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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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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是月盈杀的,为什么要算在我帐上?我就算要杀光这一镇的人,也只需动一根手指而已,哪里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我是好心,助她复仇罢了!”

    “我昨天就来过这里,看到了,听到了,自然能够想到。”水影居然毫不隐瞒。

    次日一早,水影又来到了何府,开门的还是那位骄横的管家,“我要见何员外。”水影仍是直截了当。

    “好身手,好剑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了你!”黑影喘息着狞笑,“不过你也多亏了这把剑,哼,妖邪的魂魄炼成的剑,果然不同凡响!”

    何员外让了座,问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吗?我给你提个醒!”黑影倏地旋转,卷起一层沙土撒向水影。沙土竟仿佛是活的,在空中迅速凝聚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张牙舞爪地扑向水影。

    “是我害了她,但月盈没有死,她还活着。”老人呆滞的眼里突然精光暴射,对水影大叫道。

    她最初不信,无形无质之物怎么可能那么厉害?只当作笑谈罢了。今日方才见识到了“情”的威力,才知师傅并没有妄言。但愿自己永不会陷入情劫,水影暗暗祷祝着,眼前却晃过坤灵的面容,他的呵护,他的温柔,他临别时的言语,忽然如潮水般澎湃的涌进脑海,他为什么要对她好?难道,他就是她的情劫?

    水影黯然无言,后悔方才不该言词犀利,在他的伤处撒盐。沉默许久,她叹息道:“何员外,你真的确定月盈没有死吗?可是,她如果活着……”

    老人泣不成声地点头,哽咽道:“我想不到她如此烈性,想阻止已来不及。我抱着她痛不欲生。我说只要有了职任,离开家,我就马上休妻娶她,我不会嫌弃她,还会像从前一样爱她,她听了只是哭,也不说话。她从此又覆起了红色面纱,再也不肯让我看她的脸。”

    水影沉思着,不觉已走到了镇口的苦楝树下,前面就是那片浩瀚的漆黑沙海。她举目望去,心中的疑惑更甚。这片沙海虽然只是幻像,但她却无法破解;不仅是她,或许连坤灵对此也无能为力。她撕下一片衣襟,抛向黑沙中,雪白的纱绫刚刚飘落,瞬间就被吸入,一点痕迹也无。

    “哈哈哈!”黑影放声狂笑:“你真的不会转脑筋哪!做人有什么好?做鬼又有什么好?我让她自由自在,纵横天地,比人比鬼不知好多少倍。水影仙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活埋!”水影又惊又怒,“你的父母怎么如此狠毒,竟然做出这种事!那宝儿毕竟是何家的后代骨血,他们也不要吗?”

    何守诚不理会水影的反应,他已陷入了回忆之中,低声呢喃着:“二十岁那年,我进京赶考,竟然一举考取了甲榜进士,大喜之下,我邀了几个朋友,在翠月楼摆酒庆贺,酒过三巡,我吩咐要歌舞助兴。然后我就看到了月盈,她穿着火红的衣裳,用一块红纱覆面,放歌起舞,唱的就是《燕双飞》,我从未听到那么好的歌,看到那么美的舞,一曲终了,她轻轻掀起面纱,给我敬酒,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从此不能自拔。”

    “她没有死,没有!为什么连你也盼着她死!”他霍然抬头,血红的双眼愤怒地瞪着水影,嘶声咆哮。“那个坑里只有宝儿,月盈还活着。她有太多的恨要发泄,她封锁这平安集,不停地杀人!总有一天她会来杀我的,杀了我之后她就不会再杀别人了。我一直盼着她来,那样我就能再见她一面,就能和宝儿团聚了。”他抱紧爱子的尸体,放声痛哭,嘶裂惨痛的恸哭像是愤怒的控诉。

    “你在害怕吗?”一个森寒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冷笑着问。

    水影再次走进了那间幽暗的小屋,想起昨天所见的一幕,心跳仍然剧烈,赶忙扭过头,不去看放在床上的襁褓。

    水影想起师傅说过,“情”是天地间最可怕的劫难,因为它永远没有正确的出路,说也错,做也错,离合聚散都是错!哪怕是仙是神,一旦陷入,同样也是万劫不复。

    水影不觉一怔,手下却丝毫不缓,一剑快似一剑,凌厉的剑气扩散开来,苦楝树的枝叶纷纷而落,像一场深碧浅绿的急雨。冤魂们的哭声再度响起,呜咽哀痛,伤惨凄厉,天空突地阴暗,乌云重重,翻卷着从天际涌来,仿佛一场暴雨将至。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层层叠叠,响彻云端。

    水影心念电转,却想不出他到底将月盈变成了什么怪物。

    何员外竟然也毫无惊讶,淡淡地点头,“我也听说姑娘是从集外来的,想必不是凡人。你说的对,我的确欠了债,造了孽,我每天都在等待报应,等待月盈来杀我。”

    水影惊道:“她自己在脸上划下了那两道伤痕?”满壁皆是月盈的倩影,她竟是那样痴情的女子,为了负心的男人,不惜毁去自己绝世的姿容。水影蓦地心酸,几乎落泪。

    水影悚然。剑仙所穿的衣裳都是天界的云霓院中纺纱织布,然后由天女们用云鲸骨制成的针缝就,所谓“天衣无缝”。这样的衣裳已经具有了轻灵的仙气,就是落在阴司里的忘川之水中,也不会沉没。这片幻像的沙却将它干脆利落的吞噬,水影不由想起了那天的险遇,当时她若是陷落,一定也是这样迅速的沉没吧!

    “他们从来就不认宝儿!”他说着,俯身抱起襁褓,痴痴地看着,“我急忙奔去,已经晚了,我眼前只有一片已被砸平夯实的土地,月盈和宝儿就埋在下面。我什么掘土的工具也没有,我只有一双手,我就用手拼命地挖,破皮掉肉,指甲脱落,我都不觉得疼,到了天亮,我终于把坑挖开了,坑里只有宝儿,他死了,眼睛还圆圆地睁着,她死不瞑目啊!”他把襁褓送到水影面前,痴笑着,“你看,宝儿多可爱啊,他在看着你呢,看着这个人世,这个不容他活着的人世!”

    “你总会知道的!”冷笑的声音凛冽如刀,一字字地说着:“水影,你记住,你欠我一滴血!我的一滴血能抵你的十条命!我只要你一条命,一定要!”

    一干佣人看到管家吃了亏,立刻持棍拿棒地围了上来,水影看着这阵仗,不屑地冷笑,朗声道:“何员外,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自己欠了债,造了孽,为什么要搭上整个平安集的人命来赎?”

    “然后呢?”水影问道。

    “她没有死!”水影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她又看到了床上的襁褓,那里面包裹着婴儿的干尸,证明这老者已经神志不清,他希望月盈活着,就固执地这样认为。

    “聪明,一点就透。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有你这样的对手,游戏会更精彩。后会有期了!”黑影说着,悠然飘向远方。水影追出几步,大喊道:“你到底是谁?”

    鸟儿的啁啾鸣唱惊醒了水影,看到有几只鸟儿正在周围飞来飞去,好像找不到落脚地,她有些奇怪,旁边就是枝繁叶茂的苦楝树,鸟儿为何不落?

    “尸魔!你把月盈变成了尸魔!”水影恍然顿悟。尸魔是一种肮脏交易的产物,他们本是活人,出于各种目的甘愿把灵魂出卖给魔界,换取强大的力量,成为一具赋有高深邪法的僵尸。看来月盈被救出时的确还活着,为了复仇,她和他做了交易,用灵魂换来了荼毒世间的权力。水影叫道:“你是从魔界来的?”

    流火的剑光更密,紧紧地绞住那团黑影,水影压抑了多日的苦闷悲愤化作杀气渲泻而出,锐不可当,那黑影已无暇再说话,躲闪间已有些吃力。水影的攻势愈急,步步紧逼,忽然一声清啸,飞身而起,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虹,刺进了黑影中。

    “你才是妖邪!”惊魂甫定的水影厉喝道,“你为何要荼毒这一镇百姓?他们都是善良的凡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然杀害了那么多妇孺……”

    漆黑的光晕,金红的剑气,雪白的纱衣,碧绿的叶雨,四种鲜明的色彩在阴郁的天空下缠作一团,四周回荡着怨鬼的恸哭,妖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黑影颤栗着,闷哼一声,漆黑的光芒突然化作利箭,密集地射向水影。水影凌空翻身,急舞流火,形成一道剑气的屏障,将箭矢全部击落。那些箭化作漆黑的水滴落下,每一滴水都将地面蚀出一个碗口大的深坑,浓烟袭人。水影忙屏住呼吸,远远退开,也不由悚然变色,方才若是被这些箭射到,后果不堪设想。她这才发现有一滴漆黑如墨的血凝在剑尖上,不禁诧然,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居然连血都是黑色的!

    管家白眼一翻,“你这女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家教都没有,说过我们员外不见女客,你还来干什么!”他说着就要关门,水影迎了上去,衣袖轻扫,那人便已立足不稳,踉跄着退开,狂吼道:“老王、大牛、小四,抄家伙,那疯女人闯进来了。”

    “我爱上了她,她也爱我,我给她赎了身,带她回家,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他深深叹了口气,“到家后我才发现,我的誓言是多么的不现实,我已经有了功名,家里又是镇上的大户望族,岂能容我娶月盈那样身份的女子!不管我怎样反抗抵触,父母终于给我定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当时,月盈已经为我生下了宝儿。我爱她至深,但父母之命不可违,最后我只能应了婚事。”

    “哼?你以为我会玩撒豆成兵之类下三滥的障眼法吗?”黑影晒笑:“告诉你,我可以让所有的东西活起来,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地活。这样的生命,既非人也非鬼,比人和鬼更强大,更有力量,而且不受天地控制。现在,你明白了吗?”

    黑影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远去。冤魂们的哭声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一片空旷寂静,只有水影怔怔地伫立着。太阳又从云层中露出,天气晴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哼,你的剑术还真是不错啊!”是男子的声音在说话,但水影看到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团混沌的黑影。既没有头脸,也没有身体和四肢,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光影,浮在半空,在流火金红色的剑光中轻盈飘忽。

    “可是你现在活得很好,而那些无辜的妇孺却死得很惨。五十年来,她每半月杀两人。你知道平安集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她不但杀了那些女人和婴儿,还掳走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不能重新转世!是你害死月盈,这笔帐却算到了无辜者的头上,你好像还安心得很。”

    他垂下头,爱怜的把苍老的面容贴在孩子干硬死灰的脸上,低声道:“我抱着宝儿回家,我休了妻,和父母断绝了关系,赶走了家中所有的丫环侍女,发誓从此再也不见任何女人,我亲手把宝儿风干了,我要让他永远地陪着我!”

    她清朗的声音响彻偌大庭院,传入重重房宇,那管家吓了一跳,指着她骂道:“你这疯女人嚷什么,我们员外……”

    不是的,不是的!水影拼命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坤灵是她的兄长,她的知已,她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他不会是她的劫难,永远不会!

    水影根本不在意这样的障眼法,随手举剑刺去,将他拦腰斩作两截。出乎她意料的是,漫天洒下的不是沙土,而是腥红的血雨,死尸跌落,竟然是肉身,抽搐几下后断气死去。水影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怎么会这样?他……他真的是活的!你……”她举剑指着黑影,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

    水影丝毫不惧,朗声道:“我记住了!我的命就在这里,只要你有本事,欢迎随时来取!”

    水影冷笑:“像你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让她相信!”

    “何凡,让她进来!”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管家和佣人们一怔,灰溜溜地走了。

    他看着床上的襁褓,继续道:“当时我一狠心,要送她回京城,她坚决不肯,哭着说从认识我后,就立下了死誓永不相负,就算我不要她了,她也不再回到过去的烟花日子,再也不会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她说着,就……就……”

    流火剧烈的震颤着,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身后的人是谁,她反手拨剑,向后刺出,然后才顺势转身。

    水影和混乱的思维斗争了很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才记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平安集从魔障中解救出来。

    水影再也无话可说,她像昨天一样奔逃出这座深宅。留下那白发的老者独自伤心,她同情伤感,却无力相助。这世上没有人能能抚平他的伤痛,也许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水影很满意自己的推断。可是“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她怎么能够胜过他?一连串的疑问让她紧紧锁眉,一筹莫展。

    ※※※

    水影惶恐地闭紧眼睛,她不敢面对那具干瘪萎缩的幼小尸体,已经死去五十年的婴儿,他的眼睛睁着,凝固在一个永恒的时刻,死亡的时刻。

    若说这样真实可怖的幻像是月盈所造,水影做梦也不会相信。月盈或许只是个傀儡,制造这一切惨剧的,就是那个当初解救她的人。二位鬼使也说过,那人的势力大得很,他们惹不起。能让阴司畏惧的,绝不是那个可怜的女子。

    “是!我若真的爱她,就应该不顾一切娶了她,可我没有那个勇气!”他看着墙上的画像,泪又汹涌,“我虽然答应了婚事,但一直找各种借口拖延。却没有想到,我越舍不得月盈,我的父母就越恨她。直到宝儿过了一岁生辰,我再也无法推脱,只好跟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成了亲。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揭就睡去了。睡到半夜,我被贴身书僮唤醒,他满脸是泪,跟我说……我的父母竟然让人把月盈和宝儿……拖出去活埋了!”

    “好心!”水影气得冷笑,“你果然好心!我问你,你救她助她,到底有什么企图?那月盈究竟是人是鬼?”

    月盈的生死是最让她困惑的谜团。如果月盈真的没有死,那么是谁救了她?为什么不连宝儿一起救走?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怎么能杀死这么多人?还劫走了他们的灵魂,居然连阴司都不敢管她。这根本就不可能!她若活着,只是一个凡人,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个屈死的冤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法力和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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