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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来日并不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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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人,我带知世来看你了。”许敏卿蹲在墓前,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痛与自责:“如果当初我不让你离开,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还有啊,知世很听话,也很孝顺,她最近拿到了教师资格证书,准备去聋哑学院教书,当老师呢。”

    “知世长得很像你,但性格没有你大大咧咧,沉闷的很,也大抵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吧,不过你放心,我会耐心教导她的,给她的爱不会比你少半分,你就安心睡吧。”

    说到最后,许敏卿脸上浮现起一丝微笑:“下一次来看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趁着现在还有力气,还爬得动,就想着,多来看看你们……”

    许敏卿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仿佛这样做能减轻对亡者的愧疚。

    知世站在她身后,表情沉重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感觉到母亲似乎是在哭,而且越哭声音越小,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

    知世紧抿着唇,手心攥着衣角,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才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扶住许敏卿摇晃的身体。

    “妈……别再伤心了,你身体不好,这山也陡,下次就不要再上来了,我会替妈妈常来看看他们的。”

    “妈妈知道。”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对着伊人的墓碑鞠了三个躬,“走,见你爸爸去!”

    知世搀扶着许敏卿向前走去,两人步伐很慢,脚下踩着松软泥土,不时传来细碎的响声。

    知非遇的墓碑离这儿不远,她想,以后自己也要葬在这儿,这样,就能永远陪着他们了。

    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身材消瘦的很,皮肤蜡黄泛青,脚步蹒跚虚弱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知世紧紧地跟在许敏卿的旁边,一只手拽住母亲的衣袖。

    许敏卿将白山茶放在墓前,弯腰抚摸着他的墓碑,絮叨地念着:“非遇,我又来看你了,伊人当初的确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可千万不要怪她,毕竟她也为此付出代价了。”

    “这段时间我总想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你在海边救下我,背我回家,我很腼腆,你就老爱逗我,有时候急了,我干脆就不理你了,躲得远远的,这个时候,你就总会给我塞糖吃。”

    “好像还有一年冬天,你给我带回来一大袋新鲜的荔枝,那时候战乱,没舍得吃,就让你给空军村的眷属们都分点儿。”

    “还有刚结婚那会儿,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还是师娘空了一间房给我们当婚房用,虽然都没住上几天……”

    她的声音突兀的停顿下来。

    知世感觉到,母亲颤抖了两下肩膀,好半晌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笑道:“再说说现在,你已经长眠于此了,变成了蝴蝶,自由自在,再没有束缚了。”

    “我想,应该快了,我可以去找你了。”

    许敏卿站在墓前,静静地凝望着墓碑上那张照片,目光深邃而平和,仿佛穿过时空看见了许敏卿口中的知非遇,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

    一生或许是一堆厚厚的书籍,不断在修改和誊抄,从青丝到白发,仅是短短数年,再回头望,那段日子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逆流而上的他,是怀着怎样深切的绝望和浓烈的爱意,向顺流而下的我,道着绝别。

    你走后的数年,哪怕隔山隔海,我心头也从未放下过对你的惦念,只是这一生冗长,你我再难相逢,难免哽咽。

    我开始喜欢上了一切旧旧的东西,喜欢回忆过去,喜欢被侵蚀的残破的古庙,破碎的窗棂,斑驳的墙体,喜欢读古老的文字,然后呆在回忆里不肯出来。

    后来,我有去寄浮生找过那个装着我们回忆的木头盒子,我想替你保存那些你爱过我的痕迹。

    可是怎么找都没找到,还有那幅未画完的画,就好像这里面的东西突然消失了似得。

    又或许,是你在提醒我,让我不要执着于过去,应该卸了这身上沉重的枷锁,别烂在过去和梦里。

    我该怎么同你告别呢,像当初见面那样?

    可是入了心的人,又怎么能轻易抹去那些存在过的痕迹,我知道我做不到,心底里确实也还想见见你。

    这天医院里新来了一个护士,许是见我年纪与这满头白发不相符合,就好奇问我:“你的头发为什么比常人要白得多啊?这病历上你的年龄才六十不到。”

    她想了想,回答道:“古人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的头发白了这么多,我想是这样。”

    身后走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朴素的长裙,手中还抱着几本书,慢慢走到许敏卿的身后。

    知世蹲下来,比划着:“妈妈,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许敏卿点了点头,笑道:“知世,等下还要去给学生们上课吧?真是难为你了,还要抽空照顾我这个病人。”

    知世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两母女坐在花园里,享受着午后的安宁与清新,知世拿起茶壶,小心翼翼地给许敏卿倒了一杯茶。

    她脸色惨白如雪,静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眼神悲伤而哀婉。

    许敏卿捧起杯子,轻抿着一口热茶,感叹道:“还记得吗?这张照片是在我们二十多岁拍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你,我们也只是我们。”

    知世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妈妈在讲什么,只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许敏卿笑容温柔,“刚遇见你爸爸的时候,他一身军装帅气的很,意气风发,桀骜不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我的爸爸以前是军人?”

    “对,是军人。”

    “知世啊,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一次,百年之后,没你也没我,我们拼搏一生,带不走一砖一瓦,执着一生,带不走一丝爱恨情仇,人生苦短,要做你喜欢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看你喜欢的风景。”

    闻言,知世放下茶壶,双眼红通通的。

    “人生本来就是减法,来日并不方长,当你尝尽了人间之苦,回眸之时,便会发现人生就是如此。”

    她顿了顿,又道:“爱恨情仇,来来去去,终究是一场空,时间扑面而来,我们经历的痛苦,最后都终将释怀。”

    许敏卿摸摸女儿柔软乌黑的秀发,慈爱地笑道:“别哭啊,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许敏卿凹陷的双眼平视着前方,拿着照片的手缓缓垂了下去,相框掉到地上,发出清脆悦耳响声,碎裂成无数块玻璃渣。

    “我终于可以去陪他们了……”

    许敏卿嘴角挂着凄美的微笑,眼睛却渐渐变得模糊,呼吸越来越弱。

    知世大惊失色,扑到许敏卿跟前,抓住她冰冷僵硬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嘴唇因恐惧而变成紫色,却发不出来一丁点儿的声音。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到她苍白干枯的手上。

    此情成追忆,绵绵无绝期。

    我们仍是世间沧海一粟,却成为了彼此心里最后的一滴雨。

    知世捡起地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女孩,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她们隔着人群抬起脸朝着镜头笑靥如花,眉眼飞扬,灿烂地向阳光招手,仿佛这一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们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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