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苍月萧家（1）
男子看了商君一眼，放下棋子，无所谓地回道：“无妨，你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很快，铁甲卫已搜到萧家的画舫。小溪立于船头，大声喝道：“放肆，我家主子正在接待贵客，萧家的船岂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搜查的。”
萧纵卿撇撇嘴，轻斥道：“在你面前，谁敢担这俊字啊。走，到我院子里说话。”说完，拉着商君，兴冲冲地往宅里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着身后的家仆叫道，“小溪，让厨房备一桌好菜，再把我的沉雪玉露拿出来，今日我有贵客。”
萧纵卿选了河道上游的位置，且萧家的船华贵异常，船头处暗红的萧字醒目而张扬，普通船只也不敢靠近，故身处热闹的天河之中，却难得的安静。
纷杂的脚步声逼近，商君眼神一暗，再与尤霄打一架他是不惧，只是这么做一定会连累三儿还有毕弦。不多想，商君忽然起身，一跃而起，附在船舱的顶上。萧家画舫很大，舱顶离地足有两丈有余，纱幔由舱顶垂落，这样的晚上，隐身于船舱之上，白纱之间，确实不易被发现，只是上面并无可以落脚之处，商君只能将身体尽量紧贴舱顶，双手轻扯纱幔，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铁甲卫面面相觑，不知这空旷的船舱还要不要搜，小将看向尤霄。
腰板挺直，拱手为礼，小将客气地说道：“末将奉命捉拿朝廷要犯，任何画舫酒肆一律搜查，还请行个方便。”
“你！”小溪气极，频频看向舱内，主子没有发话，他也不敢造次。
萧纵卿站在二人中间，笑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互相谦虚了，待会儿菜都凉了。毕大哥，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是。”得令，铁甲卫不敢怠慢，仔细搜查起来。
铁甲卫捉拿过叛党凶徒，处决过皇族显贵，领教过凌厉狠绝，见惯了气势逼人，今日却被眼前两人的悠然所惑。一个瘦弱男子，一个弱冠少年，在剑影寒光中不见骇然，身为萧家之人，起码也该勃然大怒，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家仆暗暗打量了商君一番，此人看起来风雅脱俗，气宇轩昂，不像会说谎的人，他称呼三少爷纵卿，该是三少爷的朋友，家仆不敢怠慢，问道：“敢问公子名讳？”
萧纵卿一身流金对襟银灰长衫，足踏小羊皮短靴，发冠紫金，配上那白净俊秀的面容，活脱脱就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与被囚之时不可同日而语。商君起身，大方笑道：“三儿，数月不见，越发俊秀了。”
男子放下黑子，真心赞道：“公子好棋艺，毕某佩服。”
果然是商人本色啊，即使年纪轻轻，也深谙此道。这样欲褒还贬，他再搜下去倒真坐实了故意刁难的罪名了，可惜，他行事向来故我，想用话挤对他，休想！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可疑。
“公子稍候。”
这样的介绍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二人并不在意。
萧纵卿了然，回道：“生意之事，还是大哥二哥在管，明日我替你引荐吧。”
“萧家不愧为苍月大家，好大的威仪，连皇家卫甲办案都敢拦。”一道冷傲而讽刺的男声在两方人马中间赫然传来。商君拿起酒杯的手一顿，眉头紧皱。是尤霄。真是冤家路窄！
萧纵卿拍拍脑袋，笑道：“对了，还未给你们介绍呢，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商君，毕弦大哥是我们萧家多年的朋友。”
眼见尤霄视线渐渐上移，萧纵卿与毕弦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尤霄面前，带着不悦，大声质问道：“闯也闯了，搜也搜了，大人还想怎样？我不说话是给你面子，大人何苦故意刁难？我萧家虽不是什么皇族显贵，却也算得上儒商良民，大人此番作为让人不解。”
“是。”小溪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刚才他没有莽撞地把那人赶走，三少爷几时如此兴奋过？那人到底是何人啊？
小溪轻声回道：“三少爷，好像是官差在捉拿要犯。”
铁甲卫闯进船舱时，只见萧纵卿与毕弦两人频频举杯，一派悠然的样子，刚才外边的对峙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雅兴。小将一眼看去，船舱虽然非常大，却也十分空旷，除了一个从旁伺候的小童，并未见其他可疑人物。
“搜！”
萧纵卿本就是爽快的人，他喝着酒，看向商君，直接问道：“商君，你此次来天城，是有事吧？”
船上本就空旷，也没什么可搜的，不到一刻钟，小将走到尤霄身旁，禀道：“大人，没有发现。”
任他们把船翻了个遍，萧纵卿与毕弦依然但笑不语，畅快喝酒。
“胜负已分？”萧纵卿松开手，盯着棋盘，不可能，他刚才出去的时候，明明才下了一半。
在萧纵卿脸上看不出端倪，尤霄扔下筷子，警觉地注视着四周，别有深意地说道：“我是怕萧公子还有其他客人，躲得太辛苦。”这船舱里总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毕弦似乎是早就习惯了萧纵卿兴之所至便随性而为的性情，回道：“客随主便。”
萧纵卿微怔，不过很快恢复镇定，他拿起手中的酒壶，为毕弦再斟了一杯酒，笑道：“毕大哥，我们再喝一杯。”
商君来了兴致，再执白子，与那男子对弈，两人各执一方，竟是对了数十回合，最后以一子之差，商君险胜。
三人在桌前落座，萧纵卿突发奇想，笑道：“今日如此开心，不如一边游湖一边用饭，赏月品酒，岂不是美事，你们说呢？”一个是相交多年的大哥，一个是患难相交的朋友，两人都是极尽风雅之人，今日一同畅游，实在是太难得了。
他欲起身离开，萧纵卿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急道：“别啊，棋还没有下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萧纵卿连连点头，兴致勃勃地叫道：“好好好，来人，把酒菜备到画舫上。”
商君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布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极其平庸的脸，可以说让人过目即忘，毫无特色。
三人再次落座桌前，商君暗暗佩服，萧家的仆人果然训练有素，他们出了萧家即乘马车前来，才落座，这一桌子精致讲究的菜肴已全部上齐，而且都是热气腾腾的。见仆识主，萧家能有今日的成就，绝非偶然。
萧纵卿大笑，商君就是商君，做事为人，都如此随性，与这样的人结交，就是开心。举起杯子，萧纵卿笑道：“好个只为访友，来，再干一杯。”
“不行。棋哪有只下一半的道理。”萧纵卿就是不肯放手，男子一副为难的样子。
藏青马车缓缓行至萧家，商君从容下车，萧府门庭广阔，不容错认。两只守财进宝的玉雕灵兽一左一右地分居两侧，灵兽的眼睛处镶嵌着名贵的血玉，紫檀老木所制的门堂，看上去恢弘大气，也贵气逼人。
商君微微拱手，淡然回道：“不敢当，是你开了一个好头。”这人下棋时，不仅自顾，还要揣测对方的棋路，可见必定才思敏捷，思路清晰，为人处世思之甚广之人。他远远不像他长得如此普通。
要与萧家做生意，他也查了萧家的情况，自然知道他在贼窝里遇到的少年就是这萧家的三公子，他本不打算这么早来找他，谁知今日与那尤霄交手了，天城的客栈他是住不了了，而萧家就成了最最安全的地方。
萧纵卿举杯笑道：“今日难得聚在一起，我们先干一杯吧。”待他们举杯，萧纵卿又忽然神秘地笑道，“等等，好酒应配好杯。”
“商君。”
未见被夸奖的喜悦，毕弦淡淡地说道：“纵卿言过其实了。”
毕弦轻轻摇头，纵卿从小便是如此，他问这话是想要帮人家，却不管别人是否愿意道明来意。商君坦然一笑，直接道明来意，“确是有事，我这次来，一是为了做成你萧家的生意，二是来会友。”
商君还在思索着如何与萧家谈交易，一声带着惊喜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商君。”
商君眼神一闪，微微眯眼向外看去，白纱纷飞间，商君隐约看见几列身着银甲的兵士一路搜查各式船只，他认得那身打扮，是尤霄的手下，想不到他行动如此迅速，看来找不到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只是在天子脚下，他们并非官府官员，却敢大肆搜查，尤霄到底是何身份？
绕过花园，萧纵卿带着商君进了一所小院。商君抬头看了一眼，小院名唤“宿卿”，商君忍不住低笑，这名字起得明了，一点也不花哨。
萧纵卿把杯子拿出来，一边满上酒，一边笑道：“这套杯是毕大哥去年所送，我可一直舍不得用呢。其实说到做生意，谁也不如毕大哥，畅游天下，阅尽天下美景，遍览世间奇珍异宝。商人做到这个份上，才叫人既羡又妒呢。”
商君随着萧纵卿一路走来，只觉得这萧府颇有些意思，不管是旗下产业还是门面，都是极尽奢华的，倒是他家里，简单得与普通府邸毫无二致，或者说，更朴素一些，还真是十足的表里不一。
小溪挥挥手，朗声回道：“船上只有我家主子和客人，没有你所说的要犯，请回吧。”
毕弦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头，回道：“那就叨扰了。”
小将微怒，他已给足面子，他们居然不识抬举。他身后的副将却是没有这等好脾气，一介商贾之家，竟是如此目中无人，副将大喝一声，“大胆，胆敢阻挠官爷公务，里面一定有问题，给我闯进去！”
萧纵卿拂袖，“扫兴。”
商君才在门前站定，一个身着青袍的家仆立刻迎了上来，微微躬身作揖，说道：“这位公子，酉时已过，我家主子不再会客，您请回吧。”礼貌却也疏离的拒绝，让人无话可说。商君暗笑，真不愧为苍月首富，连家仆都如此进退得宜，又难以应付。
“这是？”商君欣赏地盯着这套冰种碧玉杯，杯子造型简单，没有多余的雕花装饰，打磨得光滑细致。毫无瑕疵的玉质，让玉杯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几乎透明。杯身似乎会聚光一般，在月色烛影下，莹光环绕。
“好。”
“真的是你。”萧纵卿奔到商君面前，看清他清朗的笑容，才敢相信商君真的来萧家找他。飞鹰寨一别，他总是会莫名地想起他。刚才听见小溪来报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
“是。”看他们麻利的样子，估计是被萧纵卿训练得已经习惯了。
每到月华初上之时，天河里小船、画舫交错，好不热闹。
家仆进去通报，商君不顾萧家侍卫奇异的目光和那一身的白衫，自在地在石阶上坐下等待着。
商君向那棋盘扫了一眼，笑道：“三儿，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这盘棋胜负已分，不需下了。”
尤霄微眯起眼，盯着毕弦和萧纵卿，冷然说道：“搜。”
萧纵卿认识毕弦多年，知他不喜别人讨论他的事情，连忙讪笑道：“喝酒喝酒。”
身后数十铁甲卫手持长剑，就要冲上船头，小溪大惊，喝道：“谁敢！”
随着尤霄傲然地下令，铁甲卫冲进舱内。
商君只看着自己杯中之酒，并不接这话题。看得出毕弦为人低调，而他也不喜深挖别人的私事。
三人正喝得尽兴，河道旁繁杂的吵闹声由远及近，扰了一室的清静。萧纵卿不耐烦地问道：“外面为何如此吵闹？”
商君与萧纵卿面面相觑，男子执起黑子，竟是落在白子对角，黑子很快连成一线，与白子分庭对垒，黑子虽然依旧处于劣势，却也不是毫无机会。
萧纵卿放下酒杯，迎上尤霄傲慢的眼，笑道：“这位大人才真正是好雅兴，我萧家宴客，多备一两副碗筷还不劳你费心吧。”萧纵卿话说得坦然，心里不免暗暗庆幸，还好毕大哥刚才把酒杯收了起来，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半杯酒。
毕弦也轻轻点头，微笑回礼。
带头的小将微微迟疑，苍月谁人不识萧家，莫说是他，就是朝廷命官，见了萧家人，也礼让三分，只是今日大人下了死令，他又岂敢不从。
商君也微微拱手回礼，轻声笑道：“小哥，麻烦你给纵卿通报一声，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他若不见，我即刻离去。”
随着小溪的叫声，萧家侍卫也纷纷拔剑相向，一时间，剑拔弩张。商君悄然看了萧纵卿一眼，他面色微冷地默不作声，任外面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他还在给毕弦和自己斟酒，现在看来倒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颇具大家风范。毕弦更是满脸的闲暇，反观自己，倒是不够洒脱了。
天河，天城中最富盛名的河道，这里白天看时，两岸满目苍翠，奇峰浅滩，风光无限，绵延数十里，而它最让人称道的，却是夜间的时光。每当月上枝头，河道旁遍植的星木花便开始吐露芳香，子时最为浓烈，寅时消散，一年四季皆如是。此香浓烈时如烈酒，让人欲醉微醺；清淡时如新茶，让人神清气爽。
“商君，进来。”
才走进房里，就听见萧纵卿笑着道歉，“毕大哥，纵卿怠慢了。”
商君礼貌地拱手为礼。
商君执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黑子后方虚空的正角处，围棋中有“金角银边草腹”之说，这一子落下，其他的子再下已是徒劳。萧纵卿终于看出其中端倪，微微皱眉，苦笑道：“原来我已经输了，害我刚才还绞尽脑汁。”
萧纵卿眼神微闪，暗暗看了商君一眼，他还真是魅力不小，毕大哥从不与不熟之人多言，更别说同桌吃饭了，刚才他不过是随口问问，毕大哥居然应允，看来他是对商君也起了好奇之心。
来人身着暗黑铁甲，手中的银戟寒光凌厉，一双满含戏谑与冷酷的眼，让小溪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萧家侍卫也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这人的出现，让人莫名地感到窒息。尤霄一步一步慢慢走上船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船头醒目的萧字，哼道：“这画舫，今晚我搜定了，让你家主子当面问我的罪吧。”
就在萧纵卿认输的时候，布衣男子却忽然说道：“那倒不尽然。”
尤霄缓缓走近圆桌，绕着圆桌走了一圈，忽然在萧纵卿旁的空位上坐下，拿着一支筷子，轻敲空位上的餐具，冷哼道：“两位好雅兴，两人喝酒，备三副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安静的船舱内响起，显得格外的刺耳。
说完萧纵卿从木柜里拿出一个方形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抹莹光一闪而过。精致的盒子里装着一套玉杯。
商君更是无所谓，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商君轻跃而起的同时，毕弦衣袖挥过桌面，将还装着半杯酒的碧玉杯扫落，右手绕下桌布，稳稳接住杯子，暗暗藏于袖中。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仿佛他早就知道商君会藏匿一般。
男子摇摇头，笑道：“不用下了。”
商君摇摇头，并非场面上的假意推托虚应，大方笑道：“不用了，拜帖我已送上，生意之事，顺其自然。我今日来，只为访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