只有满壁满桌的书,她推门冲进时带起的风胡乱地翻动书页,哗哗地响着,空洞而无望。这些书,还会有人回来修订么?
时近正午,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伫立峰顶的两人似乎已说尽了话,都沉默着,再无声响。
她纵下云珠岩,决然而去。冥冥地,仿佛空中有一双看着她的眼睛,她轻笑,“坤灵,你看到了么,我放下剑了,剑并不是我最重要的,可惜从前我却不知道。我就要去世间了,如果我用尽一生,可不可以再找到你!”
他不在这里。她看着窗上围着的厚重帘帷,绛紫的,是凝固的血色。层层拉起时,房里就是密不透光的昏暗,她记得坤灵曾经很喜欢阳光和风透进窗户的明亮清爽。是从何时起,他竟要用这些围帷把光线挡在外面;是从何时起,他不敢看见日出。这些他从未对她说起,他从不对她说,他的痛苦。
或许这是真实,或许只是传说,有谁知道呢?
“好了,该结束了。”水影轻声地对自己说。她的身形忽然飘起,飞越了云珠岩,她的手腕轻振,千万点散开的剑芒聚拢,凝于一点,然后凌空刺向岩上耸立的巨石。
水影僵硬的身体猛然颤栗,原来,还是为了自己!她当然记得那场与心魔的纠缠,在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是坤灵告诉她这只是自己的梦,他说恶梦过去就是美梦,水影你要坚强,就算以后只要你一个人了,你也要坚强。
水影木然地看看婀娜纤小的精灵飞出视线,却无一点感觉。见到阙寒草精灵的人都会幸福么?可为何她现在已一无所有?
卓真人几乎被吓住了,他想不到水影竟说出如此逆天叛道的话来,幸好左右无人听见。他低声怒叱道:“你疯了么?鲁莽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你六百年的清修来的容易么,就忍心这样毁去?”
惊云瀑的水声日夜不停,流淌过多少岁月。每当月华之夜,封在石中的剑必会铮铮而鸣,用无人能懂的言语喃喃讲述着曾经历过的一切。
她扶着桌子,如释重负地叹息,目光却定住了。桌上好像少了什么,茶具、沙漏、琉璃灯盏,一件件数过,她突然地颤栗,是少了阙寒草!
“水影,你终于醒了。”一只苍老的手递在面前,托着一只茶盏。她顺着手向上看去,惊呼道:“师傅!”
跑过洗心亭时,她骤然收住脚步,有箫声,在亭子里幽幽咽咽地响着。她压抑着狂烈的心跳,踌躇着,不敢走进。这是他们相识的地方,是她第一次听他吹箫的地方,莫非,他依然在这里等她?
水影的心倏地堕入冰窟,她用力站起身,“你不告诉我,我也要找到他,我一定能找到他!”
卓真人默然,他闭着眼,抚在她头上的手也僵硬了。
凤之舞越来越急,渐渐舞成一团眩目的金光,然后,一声悲泣的哀鸣,高遏行云,激荡山间,余音还未散,它已展翅飞去了,金辉渐渐淡了,终于溶进漫天的云雾。
卓真人气得发抖,却没有办法,他了解水影的倔强,知道是说不服她了。他深深叹了口气,道:“就算上界准你去做个凡人,你的剑怎么办?这一番波折,眼下的结果,不都是因这柄剑而起么,你真的舍得放手?”
水影喘息着松开手,手指是颤栗的,流连在剑柄上,她压住语声中的哽咽,“流火,我不能带你走了,我将你封在这里,每天,有瀑布的水声陪着你,不会寂寞的。”
“水影,”面对弟子的质问,卓真人惟有低头叹息,“你是历过了宣阗之劫,是要位列神册的,做神,就一定要斩断六欲七情,爱恨纠葛。你还不明白么,坤灵就是你的情劫。现在情劫已破,你已无任何牵挂羁绊。不要再任性了,还是快随我去上界领命述职罢!”
剑势渐急,搅起的风旋摧落旁边树上的叶子,簌簌纷飞如雨。凌厉的剑芒闪亮如星辰,映在层层叶雨间,像是翡翠缀着金丝编成的网。
她转眼看向四壁,触目惊心,她身处的这间屋子,竟是碧烟阁。是的,不会有错。那桌子、书架、靠椅,墙上挂着的湘木琴;还有,她身下躺着的云床,这些,都是碧烟阁里的陈设。她正在碧烟阁,难道,她真的已历尽劫难,回到了昆山?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踏进了亭子。亭子里是空的,没有人,但那幽咽宛转的声音仍在继续,抬头,才发现原来是风拂动了檐沿下悬挂的铁哨,气流穿过哨孔,吹出如箫的音律。水影怔怔看着在风中摇动发声的铁哨,心里像在刺满了针,痛得麻木。连风都在欺骗她,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舍得!”水影沉吟良久,终于决然地吐出两个字。
其实她早该知道这是个骗局,不会有人在这里吹箫了,不会再有人微笑着问一个被箫声吸引而来,胆怯羞涩的女孩子:“你是谁?”
水影膝上一软,踉跄着扑到在师傅身边,无泪空茫的眼仰视着他,想要一个答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流火的剑气渐渐逼近瀑布,茫茫水雾激起飞溅,湿了水影一身。苦苦压抑的泪终于泛出眼眶,汹涌流下,反正是在水雾里,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水,什么是泪。坤灵一定也看不见,他会以为她很坚强,很坚强……
“我想……”水影木然伫立着,在混乱翻涌的思维里整理着记忆的碎片。慢慢地,她想起来了。
日上中天,阙寒草的蓓蕾缓缓张开,冰蓝色的花瓣里,一个娇小玲珑的人儿睁开了眼睛,湛蓝的明瞳,向着阳光微笑。她展开透明的翅膀,轻盈地飞起,绕着峰顶飞了一圈,栖在了水影肩头,娇艳的小小嘴唇飞快吻上她冰冷麻木的脸颊,然后翩然飞去,再不见影踪。
她埋头思量着,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惊云瀑。如雷的水声唤醒了她。抬头望去,白色水帘垂挂的云珠岩上高耸的一块大石让她眼前一亮,就封剑在这里罢!
远远地,一声清亮高渺的凤鸣传来,悠悠入耳,随后,一只披着华丽金羽的凤翩然而来,收敛起流光幻彩的双翅,落在峰顶。遥遥地向远方凝注着,然后,舒展开金华的羽翼,鸣唱,起舞。
“坤灵在我做这场梦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罢?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地开口问道,因为卓真人就在身后。
“水影,你睡了四十九天啊,师傅真担心你醒不过来。现在好了,所有的劫难都过去了……”
卓真人苦笑:“傻孩子,你以为情泪镜是明王专有的么?那镜子出炉时就是双面,明王带去了一面,还有一面留在天界。坤灵坠下的,就是天界的情泪镜。”
师傅已去远了,水影独自下峰,漫无目的地走着。坤灵不在了,这里已毫无可恋。为仙为神的,不过是有着久长而寂寞的生命,有什么意思呢。而那些寿数有限的世人,反而拥有更多的自由。坤灵的魂魄化作光尘后,也是散落在世间了罢?她要去寻找,寻找他留下的每一丝痕迹,哪怕付上她全部了生命。就算,是还了他的。
剑光飞旋着,织成一张密密的帘幕,水影隐在幕后,只有衣袂不时划过光幕,一丝雪白,转瞬隐没,竟似火鹤在云雾里的舞蹈,只是要把色彩倒置。
檀云祝贺的话被骤然打断,水影还是只问那句话:“坤灵在哪里?”
水影怔怔看着这奇美的舞蹈,她认出了它,这只凤,是最喜欢听坤灵吹箫的。从前,只要坤灵在此吹箫,它就一定会来,伴着箫音起舞。
“坤灵,坤灵……”她一声声喊着,无人回应。却听到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水影,醒来罢!”
“水影,你可还记得前一次的劫难?你也是陷在自己的梦里,你的道行尚浅,根本无力自拨,是坤灵救了你。私离昆山,助你破劫,这已是重罪;更何况,他还泄露了天机。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蓦然地,水影睁开了眼睛。是谁在唤她?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是这样的熟悉?
水影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鸟儿尚且如此悲伤,人何以堪?她颓然地仆倒,她想哭,想喊,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流不出一滴泪,她紧紧地抱住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原来,绝望到了极至,竟是干涸和沉默。
“明王?”水影惊叫着打断师傅的话,“他要帮我?”
她继续在山路间狂奔,奔向天绝峰,他一定在那里,一定的。
递茶与她的,正是卓真人,白发萧萧的长者站在面前,慈和而安祥。水影拭着脸上的汗和泪,长吁一口气,有师傅在就好了,原来只是做了场梦而已。可是,师傅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大喊着冲出门去,外面是明亮的白昼,阳光无遮无挡地照下来,强烈而灼|热,她晕眩着睁不开眼。真是睡得太久,连阳光都不能适应了。
竟然是这样啊!水影怔怔地回想着那些白日梦,明王的提示,他哀伤的注视,他伸出却注定不能与她相握的手。她想着,忽然冷笑道:“哼,他真的想帮我么?那变成了湖泊的情泪镜,还不是他的,他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是水影。”
原来这就是天机,原来他已预料到了会有如此的结果。她记起他说这些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即使明知这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他还是说了,因为,他要她活下去。
“真是执念啊!”卓真人轻叹,“这个漫长的梦你做了四十九天,那每晚坠落的流星,都是你的生命在流失。本来,昨晚最后一颗流星坠下,你就会死在自己的梦境里。而坤灵把元神给了你,用他的魂魄替代流星坠落,这才唤醒了你!”
已是最后的劫难了,鬼使神差的,她走向了昆山的方向。然后在路上遇见了师傅,师傅说要带她去历那最后一劫,她就随他来了,上了昆山,进了碧烟阁,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冥冥中似乎是理所应当。然后师傅斟了盏茶,看她喝下了,然后……
然后就是这个漫长的、梦里有梦的梦境,这个梦像是做了好久好久,久得几乎醒不过来。好在她终于醒来了,那痛彻心肺的一幕,不过只是幻境罢了。
“水影,你怎么了?”一双纤柔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勉强睁开刺痛的眼,见到一张女子的脸,熟悉的,明丽如春花,满是关切地望着她。那是,檀云。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退出亭子。默默地,依稀又听到了那首秋水寒:雁南飞,叶飘零,寒水东流,一去不归。
昆山已不再空旷,路上皆可见到三两结伴而行的人们,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寒伢、琳琅、瑞照……可是这些身影里没有他。如果没有他,就算所有的人都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他,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永远都是空的!
“水影啊,其实你曾有过两次机会能够醒来,而不用坤灵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在梦境的开始,如果你接受了天帝的封授,也就算你历过了这场劫难,你就能醒来。可是你不肯,你固执地一定要把梦做下去,连师傅的规劝也无能为力。后面,你又拒绝了明王的帮助……”
卓真人点头,“孔雀明王的法力何等高深,他虽在乱云渡的冰封下沉睡着,却能与你梦境相通。那时,如果你握住了他的手,他就能把你拉出梦魇,可是你拒绝了他……”
檀云甜美的笑凝固了,慌慌地低下头去。水影已挣开她的手,跑向能找到坤灵的地方。
她记得,在师傅引她进来的时候,阙寒草就放在桌上;她还记得,在那梦中的最后一夜,她把它带到了天绝峰上晒月光,因为那包裹着精灵的花朵就要开了。难道,它真的在天绝峰上么?难道……
“不!”水影攥紧掌心,向后退去,嘶喊着,“我绝不会到天界去,我痛恨那些冰冷无情的神。我要回到世间去,去做个凡人!”
卓真人喟然:“坤灵犯下了两条死罪,当然只有死。可他知道以你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最后一关,他放弃了转世投生的机会,用元神定住魂魄,也要助你完成这最后一劫。”
卓真人上前扶她,劝慰道:“水影,你不能如此啊,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坤灵。走罢,为师带你去上界,你劫难已满,往日之罪也可抵消了,看天帝会封你何职。以后在天界为神,慢慢地,也就将忘记曾经之事。”
她一路狂奔,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过了曾经是她望而生畏的玉莲台。前面就是天一阁了,她满怀希望地奔去,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墨漆铁门:“坤灵!”
卓真人木无表情,只是眼底流过刹那的怜惜,他一根根掰开她痉挛紧攥的手指,抽出衣袖,回身坐在离她很远的椅上,手抵着额头,埋下满是沧桑的脸,不让她看到他的痛苦和不忍,喑声道:“水影,你自己想一想。”
“清修?”水影冷笑,慢慢重复明王说过的话,“清修很了不起么?”
“不!”水影用力挣开师傅的手,摇晃着勉强站起,“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封神,我只要和坤灵在一起!师傅,为什么会这样呢?您说过我是命犯孤星,注定要寂寞终生的。可是明王已经改变了我的宿命,您看哪,我掌心里的痣已经没有了,为什么我还要寂寞呢!”她伸开的手摊在师傅面前,掌心里已没有了宿命的印记,为何仍然握不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