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帝国·信仰(三)
“痛苦吗?犹豫吗?你现在一定感到很绝望吧?这些感受我在堕落之前也曾有过。我也曾向神祈祷过、质疑过,可玛拉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够虔诚,无法提供神所需要的能量,就像贵族不需要病弱到无法提供任何劳动力的佃户,就像将军不需要不能上战场的残废士兵,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持有圣物又如何,那不过是你的血统作祟,说明不了什么。”
“看那些史书上记载的伟大帝王们,哪一个双手染满鲜血,可典籍是如何夸耀他们的?神选定之人、神眷之王、神所庇佑的国度,都诸如此类的言辞。按照玛拉的教义,他们不是该与邪恶的黑暗一族、亡灵划上等号的存在吗?为何要歌功颂德?为何会名流千古?难道死在他们手上的就不是生命?不要再做虚伪的辩解了,你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是伪信。神对于这些人而言,不过是征战、夺权的一个最佳借口。以神之名,想做什么都可以。玛拉太遥远了,他听不到死在军队铁蹄下生命的哀号,听不疾苦平民的抱怨,听不到置疑他教义者的疑惑,他关心的只是有多少信徒,可以从中汲取多少力量,在和黑暗神后的战争中获得多少优势。”
“你究竟想怎样?想要我和父亲做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放过父亲?”
“我若说我对光暗战完全没兴趣,你信吗?”
被称为叛教骑士的诺丁开国皇帝就曾是玛拉之光的持有者。自己没有湮灭身为亡灵的维克多,按照教义已属堕落之罪,却还能继续持有圣物,圣力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损。难道……真像维克多所说的那样,光神太遥远,以至于看不到这世界发生的一切?
一直以来,我都是伪信者?
“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是你们没看清,或者我该这样说,是你们自以为是的把我定位为你们希望的目的。”窃取情报,在十年后的光暗战一中助黑暗阵营取得胜利,这样的目的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只不过要想糊弄卢西恩实在是太容易了,就算他怀疑,维克多也坚信自己的理由没有丝毫破绽。
不……不会的,如果是伪信又怎么可能获得玛拉之光的承认。能获得圣物的,全是被光神选中的虔诚信徒。
“住口!你可以不信仰,但不能诋毁。”卢西恩无法抑制心里的愤怒,他蹭地站起身。
卢西恩已看不懂维克多的想法,他猜测过许多可能,但事实却没有一相符。
如果否定了,一切都将支离破碎。
卢西恩想起了巫妖举过的例子。
放弃普通贵族的富裕生活,从小练剑、苦修、成为骑士,只为了能距离王座更近一点,只为了能超越那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看到卢西恩额上冒起的青筋,维克多提醒他,如果想发脾气,那谈话也将到此为止。
“别碰我……”眼看维克多一步步靠近,看着他将手搭在肩头,感受浓烈得几乎要让他窒息的黑暗侵入体内,卢西恩发出痛苦的呻|吟。
不能否定。
“如果我真的想复仇,根本不会陪你们玩亲情游戏,只要在贵族都知道我是费尔南德斯私生子的时候故意暴露亡灵的身份,就足够毁灭一切了。家族、帝国、信仰,通通都会崩溃。再说一遍,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变过,我只是想寻求自身存在的意义,并证明即便堕入黑暗,我依然有存在的价值。不要会错意,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们父子没有一丁点兴趣,你们要夺取帝国也好,要颠覆人类世界也罢,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借你们来达成我的目的。相互利用而已,谈不上信任或背叛。”
“是吗。你看那些贵族,奴隶在他们眼里比不过一匹好马,比不过羽毛艳丽的鸟儿,当然更比不过没有生命的金银器物。这些人大多都信奉玛拉,受律法和教会的庇护,同样是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玛拉的教义呢,公正和仁慈呢?整整十万的护教骑士团,除了在对付亡灵与黑暗一族,何时庇佑过贫苦的百姓?成为骑士时发的誓言呢?帮助弱者,保护儿童、妇女、老人,不轻视、不嘲笑,无论是乞丐还是富人,都要一视同仁。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你们这些玛拉的虔诚信徒兼传播教义者,究竟有几个能拍着胸口、指天发誓,说自己没有违背信念?别忘了刚才我刚才的告戒,不要动怒。”
维克多的话在卢西恩脑海中盘旋,久久不散。
不!
杀手的到来,让我彻底领悟了人性的卑劣。夺去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之人的性命,彻底断离了我对人类的最后一丝奢望。当我被割去舌头,躺在着火的地板上等待死亡的时候,死神的使者降临了,它们抛出了可以延续灵魂的诱饵,那一刻我毫不犹豫的背弃了一直信奉的玛拉。既然光明与生命的神灵无法庇佑我,那我信奉它还有什么用,倒不如堕入黑暗,做一个邪恶者。”
“你觉得我傻子吗?”
“正是因为人有诸多缺点,所以才需要玛拉的引导。”卢西恩搬出了教会的说辞,换来了维克多的一声冷哼。
他动摇了,对神的信念、对自身存在。虽然知道这非常危险,但卢西恩无法终止如燎原之火一样在心头、脑海中迅速蔓延的置疑。
卢西恩难以置信的看着维克多。
重新坐回椅子,卢西恩思绪乱如麻。虽然嘴上反驳,但他确实受到影响了。生命大祭祀曾说过,信徒越多,玛拉的力量就越强,没想到他居然从一个死神牧师口里听到相同的言论。
卢西恩越是生气,维克多就越高兴。只有当他对自己的信念产生置疑、动摇,它的计划才能成功。
“在堕落之前,我曾信仰玛拉。虽不够虔诚,但我确实是玛拉的信徒。”
还有十年就是光暗战,想不望这方面想都难。卢西恩眉头紧皱,在觉察到维克多身份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刚才之所以会失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认为维克多表面装恭顺,为的就是借自己的身份,和塔兰大公以及将来有可能获得的帝国权位来为黑暗阵营窃取情报。
亡灵根本没有感情,他怎么会因父亲迟来的弥补而放弃复仇,贯穿了整个成长阶段的怨恨不可能因为死亡而消失。
这念头刚起,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维克多的冷笑。
虽然脑海中如此想,但他却下意识的认为眼前的亡灵说的是实话,句句出自肺腑。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也该说你的目的了吧,曼格尔的牧师。”连巫妖一词都不想用,卢西恩的阅历虽然不及维克多,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死神牧师和亡灵法师的区别,这二者仅在堕落时所牺牲的东西就不一样。
“神是存在的,无论信奉还是背离,你的所在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听到这里,卢西恩再也忍不住插嘴。
与在米维拉镇的情况相反,那时候他几乎感受不到维克多的力量。圣物所带有的圣力完全盖过了亡灵的黑暗。现在,玛拉之光没了以往的光彩,光刃黯淡无光,就仿佛风中摇曳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一如镜子般,反映出持有者的心态。
这又是新的谎言吗?
理想、信念、甚至是存在的理由,都将不复存在。
卢西恩微讶,他本以为炼金术师出身的维克多即便不信仰魔法之神,也该是作为炼金最重要道具——植物生长的大地女神的追随者。不过,卢西恩没有打断维克多的发言,而是选择继续聆听。他想知道这个挂着兄长名义,从认识的那天起就没看透过的亡灵究竟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身的存在抱有疑惑。为什么母亲从不提父亲的存在,为什么宁可让我被村民耻笑为私生子,也不愿去找父亲。对于父亲,我是怨恨的,恨他从未尽到身为人父的职责,这种恨直接促成了我要出人头地的决心。费舍尔导师的出现给予了我机会,他让我终于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距离那个薄凉的父亲又近了一步。可我万万没想到,成为法师后,等待着我的,不是终于可以向顶着‘父亲’这一身份的男人复仇,而是比奚落和嘲笑更让人痛苦的绝望。
伪信?
“不信也没办法,毕竟教义不同。黑暗一族的神虽然邪恶,但有一点很让我在堕落之前就十分欣赏,那就是他们的诚实。你没听错,是诚实。有力量者不宵于无谓的欺骗,死神已经明确的告知我信徒于神的作用。收起你那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吧,身为伪信成员,你没资格斥责我。”
一定是,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我堕落,让父亲的期望落空,让整个家族,甚至整个王国给你和你的母亲陪葬,好满足你念念不忘的报复?!”挥开肩头的冰冷手掌,卢西恩再也无法保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