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家人
走到那楼阁近前来时,雕栏玉砌也无暇多看。
公孙眉的确已经四十有七,仍眉如黛蛾,唇红齿白。九公主身量纤纤,个头高挑,仪态翩然。一身暖色宽松旗袍让她穿出了架势,连着眼角细纹都点缀的恰到好处。
顾还亭先引道:“母亲,这位是何老板,是随我一同从虹海才赶来的。”
当着客人面,公孙眉晏晏笑道:“这小兄弟才多大呢?已经是老板了。先请入座。”好像方才河东狮吼的非本人。
何楚卿温文尔雅地露出一个笑意,说:“顾夫人,很荣幸。司令才叫您母亲,我可真是吓了一跳。不说,还以为顾家还有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小姐。”
他好听话说的从善如流,实则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出了薄汗。顾还亭悄悄信手一捏,就抓了些许潮湿。
公孙眉还在和何楚卿你一言我一语地赛着嘴甜,顾还亭先就此二人装模作样赋予默不作声地一笑。这俩私下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了。
三人说着话,顺着方才公孙眉落座等候的厅堂四周通向深处的抄手游廊一路走去。先过了一个内有池塘,假山遍布的园子,汩汩泉水声直到进了又一个院子才听得清楚。
何楚卿一来顾着迈下台阶,二来顾着观赏顾府美景,还要和顾夫人说话,再加上总有些牵牵绕绕的心思留在一直跟在身侧的顾还亭身上,忙得出奇。
乃至于他才迈过门槛来,差点没迎面和一个匆忙赶出来的人撞上。
何楚卿才分辨出是个姑娘,那姑娘就欲语还休了两秒,停留在身后二人身上。
而后,那姑娘身形快的只剩残影,“嗖”地发射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哥”。
顾还亭没看清来者何人,只生怕何楚卿摔倒,才要探手,就觉一件遮天蔽日的什么物件奔着自己投来。
他下意识伸手,即便有了准备,还是像被不轻不重地抡了一拳。
“一盈?”顾还亭颠了颠怀里坠手的大姑娘。这个年纪的小孩,几日不见就是两个样子。他还有些没适应妹妹成了一个大姑娘。
顾家一家人都高。
公孙眉已经在女人里算高挑的,顾一盈比母亲还要高小半个头。
她一身小洋裙子,踏着平底小皮鞋。白皮肤,眉眼弯弯。养在顾家的女孩子,从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即便是上了大学,还是免不了一副小孩样。
顾一盈被他哥搂着荡了两下才跳下来。
和家里人久别重逢,顾还亭兴意黏在眉梢久久,将顾一盈看了一圈:“到底长大了。”
顾一盈毫不留情地“呸”了他一口:“就会说些场面话!你怎么不夸漂亮了、长高了、苗条了?”
顾还亭说:“长大,不是把这些都涵盖了?”
顾一盈又“哼”一声:“分明就是敷衍!”
是了,这才该是家里人重逢的场面。
何楚卿看着,不酸,只有点羡慕。毕竟,能够有生之年和家里人相见,已经是他不敢想的事。
命运对他,可谓仁至义尽。
不过几句话,顾还亭立刻抬眼看向何楚卿,说:“见人先打招呼。这位是我的朋友,何楚卿,何焉裁。他到底大你几岁,论起来也该叫一声哥哥的。”
顾司令会读心。
何楚卿听了这一句介绍,先和煦地笑道:“无碍的,我们才相见,你随便叫什么都可以。”
顾一盈一双满是好奇的清澈眼眸看了他一会,忽而说:“你要是不想笑,做什么还要笑?”
在场三人皆是一顿。
公孙眉先蹙起眉头:“一盈,有点礼貌!”
闻此,顾一盈也蹙起眉来,不是不满,而是有些不解其意。
她做什么了就没礼貌了?
公孙眉懒得和这憨姑娘细说,才要去安抚何楚卿,就见她儿子早就两步走了过来,揽着朋友的后背往一旁走了两步。
时常扎人堆里撒欢的九公主立刻嗅到了些许不寻常。
早知道这一定是他好朋友了,不然也不会才到北宁就带着人一起进家。
朋友之间,即便再好,也少有这时候兀自说悄悄话的。
公孙眉立刻了然——还不是一般的好。恐怕,比一起征战的许奕贞还要独特一点儿。
顾一盈有些愣愣地看着两人那边,难不成这话真不好么?
却见那边他几年未见的哥正和何先生说着话,不出几句,二人就彼此诚心实意地两厢看着流露笑意。
对嘛,这笑才是真的,才是她愿意相识的那种
但她到底为她哥脸上和何楚卿如出一辙的笑意生出些讶异来。
不过一分钟,何楚卿便扭头回道:“夫人不必这么客气,顾小姐真别有一番灵气,倒是切中肯綮。是我一时出神,笑意浮于言表,失了礼。”
公孙眉只会比顾一盈更敏锐。她目光流转二人之间一个来回,才要笑。
没成想,顾一盈这个一时不肯消停的又说:“他都没叫我妹妹,我何必要亲热地叫哥哥?”
为她这被别人占去了的哥,这回才有些没事找事。
公孙眉面色一僵,恨不得掐她一把。
却见何楚卿和顾还亭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何楚卿半点也不介意似的,反倒一挑眉:“非得叫妹妹吗?顾府又不是大观园,叫一盈,不行吗?”
顾还亭饶有兴趣地看向顾一盈。
顾一盈憋了一会,硬是继续道:“那我也不要叫!”而后,便波及了她那便宜哥哥:“亏了我还一早上起个大早给你布置你的房间!”
顾还亭没明白她亏在哪里,试探着问:“那我这就去看看么?”
顾一盈撇撇嘴,到底扭身领路去。公孙眉翻了个白眼,也没忍住毕露原形:“瞧你们姓顾的这怪脾气!”
他们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公孙眉亲自张罗了不少复杂的菜品,到底又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才上桌。
这时候,顾还亭和何楚卿已经随着顾一盈仔细看过一遍布置好的院落了。
餐桌是红木的,大到坐四个人稀稀落落的。顾府的仆从来回从旁过,端上道道花色繁杂的菜品。
说是餐厅,其实四通八达,除了餐桌,还摆着大瓷瓶、西洋钟。
何楚卿才要随着一见开饭就兴奋的顾一盈落座,却被顾还亭在半截拽住了。
才偏过头去,就听司令问:“觉得怎么样?”
何楚卿好笑:“什么怎么样?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说半点不好。”
顾还亭嫌他迟钝,“啧”了一声,又问:“在这里住吗?”
虽然顾还亭一向是这么和他说的,但何楚卿忽而有些怯懦。
和他的家里人一起住?还不仅仅是一时不便的借宿?
何楚卿想了想,才说:“其实”
其实也未必非要住在一起不可。
久别重逢的一家人,猛的加了个外人进来,到底有些讨人嫌。
他犹犹豫豫说到一半,公孙眉早等不及招呼:“元廊!你和小何两个又偷偷说什么呢?不吃饭了?”
兴许是被顾一盈闹的,何楚卿又全然拿她当小孩子逗,不仅和顾还亭不分你我,好像他和他们顾家相识已久。顾夫人也无意露了马脚,称呼也早从“何先生”换成了“小何”。
餐桌上,凤梨虾球、酒蒸蛤蜊丰盛重工又不奢侈,却是情真意切的家常菜。
何楚卿正迫不及待地等着顾家人第一个动筷,就见公孙眉先捻了一颗虾球放到他碗里,说:“虹海那边不少见这些,你们虹海都吃什么虾?我家这个,虽然什么都不挑,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问他是准没用的。”
何楚卿笑呵呵的:“虹海海鲜的确常吃,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一道龙井虾仁,那菜司令也爱吃。”
方才,“其实”一词后面多半是不爱听的,顾还亭本来有些不畅快,听他别有用意地一句,倒是抬眸对视了一眼。
“哎呦,出息了!”公孙眉说,“元廊小时候为了和他爹对着来,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话,就会耍酷,问什么都随便,简直摸不准他的偏好。这毛病直到当兵才好些了。”
何楚卿便想起当年西北军里那个冷脸师长——是挺会耍酷的,耍的威风凛凛,叫人挪不开眼。
顾一盈不服气:“谁说的?我就知道我哥爱吃茶饼,逢年过节里,总带我去吃。”
顾还亭不留面子:“没办法,那是你爱吃的糕点里糖最少最不易得蛀牙的。”
桌上便笑了一阵。
公孙眉忽然又问:“小何这次来,要不先住在顾家?你若是在这边有产业,也要先忙一阵,这样就不必两头忙了,是不是?”
何楚卿下意识向顾还亭看去。
顾还亭坦然道:“我也早这么说。如果依照我的意思来,倒是希望你若没什么事,就别想着什么时候搬走了。”
顾夫人亲口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楚卿没了忧虑。才要应下,却听顾还亭继续道:“也省得了我的事。”
何楚卿一心虚,手心就免不得出了点薄汗。
对面顾夫人和顾小姐显然没听懂,为什么何楚卿搬去哪里会和顾还亭有关系。
但二人又都心大,没多在意,倒是料定了二人感情深厚。
席间,又说了些分别的日子里发生的几件小事。北宁谁和谁结婚了、谁又走了公孙眉又不忌讳地说起顾还亭在虹海做的事。
不身处其中,倒是对杨德晖的花花肠子没那么多计较,到底也埋怨了几句北宁的军情。
她们圈子里倒是知道,北宁军界傅家和白家各占半壁江山,白鹭纵使只是北宁白家的远亲,此时两方都挺拿得出手,彼此乐意沾裙带关系。
何楚卿正欲在他们之中立足,这事多听了两嘴。
北宁白家,那不就是他在玛港的旧友——白昭洋他家?
顾还亭倒是始终没什么响应,惹的顾夫人越瞧他越不爽。
终于撂下筷子,公孙眉忽而用手指骨敲了敲桌面。
顾还亭抬头看去,就见他这不消停的妈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
他还没做好准备,公孙眉就挑着眉揶揄:“我说,元廊。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情么,还是自己去解决。”
顾还亭还没意识到危机:“我能有什么事?”
好啊,装蒜是吧。
“还能有什么事?”公孙眉说,“不就是你那未婚妻的事?”
何楚卿猛抬起头来,发现顾还亭神情有些僵。
公孙眉继续道:“你不是前阵子忽地给我来了封信,说要解除婚约吗?难得这么有脾气,我是一定得支持的。正好,你回来的轰轰烈烈的,报刊消息比我都早,你人还没回来,张家电话就打来约了今晚了。”
这事,顾还亭从来没跟何楚卿提起过。
眼下,顾司令只好故作镇定地面对何楚卿看向他的那副惊讶的模样。
怎么只有惊倒是看不出喜来。
顾还亭说:“就今晚?几点?”
公孙眉没答话,先好奇地问:“所以,干什么突然说要解除婚约?虽然我没什么意见,但之前提起你也没什么想法你交女朋友了?”
一时没人回她,她便精准地看向何楚卿:“小何,你肯定知道。我总瞧报上传这小子的八卦,哪个都瞧着离谱。你告诉阿姨,是哪个?”
何楚卿赶快收回目光,踌躇地看看司令又看看公孙眉。
顾还亭给他解了围:“做什么当着一盈的面说这些?她还小。”
“她小?”公孙眉瞪起眼,“她都二十了!她小,你觉得你自己大么?”
顾还亭:
公孙眉叹了一口气:“都快三十的人,连个女朋友也不谈。”
一片沉默之中,顾一盈啃着奶皮酥,眨着眼睛。
公孙眉灵光一闪:“按你的性子,要是真谈了女朋友总不该不往家里带。”
被带回家来的何楚卿:
可惜顾夫人这光闪偏了:“人在虹海没有跟你回来?还是人家压根不喜欢你?”
顾还亭忽而道:“的确有了。”
他有意吊着何楚卿,没有往他那边瞧:“等到了时候,带回来给你们认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