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往事
虞尘觉得喉头发涩,看着宋知微那张气鼓鼓的委屈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为什么不跟父皇说真话?”
“你不喜欢我了,我还喜欢你。我不想父皇责备你,也不想其它哥哥说你不好。”
他眼神颤动。
宋知微又委屈了,不顾还没包扎好的小手,扑进他的怀里哭:“小舅舅,我会好好写字,再也不偷懒了,我知道错了,你喜欢我吧,知微懂事。”
从小到大,她从没挨过打。
以前他只是吓唬她,这算是她头一次挨打。
“我还以为,我打了你,你不会再愿意理我了。”
“我愿意理你,你也理我好不好,呜呜……”
“身边对知微好的人那样多,我凶你打你,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哄我?”
“怎么会,我最喜欢小舅舅了!”
她哭的太狠,吸入了太多的凉风,讲话打着奶嗝儿,直往他的怀里钻。
他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了她昔年说的那些话,原来是他想错了,她对自己只是兄长亲人之间的感情,是他的心思不清白了。
那天晚上她硬拉着他一起睡,她躺在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襟。
同床而眠,尽管穿着衣服,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他也还是心猿意马,心跳如擂鼓。
他逐渐习惯了她在他的面前口中翻来覆去只有路珩这个名字,可直到现在,听见她说心口还是会觉得酸涩。
他是君子。
但他做了小人。
趁虚而入,与她一夜春宵。
这份偷来的欢愉让他藏在心底久久,他会自责内疚,对上她那双笑眼时会心虚愧疚,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虞尘的尸体下葬后,他在墓前将她问的话带了去。
只是不知道,风会不会将这句话带给六哥。
好残忍啊,要留他在这世间,长存百年。
虞尘后来娶亲,皇帝赐婚,他拒绝后主动求赐婚,新娘是宋知微府上曾伺候的婢女红羽。
他们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他说过,她可以养男人,只要不跟他和离,想怎样都可以,若她怀孕生了孩子,他也会当成亲生孩子看待。
但红羽只是摇摇头。
他们就这样守到了他八十三岁。
他当真成为了贤王,被世人敬仰爱戴。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要去宋知微的墓前看一看。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红羽替他撑着伞,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到宋知微的墓前,他颤抖着手帮她把墓碑上的雪花清理掉,还像以前跟她说话那样,问她冷不冷?
他说了很多话。
然后指着远方,对红羽说:“我好像看见知微了,你瞧,那个穿着白色斗篷朝着我跑过来的小丫头,是不是知微啊?”
红羽看着他手指空指着的地方,那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她还是笑着应:“是知微,她没有打伞,像以前一样朝着您跑过来,想钻进您怀里要抱抱要撒娇呢!”
“把伞给我!”虞尘接过伞,“知微怎么不打伞啊,雪这样大,万一冷着了怎么办,我要过去,帮她撑伞。”
红羽就一步一步的跟着他,“王爷,您慢些,小心路滑。”
“什么王爷?我不过是个小舅舅,你莫要听民间叫我贤王就乱叫,若让父皇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红羽眼眶湿润了,“是,虞大人。”
“我今日怎么忘了给知微做糕点,她要生我的气了,这可怎么办啊……”他说着,苍老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真的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公主性子最好了,怎么会真的生您的气?别担心,虞大人。”红羽纠结犹豫着,最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封信。
一封,早该在几十年前就给他的信。
因为她的私心瞒下来的一封信。
“您瞧,公主给您写信了。”
虞尘打开便笑了:“是知微的字迹。”
簪花小楷写得很漂亮。
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
等仔细看清上面的字之后,茫然的抬眸,看向红羽:“知微怎么不见了?”
红羽泣不成声:“知微正向您跑来呢,您瞧啊。”
“我看不见,我怎么看不见她了?红羽,知微去哪里了?”他慌乱无措,手上的伞都拿不住掉在了地上,左右四顾,焦急万分。
“虞大人……”红羽扶着他。
“知微健健康康的,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啊?”他崩溃的大哭出声,声音悲恸。
红羽仰慕虞尘时,常常看书,她总觉得多看些书,有些学问,好像就能离他更近一点似的。
那时候她在书里看见一个词,叫“大恸”,她始终不明白意思,但在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
那信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雪里。
字很快就晕散开了,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连忙去血里拿,可呕出一口淋漓的鲜血,将纸上的字都遮花了。
他慌忙用手去擦,但是血和雪混着,把字迹弄的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知微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被他毁了。
毁了……
他再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都在发抖。
“太冷了……这么冷的地方,知微是不会来的,她该去温暖的地方……”他的声音很轻,轻到风一吹就散开了。
“红羽,你走吧,去找知微,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歇一歇。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知微……”
虞尘连着不断的口吐鲜血,红羽手足无措,哭得看不清眼前人,可她想要看清他,想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想要陪着他。
“知微最爱漂亮了,你回去之后,带些钗环来给她,你挑选的东西,向来最称她的心。”
“好,奴婢去挑。”
“奴婢?红羽,你忘了,你已是我的妻,不再是奴婢了。”
“知微……”红羽张了张嘴,他以前从未承认过她是他的妻子。
“知微喜欢你,想要你过得好,红羽,你这些年受委屈了。我好怕知微见到我,生我的气,不肯理我,红羽,你帮我说说好话给她,好不好?”
“知微,红羽从不委屈,您待红羽极好,红羽知足。”
“红羽,我累了。”
“您歇一歇吧。”
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一时活在过去一时活在当下。
又像看见了小时候的宋知微。
“知微会走路了,你瞧。”
他起身,颤颤巍巍的迎过去,可那条路真长啊,他怎么都走不到,怎么都抱不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宋知微。
“知微慢些走……”他大口的呕血,栽倒在地。
红羽想要叫醒他,可他的双眼永远的闭上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
写了什么?
没人知道。
红羽这些年从来都没有打开看过,那是公主和虞大人之间的秘密,她就算因为私心藏下来了,但也没有打开过。
也许是公主常说的那句“最喜欢小舅舅了”,也许是别的。
但。
这世上知道信的内容的两个人,都长眠在了这座冰冷的陵墓中。
她好像也看见了公主知微。
还是那样漂亮。
在雪里撑着双膝看着她:“红羽,你怎么老了?”
然后又笑:“红羽,我怎么舍得怪你啊,不要哭。”
红羽知道的,她的知微最是心思纯善温柔,不会怪她,哪怕她这辈子都藏着那封信。可她自己心里悔恨。
红羽离开陵园,离开京都,她找了个没人的深山,服毒而亡。
她知道的,虞大人不喜欢她,不会想要和她死同穴。
她已经能在虞大人的身边这么多年了,已经知足了。
瞧。 公主来接她了。
身边跟着六知微和虞大人,还是从前的样子。
公主对着她招手:
“红羽,快来,不见你我好想你啊!你看这是小舅舅给我带回来的小狼牙棒,你说这能梳头吗?你给我试试吧。”
红羽怔愣着,但很快笑起来,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应:“知微……咳咳咳,知微不要试,狼牙棒梳头,头发要掉光的……让老奴帮您收起来吧……”
“小舅舅,红羽说不能梳头发!你又骗我,我看你就是想让我的头发都掉光光,嗷,讨厌你!”
“公主快将狼牙棒给奴婢,它太重了,别伤了您的手。虞大人,您快扶着些公主,公主别摔了!哎呀,这是谁的鞋子,怎么飞过去了?六知微,公主,你们穿好鞋子啊!”
话消散在了山间的风里。她苍老的双眼也终于闭上了。
路珩降生后不久,父亲便听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误会路珩的母亲在外面偷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路珩便要滴血认亲,但那盆水被人做了手脚,血液不能相融,从此之后,小小的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路珩便开始承受由最最亲近的人带来的恶意。
路珩逐渐懂事的时候,母亲已经形容枯槁,是强弩之末了。
他对那个女人没有什么感情,她好的时候就骂他,疯的时候会打他,恨不能杀了他,掐死他,但又会说他是生命的传承,是爱情的结晶。
他不懂。
什么样的爱情的结晶这样污秽不堪?
——是的,他觉得自己肮脏,污秽,不祥。
景家人也这样想,所以给他起名为路珩。
同音死。
母亲死前放了一把大火,抱着父亲一起共赴黄泉了。
他小小的身影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漫天的火光,脑海里想的却是母亲为什么不肯带着他一起,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个疯女人,父亲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酒鬼。
但从别人的口中,他听见了父母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母亲是艺楼里的姑娘,对父亲这个书生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他们常在月下私会,然后一起私奔。
他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无波澜,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那张从小就生得极为优越的脸上不带丝毫多余的表情,只是疏离淡漠的蹙着眉头问:“所以呢?”
“所以你是你父母相爱生下的孩子,只是造化弄人……”
“是么?”他神色依旧淡淡的。
因为长得足够好看,他被辗转卖了很多家,几度险些被猥亵。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这张脸生得俊美是优势。
甚至于,觉得这就是死去的父母对他的诅咒。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
直到后来,生活像被撕开了一个角,一束光透了进来,宋知微笑得单纯无害,那双明动的大眼睛纯澈干净,带着明晃晃的爱慕和惊艳,看着他的脸许久许久。
他蹙眉回看过去,以往的世家小姐都会含羞带怯的移开目光,用扇子或者手帕遮挡住羞红的脸蛋,然后再怯生生的继续看他。
但宋知微没有。
他的目光落过去的时候,宋知微先是一呆,脸颊绯红,耳根都烧起来了,但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朝着他笑开来,明媚的像一束带着炽热温度的光,大大方方的和他的视线相接。
“你的眼睛好好看,像深潭,像夜色下的大海。”她好不扭捏的夸赞。
路珩身子微微一怔。
也许是因为她的夸赞太过具体,他竟然头一回的因为别人对他外貌的夸奖心跳加速了。
他真想告诉她,她的眼睛才漂亮。
像干净纯澈的清泉,带着细碎的粼粼波光,美目流转间华光四现,美不胜收。
可他只是敛眸,收回目光,克制的行礼:“公主。”
“声音也好听。”她偏着小脸看他,想了想,说,“但我最喜欢你的文章,就是因为你的文章写的好,我才来见你的!”
周围一阵哄笑声。
他心底也生出一丝厌恶来。
所有人都知道,宋知微是个草包。
不爱读书,吟诗作对赏画都不精,那双漂亮的手指看起来就适合抚琴,但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吃喝,就是玩乐。
她如何看得懂他的文章?
不过是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接近他随口编出来的借口罢了。
周围的哄笑声似乎没有影响到她,她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然后有些怯生生的问:“路珩,你的文章里写身若白云任卷舒,心在海岸,自在无惧,为什么是无惧,而不是无拘呢?”
那一瞬间,路珩的心脏震颤。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心跳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