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龙杨会
十丈外的卫兵在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心虚。于是罗筱才离开了屋底,在经过那个标营士兵时低声喝道,“盯着点儿,有什么动静就冲进去救驾。”
一般的会见是不避他这个心腹师爷的,但今日杨士骧却挥退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这让他赶到了一丝不安。罗筱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看一眼桌上的自鸣钟,俩人的会谈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整顿税务是必须的。现在就是要用增加商税的方法逐步减少田税,以减轻农民的负担。发展企业是增加商税的保证。而消减厘金等不合理的税务是发展商税的必须。只有人员、物品流畅起来,官府的税收才能增加。所以,要大力培养企业,发展手工业,促进商业的兴旺。洋人可以将各种新奇实用的物品运来挣我们的钱,我们为什么不能将东西卖出去?至少减少消费品的进口。什么是消费品?吃穿用度都是消费品,钢铁油料也是消费品,现在已经有了煤油灯,煤油全部买自洋行,我就不信了,偌大的山东,会制不出煤油?
对于自己的责问,龙谦心平气和地逐条反驳。一些观点杨士骧内心是赞同的,很多当时就认可了。但嘴上当然不认。杨士骧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龙谦。这家伙不是提督,而是以巡抚的眼光来思考问题的。如果一切都按他的路子走,自己怕是连周馥都不如了。
巡防营不能裁减,而应当大力加强。巡防营的作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吸纳了绿营等旧军队的人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除了当兵外一无所长,裁汰的结果看似减少了财政负担,但增加了社会不稳定的因素。维持稳定不需要花钱吗?现在省内响马基本被剿灭一空,万一这些人重新上山为匪,不是官民之祸吗?其次,巡防营是正规军的后备军。国家这么大,别说建立六个镇,便是建立十六个镇也不足以维护国防。万一发生战事,第五镇拉上去打,定会发生伤亡,从哪儿补充兵员?就从巡防营补嘛。这些职业军人肯定比现招的农民强,就可以保证部队的战斗力……
用不着罗筱才提醒,杨士骧一进济南,便表现出了对前任的敌意。这让罗筱才放了心。在来山东前,罗筱才做足了功课,认定周馥与龙谦蛇鼠一窝。杨大人否定周馥的“新政”,就是打定主意取消龙谦在山东政务上的发言权!
“罗先生稍等,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去华源实业。对了,派人去趟学政衙门,如果胡大人有空,就说老夫邀他同去。”杨士骧吩咐道。
罗临来山东前,杨士琦专门宴请了罗筱才,奉上了一份不菲的程仪,直言是袁公所赠,希望罗筱才帮助其兄治理好山东。
“龙提督慢走,老夫就不远送了。”杨士骧拱手作答,目送龙谦离去。
这一段话里有几个杨士骧听不太懂的术语,一般等价物、经济总量。杨士骧明白了龙谦将富户们手里的钱“套出来”的手段和用意了,华源和中兴已经是山东士绅趋之若鹜的“财神”,有华源和中兴做担保,甚至比官府的信用都高。所以发行债券就不是障碍了。
罗筱才的屋子在签押房南面,站在北窗前,可以看见西北面那间屋子的南窗。罗筱才心神不宁地思考着,如果龙谦受到杨士骧的训斥恼羞成怒动用刀兵怎么办?都说第五镇是龙谦一手带出来的部队,就像如今的北洋二、三、四、六镇是袁世凯的兵一样,济南府除了巡抚标营,可没有一支自己的武力。就连巡抚标营也不一定可靠!想到这里,罗筱才光秃秃的脑门竟然沁出了汗珠。不行,不管如何,一定要劝说杨大人赶紧整顿标营,哪怕从直隶调一支兵来呢。
发展商业理由很充分,但杨士骧内心是抵触的。但抵制洋货却合他的心。
官官相护是官场通例。但除非是特殊情况,后任否定前任也是通例,不然怎么显示出自己的存在?
当然是救杨士骧的架。标营是巡抚大人的亲兵营,穿着大清朝陆军士兵传统的军服,比起大街上不时出现的第五镇官兵和整编后的巡防营官兵,显得邋遢埋汰。罗筱才想,应当赶紧整顿标营了,这些周馥留给杨士骧的警卫们未必可靠。
“是。”罗筱才答应一声。
发火了?好!不发火才麻烦。罗筱才暗暗地想。
那个标营的小军官看了一眼罗筱才,没有说话,直直地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疑,他是精明的。对于军事民政都极有主见,各种数据信手拈来,毫无窒碍。但他的精明又不同于大清官僚,有一种从未经见过的自信从容。对于他的诘难,既不恐慌,又不狡辩,总能讲出一番道理,让他无话可说。
谈及财政赤字问题,龙谦竟然认为举债建设是必然之势。就山东经济总量而言,四百余万两白银的债务完全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各级官府严重缺钱,另一方面呢,大量的银两以“死存”的状态封存在地下,难以发挥其充当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举债建设不是盘剥百姓,是让官吏富户们的存银进入流通领域。银子嘛,只有进入流通它才是钱,否则就是一堆废物嘛。历史上奉行不渝的量入为出的财政政策有其合理的一面,亦有其消极之另一面。如果一直按照量入为出的法子做下去,我国永远不能急起直追已经在各个方面全面超越中华的列强。
这不是很好嘛。龙谦不将抚台大人放在眼里,躲到了莱州与德国人勾勾搭搭。杨大人甫一上任,断然停止了对建学校和修公路的拨款,连续几天召见重要部门的官员,或者亲自查账,摆明了要好好找一找前任的毛病。
一种不一般的感觉攫取了杨士骧的心。
巡抚出巡是一件大事,相关的仪仗警卫一大堆,必须提前准备。罗筱才想,杨大人难道是要找华源的麻烦吗?
花大力气修葺省内主要公路,是一个互相促进的连环套。大批的贫困农民和城市贫民为此找到饭吃,缓解了官府“稳定”的压力。而水泥厂、建材厂等企业拿到了订单,又为官府多交了税。交通的改善是一本万利的事情。铁路要修,公路更要修。要想富,先修路。公路网的建设不仅不能停,而且要逐年加大投入。建议省里成立专事交通建设的交通局统筹其事。
杨士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在回味着与龙谦刚才的会面,会面谈不上愉快,也谈不上不愉快。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个能干的人,山东这几年的变化,此人当居首功。看来京师的传言不假,周馥在山东推行新政卓有成效,不过是因人成事而已。
“唔,还算不错。这是个人才啊。”杨士骧转身往回走,罗筱才急忙跟上,俩人回了签押房。罗筱才亲自为巡抚大人倒掉杯子里的残茶,重新为杨士骧泡了一杯龙井。
这叫什么?教训本抚吗?但在大清官僚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杨士骧绝对不清楚德国在欧洲遇到什么麻烦。他只晓得不能再与列强发生冲突了。欧洲的局势,他真的讲不清。
德国之军事政治重心不在亚洲,更不在我中华。而是在欧洲。西有法国,东有俄国。更有英国在海上的遏制。德国自1870年普法战争获胜后成为欧洲的陆地霸主,尽管法国还拥有着欧洲陆军第一的美称,但实际已经衰落了。无论是人口、经济、科技还是民气,法国都比不上德国了。但现在统治德国的德皇威廉二世是个蠢材,这个左臂残疾的人最大的失误就是破坏了宰相俾斯麦精心建立的欧洲平衡。他没有俾斯麦化敌为友,能发能收的本领。看吧,不出十年,一场前所未有的欧洲战争将会在威廉二世手里爆发。所以,德国绝没有力量倾其国力来对付中国。所以,不必顾忌青岛的德军,他们看到第五镇的实力后会变得更加老实。
教育就更重要了。现在都知道德国是强国,但一百年前德国还是一片散沙,任人欺凌。普鲁士建立义务教育体制,获利甚巨,简直难以估量。所以,省级大学,县级中学,乃至乡级小学要大力筹措举办。资金官府要出,企业和个人也可以出。私人举办的学校就是私人的,校舍等场地是私人的,应当受到官府的承认和保护,学校的资格也是私人的,也要受到官府的保护。钱怎么收回来?收学费啊?小学是免费的,中学和大学就不免费了。国人都有求名的习惯,兴建学校者,官府给予官身,修入地方志让其留名……教师从哪里来?兴办师范学院培养,高薪向全国乃至国外招聘。要学习日本和泰西诸国的经验,立法保证教师的高薪,自然就吸引来人才了。
等龙谦和欧阳副官的身影消失于重重院落后,罗筱才急忙问,“东翁,刚才……”
也不知那位二百五提督说了什么,惹得抚台如此暴怒。
罗筱才第三次潜入签押房窗外,偷听杨士骧和龙谦的会谈。
也算突然袭击吧。
久历宦海的杨士骧接触过各色各样的官员。精明的,昏聩颟顸的,依仗靠山桀骜不驯的,卑躬屈膝唯恐开罪上官的……但没有一种可以套得上龙谦。
他想留下参加抚台大人与提督大人的会谈,但却被杨士骧一句“罗先生回去休息吧。吾与龙军门有要事相谈。”“赶”了出来。
“大人看起来与龙提督相谈甚欢呀。”罗筱才当然不能说我三次潜入你窗下偷听了,不过什么也没听到。
好笑!你以为凭借手里一个第五镇,德国人就会怕了你不成?!
“学生以为东翁下午会没有工夫……便请胡大人回去了……”
“人呢?”
“也罢。老夫会去胡学政那里走一遭。不过不是今日。”杨士骧只字不提刚才结束的会谈,罗筱才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去问。
最后谈及华源与机器局的合并。龙谦驳斥了杨士骧对于侵吞朝廷财产的指控。事实胜于雄辩,大人亲自去看一看,查一查不就放心了?于是杨士骧答应了去华源“考察”,但没有告诉龙谦时间,等龙谦走后,杨士骧决定明日便去看这个已然是庞然大物的实业集团。
不过是秀才出身的罗筱才顿感受宠若惊。对于杨士琦的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
“有什么事吗?”杨士骧抬起眼皮。
与德军举行联合军事演习是既是为了提高第五镇的实力,也是为了遏制德国人的野心,稳定山东局势。对外纷争已成为困扰大清朝的痼疾,在山东,只要控制住德国人,英国就不在话下……
杨士琦对罗筱才说,治理山东的基础是真正掌控山东。掌控山东最大的障碍是盘踞山东的龙谦第五镇,“龙谦奸猾,以庚子年那点微功欺瞒哄骗日益老迈的慈禧皇太后和庆亲王,骗取了北洋第五镇的番号。其部绝不是忠于朝廷的,可惜朝中看清这一点的不多。满洲权贵们看不到远在山东的龙谦部急速发展的军事实力,反而盯住了为朝廷编练新军做出了巨大功绩的袁公。谈及山东,满朝都是一片夸赞之声,这简直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讽刺!我兄长的性格我是知晓的,一心想做出一番政绩报效朝廷,极易受到龙谦的蛊惑。所以,罗兄要头脑清醒些,时时提醒我兄长,莫要被龙谦用山东的实业诱骗了他。杨士琦最后说,袁公早已听说过罗兄大才,在我兄手下做幕僚实在是屈才了。罗兄且好好去做,邮传部或者外务部,一定会有罗兄一个位子。”
不远处的树荫下还有一个军官,那是龙谦的随从,复姓欧阳。自龙谦进入抚台大人的签押房,他就一直在那里站着。
罗筱才是杨士骧之弟杨士琦荐入其兄幕府的。这些年来,罗筱才虽然跟着杨士骧任职四方,却与杨士琦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可能俩人都是“高级秘书”,彼此间共同语言更多一些,罗筱才觉得杨士琦之才不亚其兄,不出仕真是可惜了。
杨士骧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回道,“唔,刚才你说什么?”
“东翁……”
幕僚就是幕僚,必须揣摩东主的心理。尤其像他这种属于私人聘用的师爷。罗筱才断定杨士骧此刻没有与他就龙谦拜访交流的意思,便告退出来。
屋里的咆哮声愈发大了,是杨士骧的声音。罗筱才反而听不清巡抚大人在吼什么。第一次过来,屋里是细声细语的,像是龙谦在讲述着什么,第二次过来时,显然是杨士骧在讲话,但听不清说什么。最后杨士骧似乎生气了,罗筱才便赶紧离开了窗外。现在是第三次了,杨士骧肯定在发火,为什么发火?罗筱才极想知道。
终于,龙谦来拜会抚台大人了。罗筱才将龙谦引入杨抚台的签押房,偷偷地打量了这个令直隶总督念念不忘的青年提督:一身笔挺的黄毛呢军装,扎着武装带,脚蹬铮亮的长筒马靴,一点不像朝廷的一品武官,倒像是洋人军官的打扮。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稳定”的新词,杨士骧马上就明白了,觉得很传神。
“刚才学政胡大人求见……”
他心神不定地想着。突然看到龙谦和杨士骧一前一后出了屋子,相跟着朝巡抚大院北门走去,罗筱才急忙出来,疾步追过去。走到二院门口,龙谦立住脚步,“大人请留步。下官这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