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老师出事了!
随着初冬的寒意,李若愚被关进“牛棚”的消息旋风般吹遍整个校园,师生们无不感到惊愕。
顾罡韬的心绪一落千丈,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好的一个老师,咋可能是“牛鬼蛇神”?上课时,顾罡韬的眼前总晃动着李老师的影子。
对一个心地单纯的学生而言,他不可能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更不知道一个受同学爱戴、谨小慎微的人又怎能在一夜间变成“反革命”。
李若愚的父亲生前为齐鲁大学教授,舅爷是国民党要员。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直接把他送进了教会学校,全家对这个聪明文静的独生儿子视如珍宝,孩子惊人的记忆力使父母充满希望。
大学期间,由于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标准的普通话,李若愚很快当上了校广播站播音员,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曾经是那般意气风发。然而正是在这美丽的校园里,发生了一件令他终生难忘的事,像噩梦一般时时将他缠绕。
柳絮比李若愚低一级,是中文系的一朵花,天生丽质,温和聪颖。许多同学因她的美丽而倾倒,然而她的心早已被一个人打动,这个人就是才貌双全的李若愚。当她被选拔为播音员,第一次和李若愚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向全校师生播音时,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向他,饱含着无限的柔情和钦佩。李若愚却毫无觉察,播音的间歇,对柳絮的一次次提问,李若愚竟误以为她业务不熟;当柳絮向他投来爱的信号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闹得柳絮很难为情。
就在柳絮对李若愚爱得不知如何表白时,一个叫吴有道的同学却悄悄向她发出爱情的信号。吴有道出身陕北农村,有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板,微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他衣着朴素,见人总要笑眯眯地问候“吃了吗喝了吗”,没过多久,便被同学送了个雅号叫“吴客气”。不过吴有道的客气常常会令人不舒服,特别是不该笑的时候在笑,同任何人握手都像久别重逢,让对方无所适从。
年轻人一旦陷入情网就难以自拔。有一天,吴有道写了一篇报道,在里面夹了封情书送到柳絮手里。柳絮接到稿子看也没看就扔到桌子上,依然和李若愚兴致勃勃地谈着。吴有道站在一旁进退两难,从这一刻起,他对李若愚便产生了难以化解的嫉妒和仇恨,李若愚当然一无所知。
柳絮终于鼓足勇气,趁播音时将一封情书悄悄塞进了李若愚的衣兜。从播音室出来,当他展开这一张薄薄的信纸时,不由浑身哆嗦,两手像捧着一块炽热的铁块,头顶直冒虚汗。“文革”前的大学,清规戒律数不胜数,学生谈情说爱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轻者自我检讨,重者由组织出面进行批评帮助,如果在校期间犯了这种“错误”,还将影响毕业分配,冥顽不化者,一定会被送到最艰苦最偏远的地方“接受改造”。
李若愚陷入了迷茫。他喜欢柳絮,但是他的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根本不敢离经叛道,柳絮在信中火辣辣的表白,给他带来的不是甜蜜的眩晕,而是胆战心惊。他从来没有想过谈恋爱,他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如果给柳絮一个明白的回应,以李若愚的性格以及他对柳絮的感觉,这种回应一定是接受,那么接下来两人的关系势必急转直下,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期间会发生什么呢?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背景,如果在学校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自己今生都将万劫不复!终于,一个荒唐得令他遗憾终生的决定产生了——他把情书交给了系党支部书记。
柳李恋情一时成为学校的重大新闻,柳絮受到警告处分,李若愚虽然撇清了自己,却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他明白,在把柳絮的情书交给支部书记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后悔一万次也来不及了。
事发后的一天,从饭堂出来,吴有道紧走几步赶上柳絮,也没有问候,端直就说:“看清那家伙的嘴脸了吧?伪君子!男人可以是强盗,可以杀人放火,但是决不能出卖自己心爱的女人!”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柳絮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知是人生的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大学毕业后,李若愚和吴有道分进同一所中学,住同一间宿舍,两人面和心不和地做了五年舍友。
自从“情书事件”发生以后,柳絮就疏远了李若愚,直到毕业分配时,李若愚的一位山东老乡,也是柳絮在大学的闺中蜜友,把两个人拉到一起吃了一顿饭,费尽口舌,才算是解开了当年的疙瘩,经过这一番折腾,俩人都冷静下来,毕业后虽然也有来往,但大都是老同学的聚会,这种聚会有时候吴有道也在场,但是不论吴有道怎样献殷勤,柳絮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倒是见了李若愚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吴有道看着俩人喁喁私语,自然妒火中烧。但是他并不知道俩人在说什么,其实李若愚跟柳絮并未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书,你看了什么禁书,他看了什么禁书,有时候也传递一些小道消息,彼此心领神会,但是始终没有涉及谈婚论嫁的话题。
李若愚的劫难还要从吴老爹进城说起。
星期一这天,忙活了一上午的李若愚刚回到宿舍,门就被一个老汉推开了。李若愚起身问候,请老人进屋,来人是吴有道的父亲。
吴老爹坐长途汽车走了整整两天才来到省城,看起来疲惫不堪,他是来城里看病的。李若愚热情接待,先是把老人领到教工食堂吃了午饭,趁着吃饭的空间才缓缓地告诉吴老爹:你儿子昨天刚好去外地参观学习了,过两天才能回来。但是看病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下午没课,带你去医院就是。
老汉是个地道的庄稼人,说话慢条斯理,一字一板:“你这小伙可真好,比我亲儿子还强哩!四年了他只回过一次家,也不知忙甚哩。唉,要不是我来找他,恐怕他爹啥时咽气他都不知道!”老人边说边咳嗽。
“你儿子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老人家还要多多体谅他。这不,有我在,照样可以带您看病。”李若愚解释道。
李若愚在医院跑上跑下,大夫最后的结论是冠心病,已发作过数次心梗,需要立刻住院治疗。然而住院的事情李若愚是做不了主的,只好取了药,向大夫说明了情况,只等吴有道回来立刻就安排住院。
黄昏时分回到了宿舍,两人都累得够呛。李若愚端来一杯热水,看着老人服完药,又扶他躺下。
看完病,吃饱了饭,老人来了精神,他斜倚在床头,端起长长的旱烟锅,滔滔不绝地发着感慨:“这世道真是变得快呀!前些年大队把我老汉家都吆到戏楼子上跳忠字舞哩!嘿,你说捣蛋不捣蛋?这二年林彪又成了大坏蛋,忠字舞也不跳了,语录本本也不摇了,有人说这毛主席咋就看不清身边的奸臣呢?我就说了,自古到今都一样,是皇帝都喜欢溜尻子的,看不清眼前的奸臣……”
听见吴老爹大发议论,李若愚听也不妥,不听也不妥,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于是赶紧打来一盆热水,让老人洗脸洗脚。
老汉看到大半脸盆清亮亮的热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端这多水,遭罪呢!”
推让了好半天,李若愚费尽口舌,吴老汉才勉强坐在凳子上,拿毛巾在水里摆了摆,再次感叹道:“遭罪啊,这些水在村里能喂两头毛驴呢!”
洗完,又说了一会儿话,老汉就响起了鼾声。李若愚帮他把被子盖好,顺手拉灭电灯,打开台灯开始批改作业。
黎明时分刮起了北风,窗户被风吹的哐哐直响。李若愚醒来,老人的鼾声已经停止了,他悄悄地起床,洗漱完毕,去食堂打了早饭,回来以后看到老人依然直挺挺地躺着,仿佛对窗外的风声一无所知。李若愚走到床跟前,轻轻摸了摸老人的额头,顿时呆若木鸡!老人额头冰冷,鼻腔里竟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了。
吴有道回到学校,立刻搬进了另一间宿舍。与此同时,工宣队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时,直接点了李若愚的名字。他先是被勒令暂停授课,然后被逼着交代“谋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罪行”。
李若愚当然不服,他在一次全体教职工参加的批斗会上,直斥吴有道挟私报复,恩将仇报。
两人心里都明白,所谓“挟私报复”,自然指的是柳絮,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事情。但是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李若愚纵使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解释清楚。接下来的“恩将仇报”,他倒是能够说清楚,但是有谁为他作证?即使有知道内情的老师,此时也都噤若寒蝉。李若愚的自我辩解不仅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反倒因此被关进了“牛棚”。
“牛棚”在学校角落一个单独的小院里。自从李老师被关进来,顾罡韬已经不止一次观察过这里的动静了。这儿原先是仓库,“文革”开始后成为“牛棚”,一度“人气”极旺,最多的时候里边关押过二十多个“牛鬼蛇神”。革委会成立后,这里渐渐冷落,但是断断续续地总会有人“进驻”,少则关十天半个月,多则关几个月。李若愚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对此,各种传闻纷纭,有人说要送交公安,至少也得判个十年八年,也有人说公安是不会受理的,事情明摆着,吴主任是挟私报复,经常来找李若愚的那个柳絮,据说也是吴主任的梦中情人,吴主任喝醉酒的时候就说过,他一定要把柳絮夺过来。然而不论说什么,学校的教职工都清楚,李若愚逃不过眼前这一劫,吴有道名为“有道”,实则“无道”,在他手下从来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李若愚有了把柄在人家手里,今后只要还在这个学校,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牛棚”所在的小院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顾罡韬明白,如果翻墙进小院被人发现,那就插翅难逃。仓库的后墙是学校的操场,后墙上边有一排很小的通风窗,窗户上装有铁栅栏,紧挨着后墙还有一排柳树,如果爬到树上,就可以通过通风窗看到屋里的动静。运气再好一些,甚至可以把东西塞进去。
这一天阴沉沉的,老天爷一副要下雪的样子,下课以后踢了一阵子足球,天已经麻麻黑了。顾罡韬故意磨磨蹭蹭,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自己又到厕所蹲了一阵子,确信周围没有一个人了,他才从厕所出来,三下两下就爬上一棵柳树。借着院子朦胧的灯光向屋里张望,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体育器械。他下来,再爬上第二棵,第三棵……
从第三棵树上向里张望时,他似乎听到人的呼吸,而且凭直觉,他相信李老师就在里面。
“李老师,李老师。”顾罡韬最大限度地伏下身子,扒着铁栅栏,朝里面轻轻叫着。
里面鸦雀无声。“李老师,我是顾罡韬,看你来了。”
里面传出惊讶的询问:“罡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快!”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拖拉拖拉的脚步声朝窗口走来。
“老师,快接着。”里面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很快,窗口伸出两只手,接过两只苹果。
“孩子,老师会永远记着你,快回去吧!危险!”李若愚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
“老师,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妈也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坚持住,会有说理的那一天的。”
“孩子,快走吧!今后再不敢来了。”顾罡韬用脚勾住树干,努力把身子向前探,终于握住了李老师的手……
不久,同学们听说李老师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