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独来独往的陈望春
在标新立异、引领时尚风气的A大校园,陈望春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成了人人瞩目的怪物。
1998年秋季的北京海淀区,日最高气温仍在30度上下,几万师生标配的服装是男的半袖体恤长裤,女的清一色长短裙,即使最古板严谨的老教授,也只穿一件衬衣,领口的纽扣开着。
从体育场归来的男生,穿着运动短裤,裸着上身,黝黑的脊梁上汗珠滚动。
据说相当部分的女生宿舍里,窗帘一拉,一个个文静的淑女,都脱光了衣服赤诚相见。但陈望春却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在校园里目不斜视、昂首阔步。
陈望春收到A大学通知书后,油坊门人就他去北京一事,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有人说,这是油坊门开天辟地的第一件大事,应该由村长牛大舌头去送,牛大舌头当即兴奋地表态,这事包在我身上,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我去过省上、市上、县上几百次,从没出过一次差错。
牛大舌头有个心愿,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广场转一圈,他这一生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徐朝阳校长说,北京不比省城县城,非常大,车多人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一定要慎重。
徐校长的言外之意是,牛大舌头不堪大用,他的思想观念太老旧;而身体健康、阅历丰富、精力充沛的他,才是送陈望春去北京的最佳人选。
再说了,好歹陈望春在油坊门学校读了八年书,这是学校的无上荣誉,他这个校长怎么能把这项殊荣,拱手让给别人?那不是和丧权辱国的李鸿章一样了?
陈背篓谢绝了牛大舌头和徐校长的好意,说来去几千里,舟车劳顿,挺幸苦的,还是他去吧,送儿子上学,是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他不能推辞。
徐朝阳校长在失望之余,又建议陈望春的穿衣不能太随意,应该有个状元的样子,不要把人丢在北京城。
在徐朝阳校长的参与下,陈背篓给陈望春买了一身烟灰色西装,一双三接头皮鞋,里面穿上白衬衣,打上猩红色领带。
人的衣服,马的鞍子,陈望春这一身行头,大大提高了他的颜值,用徐朝阳校长的话说,风流倜傥、相貌堂堂。
油坊门居然没有一个人会打领带,有时装模特之称的刘晓菲,尝试了几次也失败了。
最后,还是油坊门学校的一位女老师,被专程请到陈背篓家里,给陈望春打领带,女老师的丈夫在县上工作,每次出差,都要打领带。
那天,来陈背篓家看打领带的人有五六十人,女老师的手艺当然娴熟了,她三绕两绕就好了,大家眼睛一花,都没看清,徐朝阳校长让女老师的动作放慢八拍,大家还是没学会。
徐朝阳校长说,你们会不会的不要紧,关键是陈望春会就行了。
女老师教陈望春,领带不要往下取,就拴在脖子上,晚上睡觉时,松一下,第二天早起拉紧就行,示范了几次,陈望春终于会了。
村长牛大舌头说:“这不是拴狗吗?”
六爷说:“比驴戴套子还麻烦。”
陈望春一身西装,出现在一大群新生中,他脸上淌着汗,脊背上的汗水,已经将衬衣湿透,而且渗出了西装,但他浑然不觉。
他没有脱掉西装,也没有松开领带和领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的身体,来来往往的学生看他一眼,觉得闷热难熬,自己要喘不上气来,都替他着急。
走路时,陈望春两眼平视前方,他的步幅和步速保持不变,不管前面有无障碍,他都以正常的速度行进,大概是一秒钟两步,每一步是70公分,在随后的军训中,他的恒定不变的步幅和步速,得到了教官的夸奖。
如果撞了前面的人,他机械地说一声对不起,然后继续前行;撞着了一辆自行车、一棵树,他也说声对不起,不拐弯不减速,匀速前行,一条直线走到底。
从京师大学堂至今,A大学校园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走路,就连不修边幅、拓落不羁的陈独秀、梁漱溟、刘文典们,都不曾走出这样妖娆的步伐。
部分学生大感兴趣,跟在他的后面,学他的走路,但走不上几分钟,就走样了,根本学不来,只能把自己笑倒。
去宿舍、餐厅、图书馆、教室,只要陈望春一露面,便引数百人、数千人侧目,而他面无表情。
据说,他的怪异度,已经和A大学名教授辜鸿铭并驾齐驱了,当年,此公晃着一条前清遗留的辫子,在A大学校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有人很快弄清了陈望春的底细,来自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他生长的环境是黄土高原沟壑区,年降水量在四五百毫米左右,四季分明,饭食以面食为主,水果蔬菜很少。
据考证,陈望春上A大学前,没吃过面包、牛奶、巧克力,除了开水,没有喝过任何饮料。
他上学期间,坐过泥做的桌凳,教室的取暖设备是一个泥砌的炉子,烧不起碳,把煤和细土和在一起,抹平晒干,切成块烧,散热量有限。
他考的是全国1卷,语文148、数学150、英语150 、理综300、总分748,这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像古巴运动员索托马约尔,在1993年7月27日,创造的2.45米的跳高世界记录。
陈望春击败了三百多万考生,脱颖而出,肯定有过人的技能,他身上藏着许多未解之谜。
三天后开始军训,严厉的教官,除了对陈望春标准的步幅表扬了两句后,剩下的全是斥责。
陈望春居然是个顺拐,当他单独走路时,完全是规范的军姿,两肩后张、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迈步时,脚尖下压,两臂自然甩动。但编入队伍后,他就不会走了,不但自己顺拐,带动的周围的同学也顺拐了。
为了纠正这个,教官花费了很大力气,单独操练,一点毛病没有,进队伍里,怎么走都不顺,教官快要气疯了。
接下来的训练科目,陈望春无一达标,军姿站立,他站十几分钟,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满头大汗、胸闷气短,随时有昏迷的危险。
匍匐前进时,他头高高地昂着,像一只啼鸣的公鸡。
射击瞄准,他闭不上一只眼睛。
学军体操,他干脆不理睬,任教官怎么训斥、怎么讲解、手把手示范,他学不会,教官说你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是这里出了问题。
教官生气地敲着自己的额头,他不喜不怒,目视前方,好像教官在说一个距他八百里的另一个人。
教官无计可施,一边生闷气,一边琢磨他,而他却像老僧打坐,两眼微闭,进入忘我状态。
没有人见他笑过,也没有人见他怒过,严格地说,他没有表情,他像一个修炼了几十年的高僧,宠辱不惊、波澜不兴。
有男同学,捉了一条虫子,放在他的衣领上,虫子钻进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体上制造出许多动静;他感觉到了,伸手进去,准确地捉住虫子,把它放进草丛里。
蜘蛛、青蛙、七星瓢虫都试过了,他不惊不乍,如果有一条蛇呢?但蛇不是那么好抓的,也没人敢抓。
训练间隙,大家放松,围坐在草坪上,有人提议让陈望春唱一首歌,他不推辞不扭捏,但唱的是《丢手绢》,他一开口,大家轰然而笑,这也太小儿科了吧?但他不管不顾,抬着头,伸长脖子,卖力地唱着: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
……
他唱歌的样子,像极了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有人注意到,不苟言笑的他,嘴角似乎抿着一丝微笑。
军训即将结束,实弹射击项目,鉴于陈望春的怪异表现,为安全起见,取消了他的实弹射击资格,直接填及格。
教官惭愧地说,碰上了一粒铜豌豆,嚼不烂咽不下。
军训结束,脱下迷彩服,开始了正常的教学生活,陈望春自然穿上了他的衬衣西装,领带仍打着,却扭扭歪歪地,不像那么回事,这影响了他的走路姿态。
每走几步,他总要停下来,整理他的领带,但领带也和他较劲,他不能把它恢复成油坊门学校女老师的杰作,看着一条领带把一个声明赫赫的状元折腾地没有了脾气,大家忍俊不禁地笑了。
A大学历来崇尚自由,有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怪异的人和事,都能坦然处之,时间一长,陈望春的古怪,就变得稀松平常了。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在训练上蠢笨如牛的家伙,在学习上,可以把别人甩到北京南郊,甚至河北地界上去。
这可是藏龙卧虎的A大学,一个个都自命不凡的上天降下来的文曲星,宛如夜空里的星辰,但陈望春的出现,使他们黯然失色,他就是天空的一颗天狼星,孤独而耀眼。
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和中学枯燥乏味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多学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很快切入了大学生活模式,但陈望春仍停留在原地。
大学的社团活动非常频繁,每个人按照各自的兴趣和爱好,都归属了自己的小圈子,像鱼游进了大海,只有陈望春,不参加任何活动。
进入大学后,同学们最感兴趣的一项活动就是舞会,每天晚饭后,操场上、餐厅里、图书馆门前,一台录音机、几盒磁带,一个舞会就开张了。
班上的辅导员多次找陈望春,动员他去参加舞会,他眼神平淡、表情冷漠,说:“不去。”
辅导员说:“参加舞会能加深和同学之间的感情,便于沟通和交流,也能找到爱情。”
陈望春不动声色说:“不去。”
辅导员说不会跳不要紧,专门有一对一教,陈望春说不去,你乱箭齐发,他只举起手中的盾牌拦截,让你无功而返。
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张罗着成立一个文学社,如果能拉到赞助,争取再办一份刊物。
陈望春高考语文几乎满分,那他的写作能力肯定不错,和他们费了一大堆的唾沫,他只说不去。
不去,似乎是他的口头禅,周末大家相约去游玩,他说不去。
晚上大伙相约出去转转,喝点啤酒,吃点烧烤,他说不去。
冬天到了,说去后海滑冰,他说不去。
系里组织篮球赛、拔河赛、越野赛,反正都没他的份,时间一长,大家就忽略他了,他自得其乐地游离于集体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人能够接近他,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一只蚕,他把自己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茧里面。
他的作息规律,也和大家不同步。
早晨,别人去教室上课,他去图书馆,偌大的阅览室里,就他一个人。
下午,大家去阅览室,他则去了教室,这时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他站在黑板前,静静地看老师的板书,那是高等数学的解题过程,即使在状元云集、学霸聚堆的A大学,高等数学也是一门让人望而生畏的课程,稍不用心,就会挂科。
据好奇人士透露,陈望春在教室不是看板书,就是翻翻桌子上同学的笔记,大家都嗤之以鼻,高等数学那是要算的,得动笔,他看一看就行了?真把自己当爱因斯坦了。
当舍友们捧着《忏悔录》《苏菲的世界》《理想国》看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陈望春居然在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这让班上的同学鄙夷和嘲笑,部分人士非常气愤,A大学怎么能容忍低俗的武侠小说?而他却我行我素,看得不亦乐乎。
除了他喜欢武侠小说这点爱好外,能勾起他兴趣的就是做题和考试。
鉴于他的长期旷课行为,级上汇报到系里,系里专人找他谈话,告诉他,一门学科合格不合格,百分之七十看考试成绩,百分之三十看考勤。
陈望春经常性不上课,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如果考勤再跟不上,就挂课了,按学校规定,三门以上学科挂了红灯笼,就要劝其退学。
系主任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深知西部贫困地区考一个A大学很不容易,要他珍惜学习机会。
陈望春听完了,点点头,但照常旷课,从班级到系里,都认为他无药可救。
同宿舍的小朱,有严重的睡眠障碍,这都是高中阶段压力太大留下的病根。
到大学后,心情放松,症状缓解,但偶然仍会失眠。
一天晚上,小朱没睡着,在各种不同的酣睡声里,小朱捕捉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穿透力强,那是由叹息、啜泣组合而成,反复出现。
小朱吓了一大跳,他坐了起来,头皮发麻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宿舍里一共六人,除了他,别的五人都在熟睡中。
睡和睡不同,小朱很快发现,陈望春的睡眠样子古怪,借着外面的灯光,小朱看见他皱眉、咧嘴、抽鼻子、身体颤抖,这个在阳光下平静的躯体,黑暗中却呈现出如此复杂的形态。
小朱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个晚上,发现陈望春的症状是有规律的,午夜过后就发作了。
一天中午,在餐厅吃饭,小朱主动走过去,坐在陈望春对面,陈望春立刻感到不自在了,屁股下像扎了钉子,左顾右盼。
小朱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陈望春摇摇头说:“没有。”
小朱说:“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陈望春的口头禅出来了,说:“不去。”
小朱记起来了,入学时所有学生都体检过,陈望春是健康的,即使发病,也不会这么快,那么,他在睡梦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陈望春看到试题时,眼睛的瞳孔就放大了,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接到指令后,开始娴熟精确的操作。
这个时候,不见他皱眉叹气,不见他搔着脑门苦苦冥想,所有这些惯常的思考的动作和表情几乎没有,当他第一个交卷时,大家都在窃笑,以为他交的是一份白卷。
期末考试成绩揭晓,陈望春的门门功课竟然全优,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形成的冲击破史无前例。
所有人知道,他压根就没上几节课,仅仅凭看一点板书和同学的笔记,就能轻易地考给满分,其智商之高,令人惊叹。
陈望春现象,引起了学生和老师的关注,学生是羡慕妒忌恨,老师们则兴奋不已,难道我们真的招来了一个爱因斯坦式的天才?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不得了啊。
考完试,就要放假了,班上的同学都在商议着买回家的火车票,听说车票非常紧张,如果买不上,就要买黄牛票,那几乎要贵上一倍。
陈望春不急不躁,仍然和往常一样地规律生活,阅览室、宿舍、餐厅,三点一线,周而复始,来去的路上,依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一个学期的接触,班上的部分同学已经成双结对了,尤其是黄昏时候,在积雪的校园操场,一对对男女,牵着手,以西边天空烂漫绚丽的晚霞为背景,拥抱着偎依着,偶尔会来个拥抱和亲吻。
陈望春没有收获罗曼蒂克般的爱情,他拒人千里之外,没有一个女生走近他。
在惊诧他的怪异外,她们逐渐发现了他有许多令人不齿的毛病,譬如不喜欢洗澡,身上有一股馊味;不换洗衣服,秋天一身西装,冬天则穿着一件防寒服;不和任何同学吃饭喝酒;不参加任何活动,死板、僵化、缺乏幽默感。
女生们偷偷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冰人。
最后一个同学回家了,宿舍安静下来了,傍晚时分,陈望春去吃饭,餐厅只开了几个窗口,就餐的学生也不多,稀稀拉拉的。他要了一份菜,两个馒头,舀了一碗鸡蛋西红柿汤,坐在角落里吃,这时,外面进来吃饭的学生兴奋地说,下雪了,很多学生放下碗筷,跑出去看,他纹丝不动地坐着。
陈望春走出餐厅时,雪花变为雪粒,细密而急骤,一贯昂首阔步的陈望春,在风雪中,慢慢地走着,他没有目标地乱走,十点多,他回到静寂的宿舍楼,熄了灯,瘦薄的身影,像一滴墨,融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