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穷途境
“你……是……”水影思忖着,忽地想起尸王的话,那时,他给她提出的第三个选择,就是“入西歧山腹,祭石蟒之魂!”
“呵,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水影冷笑着转过头去,她相信这个女孩子是童年的自己,可是她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觉,似乎是一半眷恋一半厌恶,这一段的厄运都是因她而起,可是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会有特别的温暖和宁静,就像会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年幼无忧。水影眷恋这种感觉,却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软弱,斗志和坚决正在她的身边慢慢被消磨。
“嗯,就这样认输了么?”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并不大,但在这死寂中猛地听见,却像是惊雷过耳,“我还以为有了个对手,可以好好玩一场的。原来也没什么用!”
“咯喳”一声脆响后,是蟒魂得意的狂笑。水影勉强抬头,模糊的眼里看到流火,一折为二的流火,断裂处还闪着磷磷的光。水影张开嘴,却喊不出心中汹涌的痛,她只能伸出手,仅有的一只手,拼命想要握住她的剑,可是那么遥远,那么绝望。
水影只觉体内所剩的血瞬间凝成了冰,有疾劲的风掠过她的头顶,卷向紫烟寒。美丽的灵珠就在她的眼前分崩离析,碎成了闪亮的尘埃,一颗一颗,在她眼里溶化成凄绝的泪,潸然落下,和她的血流在一起……
水影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剑彻底地脱鞘而出,流光闪过,华丽磅礴,似金红的瀑布,灼灼地洒开。蟒魂不自禁地脱口赞叹,“好剑!”水影凄然地笑,“这样的好剑,不配我用!”她习惯地一挽剑花,然后顺势掉转剑柄,锋芒正对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刺下去……
血光溅起,很多很多的血,湮红了她的视线,透过朦朦的血光,她看见了自己的手臂。在刹那之前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孤零零地落在地上,落的位置离血泊很远,所以没有沾上很多的血,裹着断臂的衣袖还是白色的,露出的手指却是惨白的,微微蜷曲着,像只折翅垂死的鸟儿。
“你也不必羞愧。死是没有谁不怕的,不论六道五行,只要有生命的,就会怕死。就像我,若不是因为怕死,也就不会受这几万载禁锢之苦。刚才那一下,只不过是想揭穿你的大话而已。我若真的想杀你,根本不会给你躲闪的机会!现在你已看透了自己,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把心给我,以换取长生呢?”
“唉,这还用问,”女孩儿也坐下来,嘟着嘴使劲揉着手腕,“我就是你呀,所以,你进来了,我自然也就进来了,这又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解释古怪而合理,水影默然片刻,又问,“那你方才怎么不出现,现在鬼鬼祟祟冒出来,想干什么?”
“呵呵呵,水影,你在等什么?”这突然响起的笑问惊得她魂飞魄散,因为,这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她还不及有任何动作,握剑的手忽然空了!
“呵,不错,虽然胆子小一点,但还聪明!”嘶哑含糊的声音桀桀怪笑,“十年一醒的,只是我的身体,而我的灵魂时时刻刻都清醒着,都盼着有一天能重获自由,今天,终于等到了!”
“我说过的,在这里,你的视力和听觉只能在我允许的条件下发挥作用,你怎么忘了?还想用听声辨位来暗算我。哼,你的剑还算快,可我若是什么都不让你听到,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水影,现在你连剑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第二剑落了空,蟒魂已不知退到了哪里,没有声音,也就了没有进攻的方向。她一惊,旋即恢复平静,垂剑指地,默然凝神,剑气形成无形的屏蔽围护在身边,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有破绽。
蟒魂不禁狂喜,但也有些轻蔑,到底是胆怯的,还谈什么骄傲和坚持呢。它叹口气,淡淡道:“你把心给我,我赐你长生,决不食言。”
“你真的不肯么?”蟒魂的声音僵冷阴森,“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水影一咬牙,昂然道:“你杀了我罢,但是,你休想得到我的心!”
水影紧紧地贴在石壁上,艰难地点头。它看出了她的惊恐,倏地退开了,远远地在另一边催促着,“听懂了就快点动手罢,用你的剑,把你的心剖出来给我!”
“不!”水影昂起头,拒绝得干脆决然,“你说得对,怕死是人之常情,可我不会为了怕死而向你屈服,那种长生我也不稀罕。还是那句话,想要我的心自己来取,我绝不会‘自愿’给你的!”
“我只想要你快乐呀。”女孩子不动声色的微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水影愣住了,她们的眼睛,是一样的清澈。“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来见娘的。我知道你很累,你再也没有力量往前走了,你想要留下来,守着娘,守着那些琉璃花,是不是?所以,我让你留下来了。”
她急退,身形像入水的鱼轻盈滑出,向后掠出几丈后才敢停下,一抬头,她的眼神蓦地钉在了空中。
剑悬浮在半空,像是被隐形的线系着,锋刃上镀着一层慑人的死黑,通身笼着幽暗的红,像结着陈旧的血痂。这把妖异诡谲的剑,真的是流火么?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你要是想吃我,就快点吃罢,反正我已经是你的祭品了。”水影也不否认,很是无谓的样子。
水影叹了口气,放开她,她终是不忍心对她太狠,因为,她们终是一体的。“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快说!”
她的力气在与这死寂的抗争中迅速耗尽,没有力气,勇气也不复存在。她靠着石壁瘫坐,无声地流泪。
“呵,你想要这两截废剑么,想要你就说呀,反正我也不稀罕!”蟒魂讥诮着将残剑狠狠掷下,剑锋扎进了石板,斜插在地上,摇晃震颤。
“……”水影被狠狠地刺中了,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似是此时才看清自己,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理想中的那么坚强;原来自己也怯懦、也怕死……
悬停的半空的长剑猛地震颤,然后凛冽地撕裂空气,尖啸着,直劈水影。她怔怔看着,却不相信眼睛,那是流火么?它,是要杀她么?
暗暗的红光投在两旁的石壁上,不停的明灭交错,铺出一片片凌乱斑驳的黑影,空气里满满充溢着沉重的压迫感,这是邪魅的味道,无处不在的强大。
剑刺进了胸前的白衣,然后停住了。水影低头,正看见淡紫色的朦胧光晕,安静地护在她心脏的位置,抵挡了剑锋的深入。那是,紫烟寒。
剑锋抵在了胸口,有微微的痛,只要再一用力,就刺进去了,给出她的心,以后再也不用跋涉,再也没有烦恼。
“留在哪儿都一样,殊途同归。”小小的水影拍着地,示意她坐下,“前面也不会有什么好地方的,你的命运注定如此,又何必坚持呢?不如,你就把心给它罢,你没有了心,可是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嘛!”她拉着她的手,摇散了水影最后的一丝勇气。她的腿一软,跌坐在地,似乎再也站不起。
水影颓然坐倒,心里是一片绝望的平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懒得想。她索性倚着墙躺下,舒展开疲倦得失去知觉的身体,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啊!”她感到了那无声的惊呼,三分真痛,七分撒娇,“你捏断了我的手,你又欺负我,快放开呀!”
“你……”水影百感交集,一时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是的,她太累了,不想再走了,她想要留在那美丽的花海中,留在母亲的晶棺旁,永远都不离开。这些,她都看出来了,可是,她把她留在了什么地方?这里是魔障纵横,魑魅猖獗的死地,难道,她不知道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水影全力戒备着,蟒魂却没有再突然发难。终于,它又开口,“水影,你够倔强,但是你注定会输,因为你看不见我,连对手都看不见,你怎么能赢!我给你时间考虑,三天后,你若仍是这样固执,就等着后悔罢!”
水影拨剑,流火一寸一寸地离鞘,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动剑,剖出了自己的心,成了活死人之后,她就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再用这把剑了。女孩儿不在她身边,但水影知道,她一定正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自己,用期待的眼神。
“谁?你是谁?你在哪儿?”水影惊声嘶喊着,出口的话依然无声地消溶在空气里,但却很快地得到回应,似乎那个声音能听到她的心声。“你都到了这里,还不知我是谁么?”
奇怪的是,石蟒的身体里竟然不是死寂的漆黑,也没有难闻的恶臭。这里散发着干燥而温暖的味道,四面闪着奇异的红光,幽暗明灭,足以让她看清这嶙峋崎岖的狭长甬路。
蟒魂很久不再说话,水影猜不透它在打着什么主意,她怔在那里,也不知是进是退。突然,似是有刀锋破空,犀利地向她袭来。水影根本来不及想,躲闪是下意识的行为。她飞旋着躲开了刀锋,但掠起的风还是擦面而过,火辣辣的痛,然后,她惊异地看着一大片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飘飞,慢慢地簌簌而落。抬手摸去,束发的玉带断了,散开的长发被齐齐削去一段。
血仍在流着,和着剧痛一起涌出,水影摇晃着挪到墙边,支持着身体不倒下去。“水影,让自己的剑斩断手臂是什么感觉?嗯,你连手都没了,这把剑对你来说也没有用处了,不如……”
这样想着,心里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踩着已经完全石化了的舌头继续前进,揣测着身处的位置,这一段应该是它的咽喉和食管,走下去,就是它的腹中了。
水影一路走来,也没有发现红光的来源,这光不像灯火,也不是尸骨中的磷光,因为这里没有尸骨,整具的尸骸,和零碎骨片都没有。水影不禁奇怪,每十年,僵尸族就会给它供奉大批的活人做祭品,那些可怜的人,应该也和她一样,是从蛇口走进来的,然后在饥渴、恐惧和窒息中慢慢死去。所以,这里应该是遍布死尸和白骨的才对。可是没有,难道在这山腹中,还有一张巨口,将那些祭品囫囵吞下,一点残渣也不剩?
水影睡着了,恍恍惚惚的梦里,她听到了歌声,是童年的自己在唱歌,还是那熟悉的旋律,她唱:“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娃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得时光如水,倒转回溯。模糊梦境里,看到母亲美丽的脸,看到她转身离开,水影含糊呢喃,“我把心给它,你不要走……”
“你,是西歧石蟒的魂魄!”她大叫,倚着墙吃力地站起来。
它以为这顽强的女子会执拗到底,水影的回答却在意料之外,她说:“我把心给你!”
“水影,你想好了么?”第三天,蟒魂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里,也隐藏着焦灼。要是水影执意坚持,它就算杀了她,也得不到她的心。这禁锢的日子就仍得继续下去。
死亡已迫在眉睫,她不及躲闪,事实上,也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这一剑,已将她所有的退路封死。她无路可退,在剑锋落下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了上去……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水影颤栗着,用尽全力地大喊起来,她感觉自己已发出了最大的声音,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
水影狠狠地冷笑,“没有心,长生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活死人,连僵尸都不如的怪物。你想要我的心只管来拿,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命,但我决不会那么下贱,自己挖心,助你这个魔障恢复自由!”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它呢?”水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却没有人回答。
“吃你?不,吃了你真是暴殄天物!”水影似乎感到有咻咻的鼻息一点点逼近,她向后退却,“你不吃我……那要怎样?”
它说着似已远去了,声音遥遥飘来,硬冷如铁,“水影,若是三日后你还是不肯,我会先夺走你所珍惜的一切,然后把你研碎,连着你不肯给我的心一齐碾成齑粉!你没有反抗的机会,除非——你能看见我!”
难道,自己在进来时就已经死了么?还是她的听觉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剧烈,心跳疯狂,可听到的,却只有寂静。她想起在上古的传说中,有一种叫做貘的神兽,专吃世间人们的恶梦;难道,在这里潜藏着一个怪物,吞噬了她的声音?
“哈哈哈……”歇斯底里的狂笑摇撼着石壁,激荡起巨大的回响,“你以为这是很好的激将法,是不是?其实你用不着说这话,我就在你的面前,只是你看不见。在这里,你只能听见我让你听见的,看见我让你看见的,明白么?我是这里的主宰,也是你的主宰。”
“哦,是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蟒魂低沉地笑,停了一瞬,声音突然凌厉,暴喝道:“去!”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仍然听不到蟒魂的声音,它是逃走了,还是死了?还是仍在这里,等着她先认输?水影揣测着各种可能,哪一种都不能确定。
有人过来了,她听不见脚步,但感觉得到,睁开沉重的眼,绿衣粉裙的女孩子正对她甜甜地笑。她耸然一惊,厉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喝声中,她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她的腕脉。
“坤灵……”她喊出的名字在这幽深的山腹中回荡,一声声激起回响,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模糊的意志也在瞬间清醒,她的手腕轻轻一转,陡然改变了剑的去向,一式“星河千转”,剑刃轻颤,化作千锋,点点剑光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罩天的罗帐。她仍然看不见蟒魂,但听出了它声音的方位。
“我没有以为,你杀了我最好,从进来的时候起,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水影漠然地面向石壁,无视于它的恐吓。
又是这一套。水影皱眉,手不但没松,反而又用了几分力。那个稚气的声音却不叫了,可怜兮兮的哀求,“有话好说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放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它居然也承认,“这个要求是有些过份,可是只能如此。必须是心的主人自愿,而且亲自动手,剖出自己的心奉与天地,才给解开这个封印。你快点动手罢,作为报答,我会赐予你永恒的生命,你们修仙之人,求的不就是长生么。你把心给我,不用再辛苦修行,就能寿与天齐了!”
“你说什么?”水影虽是害怕,但听了这话,也不禁勃然变色,怒喝道:“你要我的心,还让我自己动手剖心给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狭长甬道已到了尽头,前面的路渐宽,也平坦起来。水影猜测着可能是接近了蛇的腹部,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终点应该会在地下,在哪里,也许会找到出路。
“你……”水影的怒喝还没出口,就被它尖锐的冷嘲截断了,“不是说不怕死么,为什么要躲?”
抱着一线渺渺的希望,水影加快了脚步,却又猝然停下,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这里太静了,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本该有的声音也没有,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脚步,都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水影再也没有迈步的力量,她扑倒在地,挣扎着爬向她的剑。紫烟寒从怀里掉出,滴溜溜打了个转,滚出了很远。“咦,还有这颗很漂亮的珍珠啊,你也很喜欢,是么?”
“水影……你竟敢!”蟒魂的怒喝中竟夹着低哑的呻|吟。“得手了?”水影狂喜,转身变招,步步进逼,可是她的剑法毕竟还不曾炉火纯青,尤其面对看不见的对手。
“我要你的心!我之所以选择你做祭品,就是为了你的心!”粗重的喘息就在面前,那声音说话时,灼|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脸上,可她还是看不见它,眼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而蟒魂的声音还在说下去,“我看过了,你的心非常纯净,没有半点杂质和污秽,而且你还是个神仙,真是天开了眼,把你赐给了我。用你这颗纯洁的仙家之心为引,就能解开黄帝老儿下在我身上的封印,我就自由了!”它越说越兴奋,更加凑上来,几乎触到了她的身体,“你听懂了么?”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摸摸脸上,是冰冷的,没有温度,没有泪。脚下滑软的蛇信开始变得坚硬,她想起尸王的话,西歧山每隔十年,才能恢复蛇身,苏醒一夜,现在,天一定已经亮了,它又变成了险峻耸立的山峰,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和祭品,而那时,她早已腐朽成了一具森白的骨架。
“谁鬼鬼祟祟的了!”她抗议地大喊,“方才你不是在和那怪物谈判么,我当然得乖乖地躲在一边了。”
“今天,为什么是今天?尸王没有说过你很快就能得到自由啊?”水影向前走了几步,四下张望着,“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出来?你是怕我么?”
水影深吸一口气,昏沉凌乱的思绪忽然平定,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比如紫烟寒,比如流火,比如坤灵……为什么,在她做出这荒唐决定之前,竟没有想到坤灵,竟没有想到她还要还他紫烟寒。蓦然地,前面的虚空里浮起一双眼睛,幽幽的眼神望着她,凝固着失望和悲伤。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西歧山?为什么然后又抛下我不辞而别?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水影越说越气,从地上跳起来,居高临下地狠狠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