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盛夏初见盛夏别
安安最近老是被周美人带着往太医馆跑。
去年隆冬之际周美人卧病在床那会，都是太医馆的傅太医给她看的病，日子一长，她跟傅太医也算是有了些交情。这段时日皇宫有妖物一事弄得人心惶惶，周美人寻了个辟邪的借口屡屡在太医馆一待就是大半天，倒也没人起疑。
安安在周美人的身体里微叹一声摇摇头，只有她知道周美人是为了姜羽林而来的。
周美人想做什么安安还不知道，但周美人那颗心每时每刻在想谁，安安感受得可再清楚不过了。
花甲之年的傅太医弓着身子给周美人递去一个像香囊一样的蓝色锦缎小袋：“美人可千万收好这个明神袋，将此袋随身携带可护美人不受妖物侵扰。”
周美人谢过傅太医后又问：“明神袋可避妖，有什么法子是招妖的吗？”
傅太医被她的话吓到，身子一颤差点一个踉跄绊倒在后方草药堆里。
“美人问这个是？”
周美人温和附笑解释道：“太医莫要误会，我只是想了解明神袋的禁忌，避开禁忌而已。毕竟，这个袋子眼下是我的护身符，若是因为一点小事让这护身符失了作用可就弄巧成拙了。”
傅太医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就同她说道：“明神袋中多为稀罕药草，美人只切记莫要沾上人血，否则非但无法护体，还会引来妖物，后果不堪设想。”
光线较暗的太医馆里，周美人垂眸盯着手中明神袋，眼睫之下的神色，是凝望深渊的义无反顾。
深夜时分，云水殿内。
周美人同往常一样静坐在窗边，这一月来婢女已经习惯了她一言不发看着外头发呆的样子，婢女只为她端了晚上要喝的水来便自觉拢门退下。
安安的意识在周美人身体里翻来翻去百无聊赖，她这会探不到周美人在想什么，但她能隐约感觉到，周美人的意识深处在刻意防备着些什么。
夜风四起，吹得屋内这位美人青丝薄衫乱舞，她看的那个方向一片黑暗，可却怎么也不移开视线。
宫内其他殿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后，周美人摘下别在腰间的明神袋，取下头上银步摇，将银步摇最尖锐之处抵在她手心。
周美人将自己手心划出血来，面无表情将流血的手心压在明神袋上的一瞬间安安大喊出声：“你别做傻事！”
可她的声音周美人又怎么会听得见呢。
安安就看着周美人一手压住明神袋，一双眼里没有丝毫恐惧端坐着，安安终于明白她在等什么。
妖物。讙。
周美人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对付得了那种邪物，安安的意识蹿来蹿去，偏偏眼下在走剧情，安安半点法子都没有。
一炷香燃尽，安安通过周美人的眼看见远处一个猫型黑团四爪并用向着云水殿而来。
“快关窗进去！不要跟讙扯上关系！周美人！”安安忍不住跟周美人对话，但此刻周美人的注意力只在已经爬上窗台的那只黑色独眼三尾猫身上。
讙咧嘴发出呲呲声，三尾左右摇摆，似乎看见了美味的食物。
周美人从椅上起身，终于松开压着明神袋的手。
她盯着讙好久好久，将流血的手伸向讙之际，它吐出舌头舔舐她手心。讙喜欢人血的味道。
周美人像是在看一只无害宠物，平声开口：“我们做个交易吧。”
安安的意识清醒过来时，天光大亮，她已经随着周美人一道来了二皇子殿。
安安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晕过去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周美人同讙做交易那里，而在那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屏蔽了她的意识，她什么都没感知到。
“周美人啊周美人，你到底……同讙说了些什么……”安安读不懂她了。
周美人在殿外站了足足半个时辰，姜羽林才吩咐奴婢给她开门。
两名奴婢本是垂着头一人推开一边的门，在见到殿外站的是皇帝的宠妃，都有些好奇，微微抬了抬头看一眼周美人。
周美人提高手中红木点心盒，淡定看着殿内那位随意坐在椅上的人，道：“二皇子先前说我做的糕点有娴妃娘娘的味道，今日，我便再送些来。”
奴婢们一听到“娴妃”二字就怵得慌，生怕殿里头这位祖宗发飙，立马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姜羽林半倚在长椅上，侧首瞥一眼周美人，他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
周美人搁下空的点心木盒，步步向着那坐在阴暗中的少年而去。
“我看看你的脖子。”行至姜羽林身边，周美人探手碰他衣领，却被他一手拍开。
“你管我干什么？”姜羽林在长椅上曲起右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偏过头去不看她。
周美人不怒不恼，直接上手按住他肩膀，强行扯开他衣领看他侧颈的抓痕。
那紫黑抓痕一点消退的痕迹都没有，反而颜色越来越深，几乎要将他的颈脉一并变为紫黑。
姜羽林被她突然的举动一惊，这回没有打开她手，而是抓过她扯他衣领的手握在他温热的手心里。
姜羽林仰首汇上周美人的眼。
“不喜欢我就不要做这些让我误会的事。”
“你还跟妖物有来往？”周美人的手在少年手心里握了拳，“脖子上的抓痕，为何迟迟不消？”
姜羽林瞬间甩开她的手：“你来找我就只有这些废话跟我说？”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异常暴躁，别人只当是没了母妃的二皇子又发作了，可周美人能感觉出这次跟他以前的发作都不一样。
是妖物影响了他的心智，让他易怒。她也同讙交谈过，她知道那只邪妖能帮普通人达成许多事，她知道，她的少年必然是想要从妖物那里得到些什么，所以才会将他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旁人不心疼他，他也不心疼自己，可她怎么能看着她要一辈子珍藏在心里的少年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众矢之的呢……
她许久不出声，姜羽林失了耐心，侧身在长椅躺下，背对着她闭眼。
他冷冷开口：“没话说就出去。”
“五日后我与圣上会去大言寺祈福。”周美人轻抚少年落在身后的发，话语很轻，“我在大言寺后山等你。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说……我会一直等你。”
殿内静悄悄的，安安第一次见周美人用这般柔情的目光看姜羽林。周美人的话好温柔啊，可安安在她身体里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赴死之心。
在去大言寺之前，周美人连续四个晚上都以血唤来了讙。
讙似乎很喜欢它这份可口的食物，在周美人面前居然乖巧不少，每每舔舐她的血时，它甚至允许周美人摸摸它。
安安分明多次看见周美人俯身凑近站在窗台的讙，像是在同它说什么，可她却总在周美人唇齿微启的瞬间被迫晕过去。
等到安安意识再清醒过来时，讙已经不见了。
第五日，安安保持住十二万分的精神头，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再晕过去！然，在前往大言寺的前一个晚上，周美人没有坐在窗前等候，安安一夜没睡却连讙的影子都没见着。
看着周美人熟睡的模样，安安好想去找“姜羽林”，不知道疯批在姜羽林身体里的意识得到解禁没有。
安安心中，总总不安。
姜氏与宫内大臣一同前往大言寺祈福这日，是个大晴天。
夏时转眼已至，大言寺地处清凉，众人实打实一步步虔诚爬上来也不觉烦热。臣子们被安排在主庙外排列跪拜，姜氏的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要到明日才入主庙祈福，今日是姜明带着熙桢皇后和周美人单独在主庙祈愿神灵庇佑的日子。
三人在主庙内祈愿至天黑，而在姜氏子嗣休息的屋内，姜羽林兀自离开前往后山。
姜慎紧盯着姜羽林，总归是时刻将他当成对手忌惮，原本姜羽林离开之际他也要跟出去，但姜玄灵害怕，拉住了她大哥哥，姜慎才不得不留在屋内。
先前周美人同姜羽林约好的时间是今晚子时，姜羽林很早便去后山等候。
他坐在山头，看得见不远处主庙一派灯火通明，隐约听得见诵经声，少年有些紧张。
每每见周美人时，他都会紧张，不过是先前装得很好罢了。五日前，周美人在他殿内轻抚过他侧颈发尾的触感仍在，他感受到了她动作和话语中中那抹柔意。
那么今晚同她相见，他是可以期待的吧。
姜羽林捂住他侧颈的紫黑抓痕，他一直没告诉周美人，其实他已经招来了皇室要抓的那只妖物。
少年同妖物做了交易，他用后半生寿命作为交换，换得他与他心爱的姑娘厮守半生。
少年侧颈上的那个抓痕，便是妖物下在他身上的死咒。他一点都不后悔，只要有能跟周美人在一起的法子，他都会一一去试。
盛夏夜虫声此起彼伏，少年想到一会就能见到心爱的姑娘了，温柔的笑意攀上他眼梢。
子时已至，周美人迟迟未现身，主庙那处的灯火逐渐被烈烈燃烧的火把代替，姜羽林察觉不对劲就要往主庙去，然他才走出三步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死死困住。
他转身朝后去，却也只能迈出三步。
少年颈脖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再捂住那死咒痕迹时，抓痕已经在慢慢消退。
慌乱在一瞬间朝少年心中冲击而来，他猛地看向主庙，那头已经是一片火光，火势蔓延至庙前树林，烧得一众大臣仓皇而逃，顿时尖叫声四起，在这其中他听见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妖物作祟，保护陛下！”
妖物……何来的妖物……姜羽林眼瞳狠狠颤着，他分明已经同讙做了交易，讙只蚕食他一人的肉身就够了，不会再迫害姜氏任何人，可为何此刻他们却喊着捉妖
“周嫣！”姜羽林大喊她的名字，拼命去撞这道困住他的结界，可他的身形和声音早就在结界落下之际被屏蔽得一干二净。
谁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也找不到他。
而他，在侧颈那个紫黑死咒完完全全消失之际，他终于明白，原来同讙做交易的，不止他一人。
周美人被抓了。
大言寺祈福以火光之灾收尾，白眉法师说妖物已经入了周美人体内，周美人死，妖物不一定死，可周美人生，妖物必定会活着。
安世成举着兵符率领众将士跪在乾承宫外向姜明请命于城墙之上处死周美人，平将士之乱，安百姓之心。
姜明已有七日闭门不出，宫内疯传周美人与妖物早已勾结，就是为了报当年皇帝强行带她入宫，烧死艺坊所有人的仇。更巧的是大言寺那头也起的是火难，加上起火当晚周美人露出一副猫脸活活吓死了几名婢女，宫人和百姓不得不信周美人就是妖。
尽管姜明再怎么避而不见避之不谈，可加入安世成队伍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演变成整个皇宫的人纷纷请命当众处死周美人。
情况僵持了只三日，姜明便束手无策。
东边破开第一道光亮时，周美人被押送着站上城楼高台。
华服不再，她穿着一身素色白衣，青丝尽数散落身后。她站在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臣子与百姓。
护卫们用□□拦住情绪激动的百姓，周美人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脸上都有停留。她看见的是嫔妃们得意的笑，臣子们厌恶她的眼，还有炎国所有唾弃她与妖物勾结的百姓。
周美人移走目光，去看东边的光。
她只庆幸，没在人群中看见她的少年。
安安在周美人意识中无能为力，原来周美人的一生便是止步于此了。安安从一开始就想在这一次给周美人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可是该怎么做，能怎么做，她仅靠着一抹意识，远远不够。
安安好安静的去感受周美人此刻格外平静的心绪，她问：“你后悔吗？”
周美人像是听见了安安的话一样，她唇角微微上扬，平静又温和的摇摇头。
安世成步上高台，利落拔刀就要一刀杀了面前这女子。
一旁御林军统领及时提醒：“陛下说，他要周美人完好无损的尸体。”
安世成愤愤收刀入鞘，用极尽嘲讽的眼看着周美人后背，威武下令：“行刑！”
一瞬间，周美人纤细颈脖上的绳索猛地被收紧，行刑者蹙着眉头往她后背一推，她便整个人掉下高台，坠在半空被绳索勒住。
她被绳索套住脖子悬在半空，窒息的感觉一点点爬满她六识，她双手双脚不自觉颤抖起来，青丝在半空乱舞，她终是以最干净的方式死了。
安安清楚的听见周美人死时惦记的那个名字。
姜羽林。
便正是在周美人没了气息的一瞬间，安安的意识被逼出周美人的身体，同时被逼出来的还有一团猫型黑气，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窜。众人只顾着言语侮辱那悬在城门口的尸体，谁都没注意到那抹逃窜的黑气。
他们杀了“妖物”周美人，却看不见真正的妖已经逃了。
安安的意识没有居所随处飘摇，先前那些因为忽然晕过去而不记得的事一股脑儿涌入她的意识。
安安看见，在周美人第一次招来讙的时候，周美人说要跟讙做个交易。
讙问，她能给它无穷无尽的怨气吗？她能献出自己的身体，成为它的躲藏之所吗？
当晚，周美人没有给出回答。她并非怕死，而是怕留她的少年独身一人。她也曾想找到最好的方式让少年摆脱妖物，可在见到少年的心智被妖物荼毒而变得暴躁易怒后，她知道她没有太多的时间。
后来，周美人连着四次招来讙，她说她可以用她的死来让炎国人以为妖物已经被诛，但她要讙放过姜羽林。周美人说，她不管从前姜羽林跟讙达成了什么协定，她都要它消除，她要讙抹去姜羽林侧颈的抓痕。
她不想让她的少年过得那么辛苦。他就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皇子该多好。
前往大言寺祈福的前一晚，安安没看见周美人等来讙，那是因为那时候，讙已经进入了周美人体内。
从那一刻起，周美人就是讙的居所，即便在她死后多年，讙也住在她的身体里掩饰踪迹。
安安的意识被狂风带着乱飘，诸多记忆向她冲击而来，她还探到是周美人让讙困姜羽林于大言寺后山。周美人说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不过是为了骗他去后山，让他避开她的死罢了。
少年不曾目睹周儿来时的狼狈，那么，也最好不要见证周嫣死时的凄凉。
很快，安安看见的是那穿着金边黑袍，发丝衣摆凌乱，像疯子一样朝周美人狂奔而来的少年。
周美人心心念念的姜羽林，最终还是来了。
少年不顾所有异样的眼光甚至是刀剑威胁，他冲上高台将周美人拉上来，却又迟迟不敢碰她。
“周嫣……周嫣我来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姜羽林小心翼翼抱她在怀，极力控制猛烈抖动的手去触她被绳索勒得发紫的颈脖，他滚烫的泪一滴滴落在她冰冷的身体上，每一个字都是他撕心裂肺喊出来的：“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御林军纷纷拔刀对准姜羽林，统领告诫：“请二皇子将周美人的尸首交还于末将，陛下要周美人的全尸。”
姜羽林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竟咳出了血。
他极轻的抱着怀中人，不同别人说话，也不再说话，他就在众人的围观下，拥着周美人的尸体在高台之上整整坐了七日七夜。
盛夏时节，尸体只过一晚便有腐臭味，看热闹的人受不了气味纷纷走远，御林军想拔刀夺回周美人尸首却又怕二皇子一时想不开拥着尸体跳下高台，故而迟迟未动。
终究，还是把皇帝给逼来了。
姜明心中怎么可能不清楚姜羽林抱着他的妃子整整七日是何意，而为了顾全皇室颜面，姜明只将哭红了眼的姜玄灵推了出去。
姜玄灵哭得身体发颤，脸色苍白，去拉她二哥哥的衣袖，她求姜羽林不要这样，她说她害怕，她不想没了母妃还要没了哥哥。
姜羽林眼睫颤了颤，晕倒在烈日之下。
宫人们说，后来二皇子被皇帝关了禁闭，宫内关于二皇子跟周美人的流言即便在她死后也没得到消停。
御林军统领奉命亲自看守姜羽林，不许他踏出殿外哪怕半步，可统领从前是娴妃的人，终究还是对二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统领知道二皇子多次跑出宫去找道士修士求活死人肉白骨之法，可他没有禀告给皇帝。这是统领对娴妃生前舍与他的照拂的报答。
姜羽林再一次把殿内所有可以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稀巴烂，他像个疯子在殿里大喊大叫，为什么没有人能救她！为什么他连一分希望都抓不到！
数月来，姜羽林走遍了炎国，也找到了曾经给他避邪草和闭气丹的道士，可所有修仙者都对他摇头，劝他放弃。
姜羽林差点杀光了他们。
殿内，姜羽林瘫坐在地，一双眼睛根本没有聚焦，就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讨厌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那人说出他感兴趣的话。
姜慎蹲在姜羽林面前，他就是来看笑话的：“二弟为何总要执迷于父君那位妃子？她已经死了。”
姜羽林都懒得白他一眼，转了转眼瞳，不想瞧见他。
姜慎一笑，捡起地上碎了的玉器玩：“活死人肉白骨，我听说妖族每时隔百年就会诞生一只蓝狐狸，而蓝狐狸的血肉骨头足够复活一个凡人。”
姜羽林瞬间发问：“哪里可以找到蓝狐狸？”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一定会去做。
姜慎漫不经心：“不知道。”
姜羽林眼眉一皱被激怒，一下用劲抓住姜慎衣领，咬牙开口：“你耍我？”
“着什么急……”姜慎由他抓着，不怒反笑，“可我知道，蓝狐狸一直在找她被困于炎国的儿子。猜猜是谁？”
何人与妖有干系且又被困在炎国么……姜羽林很快有了答案。
见他猜出来了，姜慎便道：“以半妖质子为引，你还怕抓不到蓝狐狸？”
飘在二皇子殿的安安顿时汗毛竖起，到此，她终于知道万俟风凪不惜沾染一身的怨气也要进入妖丹的理由了……
蓝狐狸……
万俟风凪在找他阿娘的死亡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