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避世
对于门下三个人互相倾轧,岳为峮是看惯了的。他对何楚卿倒是没有不放心的,无非是问问吃穿,关心两句。
甚至,岳为峮对顾还亭也是一样。
“我早说么,顾还亭总被夸成无所不能的才俊。但是,自从来到虹海,总觉得哪里有异,原来是藏在这里”岳为峮提起顾司令这个把他推上风口浪尖的命中冤孽,还有心思笑。
他不像裴则焘,目空一世。岳为峮是将心比心。
这正是何楚卿最钦佩岳为峮的地方。
何楚卿恭顺地立在下首,背着手在身后,松松垮垮地唠家常一般:“不瞒您说,他这举止跟飞蛾扑火有何两样?我和他走得近,对您,我不能说毫无觉察,也正为此颇受他限制”
“罢了、罢了!”岳为峮在杯沿处沥了沥水,思忖片刻:“我发家的手段不光彩,这也一直是我的心头患。这年头,要想在虹海光鲜亮丽地站在高处,更是不易。衡容会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是今生别想图个清白了。难如司令的愿!”
盛予其有那么一刻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能成。倒是俞悼河毫不遮掩道:“先生,何必这么想?顾还亭看着精明,没成想是个蠢货。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无非是掂量不清,多此一举。他自讨苦吃,岂不活该!”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也是挑衅。说完,还不忘连带着瞥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面无异常,任由他跳脚。
是了,此时,虹海中人但凡窥得一点端倪的,有几个人会觉得顾还亭是个舍身的枭雄?无非都是置身事外,居高临下地评判,生怕错过这个显得自己比堂堂虹海司令还高明的机会。
浅薄吗?
不。何楚卿的确恨不能替司令正名,但他不想在那帮人身上花半点精力。
他在虹海,随时随地都能夸夸其谈,身旁形形色色,庸碌繁忙。可他又狭隘的要命,众说纷纭,他眼中的顾还亭,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在皑皑白雪里躬身捏住他的手的人,不惧错信偏听。
岳为峮这番将何辰裕约来,是听闻顾还亭归来,为见何楚卿。临走前,他也不过只是叮咛:“衡容会有定甫在,亨利先生的生意,也已经交给毋宁。你出入司令身边,也不必挂念,如果需要,我自会来寻。”
岳为峮离去,盛予其多停留了两秒,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会,扭身跟上。
何楚卿一偏头,便看到有意留在末尾的俞悼河。
衡容会的马仔一一散尽,俞悼河仍是没动作。
他不动,何楚卿也不动。
俞悼河盯紧何楚卿。就像他有话和他说,何楚卿也一定有话和自己讲。他到底没沉住气,才吐出一个字:“盛——”
“我不想知道盛予其跟你说了什么。”何楚卿镇定的模样,头一次让俞悼河有点发怵。
“我们三个人,本来也没什么真心,全凭岳先生,才能凑到一起去。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定甫,”这是何楚卿第一次叫俞悼河的字,“在我来之前,你和盛予其也相处了有一阵子,你是怎么和他比肩生存下来的?”
俞悼河愣了一下,很快忘了自己原本有些理亏,怒道:“你骂我蠢吗?想挨揍?”
“没那个心情。”何楚卿的情绪半点都没为他而牵动,“全当我自己骂自己了。”
是他眼瞎。就因为俞悼河和祈兴一样,都和他差三岁,再加上俞悼河那长不大的娇憨傻态,何楚卿有时候的确会对他多些考虑。
像俞悼河这种听风是雨,没有心肝的人,又怎么能和祈兴比?
何楚卿胜在岳为峮信他关爱他,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如果没有,恐怕今天就真被他摁跪在地上了。往后,岳为峮之下,他就再也没有半点威信可言。在这弱肉强食的帮派里,这是致命的。
不论长成什么样,祈兴都决计不会让他这么难堪。
何楚卿最后只撂下一句:“往后,不论你因为什么丧命,我都不会惊讶的。回见。”
俞悼河听了这话,只哑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虹海因为市长下任和岳为峮的丑事,在他们远去南宁的时候,就已经将无形的血雨腥风痛痛快快地刮了几日。平民百姓骂姓岳的,上流社会讽刺顾司令,剩下的就更舒坦,说哪个都有参不完的见解。
何楚卿回到顾公馆,许奕贞已经告辞。
硕大的房子里零星几个仆从,何楚卿几次三番也没找到司令的踪影。还是得益于阿圆的指示,他才循着进了一方直通院子的长厅。
深蓝色的西式茶几垂着质感上乘的桌布,软皮白沙发摆在楼梯下,厅堂直通后花园,屏风挡住了一整扇玻璃大门,露出后花园茂密的一排果树。
到了夏季,树枝上会硕果累累,那是很鲜艳的颜色,顾还亭大概就喜欢这种色彩,不然蓝色的茶几上不会放着几支艳黄的郁金香。
风一过,整树整树的枝叶翩跹,裙摆沙沙作响。何楚卿不由慢下脚步来,路过一丛一丛花枝、棵棵柏树,看见树荫下立着个藤条躺椅,顾还亭穿了件很居家的衣服,餍足地在那上面小憩。
他一只手在胸前抱着本不知什么书,整个人痴憨又安逸,叶子形状的影子在他脸上跳来跳去。
呵,倒是乐得自在?
顾还亭一向敏锐,何楚卿擅自踩着草靠近,他倒是没有第一时间觉察。这倒是给了何楚卿机会,他痴痴地描摹着顾还亭面孔的轮廓,从鼻骨再到不时震颤的眼睫。
他好像睡着了,这是疲惫所致。但睡得又不安稳。
这是心病。
兴许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作祟,顾还亭在下一秒像是做了噩梦一般惊醒。看向何楚卿时,眼里还带着未平的惊悸。
但他很快平复下来,伸手挡了挡稀碎的阳光,声音有点倦怠:“回来了。”
对着顾还亭,何楚卿不觉咧嘴笑起来,其实本没有好笑的事。他躬身,只问:“看什么书呢?”
顾还亭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捏着一本书,本想拿起来的,偏顺着腰腹滑落到了青石砖上。何楚卿俯身下去,掸了掸灰,理好了书页,顺便看了扉页上的名字。
司令坐起来,说:“闲书,小说而已。”
何楚卿在旁边的石板凳上落座,将书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撑着膝瞧着他说话:“其实到了玛港之后,我总记得你的教诲。虽然徐班长和小薛哥已经不在身边,我没了老师,总还想着要学点什么,盼着再见的时候叫你刮目相看。”
即便那时候他自认无颜相见,也还总怀着要再见的念想。
顾还亭说:“你早就叫我刮目相看了。”提起旧人旧事,他又想起来,“徐班长他”
“我知道。”何楚卿说:“我早就从小薛哥处问过他的近况,小薛哥说徐班长年岁已高,已经退伍回乡了。”
顾还亭一挑眉:“这些事,你倒是只问他。”
阵风吹过,何楚卿的发丝也随着风向柔柔地拂过脸庞。他说:“因为我不愿意和你提起西北军,不愿意提起祈兴。”
那些年岁都已远去,时到今日,又是恰好经历到这一遭,何楚卿才敢对着顾还亭承认自己的懦弱。
顾还亭似有所感,看向不觉垂下眼眸的何楚卿。
何楚卿接着道:“那年在山上,我其实没有受一点伤。是祈兴站在我身后,凑巧挨了一颗子弹。而我,只是被吓晕过去的。等醒过来的时候,祈兴覆在我身上他虽然已经死透了,但多亏了他,我才没有被冻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打仗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想不明白,明明我的胆量并不比郁瞰之小,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以你为先但我还是吓得抱头鼠窜,发誓再也、再也不要回到军中去,再也不要回到战场。
“在玛港的那几年,我找不到方向,又不想彻底地变成一个废物。我学着做生意、拜师品画、念诗、写字,也看些好懂的书但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无地自容,不敢面见。”
他话才停,顾还亭便说:“你十六岁时候,已经是我身边最出色的士兵之一。战场之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主的,更何况,你那时即便再有能力,年岁也尚小”
顾还亭一向感情内敛,他词不达意,却是比种种花言巧语都用心的。但何楚卿说这些,不是想要司令温柔以待,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没法面对你,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卑鄙,更因为,我这条命,是因为你才有意义的。”
这句话的分量到底太重了,也太突然。令顾还亭一时语塞。
“所以我很敬佩你,元廊。”
顾还亭没明白这两句话的前后关系在哪里,下意识问:“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会没法面对自己吧?”何楚卿道,“你做的所有事,全都出自本心,而不是为了谁。你一向堂堂正正,襟怀坦白,这是因为你本心如此。即使不幸赍志而没,也得其所,无愧于自己、于旁人。不是吗?”
顾还亭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从南宁时,何楚卿从来没有问过他心里埋藏着的那处隐疾,连试探也不曾试探过,不是他不在意。
杨德晖这个人究竟如何,也当然不能左右顾还亭的心。
被何楚卿一顿夸,顾还亭确从这良苦用心里觉出宽慰来,总归还是有些羞涩,说:“我倒是希望配得上你心中所想。”
费尽脑汁的话说完了,何楚卿眨着灵动的眼睛,问:“那你也说说,好不好?”
顾还亭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说”何楚卿飞快地躲开司令的目光,转而瞥了一眼花草,复又抬起眼来,倒罕有地有些抹不开嘴,“说说你,为什么时隔了五六年,还把我一个不起眼的、不过为你效过微乎其微这么一点点力的匆匆过客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兴许是这草木扶疏、风情日暖的朱夏太叫人餍足,顾还亭险些顺着他脱口而出。
我像爱着我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一样,赤城的爱着你。
顾还亭却只是无奈地一笑,服软道:“焉裁”
何楚卿何尝不晓得,叫这大司令当面剖白自己的感情,简直就像当众剥了他的衣服。他只好也顺坡下驴,一挥手:“算了算了。”
说完,他拉着顾司令也起来,回身进屋去,念叨着:“我方才看案上有一本诗集,你教我读对了,我已经为红雨楼招了批人,等再过一阵子,就在茶楼登台我迟早也要给他在凤鸾府搭台唱戏,让整个虹海的人都慕名而来”
顾还亭从来虹海,就没有一日是空闲的。交际、不停的交际,而后便是部署驻防军,一步一步,紧锣密鼓地安排着。
从南宁回来之后,大司令没了交际的必要,便恢复本性,除了处理军务,几乎不出户。
书架上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看,各方老板送来的名茶也一一品鉴过。
他和何楚卿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书房里。读书,或者研墨写字,何楚卿兴趣来了,顾还亭还给他请过绘画先生,到现在,已经能草草画几笔,技艺不精,但能看得过去眼。阿圆等从不懂画,也驴头不对马嘴地偶尔夸两句。
这日子过的仿佛远离世俗,恍惚之间,何楚卿似乎觉得他和顾还亭像一对隐居山林的僧侣,乐得逍遥自在。
这日,顾还亭去了军营,何楚卿闲来无事在园中闲逛,最后坐到当日顾还亭流连过的躺椅上,困意真的潺潺地流了出来。
难怪连大司令也要禁不住在此休憩。
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风吹之下,有点料峭。枝干一晃,总有光斑在眼前找存在感,时不时地给他晃出一点神志。
阿圆走近来通报有客人来时,他已经半梦不醒,坐起来便草草道:“什么事?请到花园里来吧,再备上好茶,我来招待。”
阿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到底应声下去了。
何楚卿揉了揉眼睛,两脚撑住地,才要起来,就见长厅处远远走来一个婀娜的身形。
坏了,他怎么没有想到,来者可能是个女人?
何楚卿穿着的是休闲的背带裤,衬衫松散,脚上踩着的是一双旧皮鞋。这一身招待女士,的确有些不太得体。
不过也来不及了。
何楚卿准备凭着自己倜傥的外表,遮掩过着装的缺陷。才起身来,看见那女人的面孔,顿了片刻,才笑道:“原来是穆三小姐,您好。”
穆孚鸢没有想到请他来后花园的人不是顾还亭,也顿住了片刻。
她穿的是一袭旗袍,艳丽不够,却十足贵气,比浓妆艳抹更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她多看了两眼何楚卿,犹豫着说:“何先生,您眼下住在司令家?”
“是,司令进来无趣,找我这个朋友来小住,逗趣解解闷。这院子里风光甚好,我想您也应该喜欢。不妨在此观赏片刻,估摸着,司令也快要回来了。”何楚卿游刃有余地道。
穆孚鸢蹙眉看了他一会,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传言。
终于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他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心甘情愿地和何辰裕老板传些不干不净的话的。事到如今,您不能不顾他的名声。”
何楚卿久不问窗外事,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什么名声?”
穆孚鸢道:“外面人都说,顾司令失意于杨大总职,在虹海已经朝不保夕。为此,他还闭门不出、萎靡不振,成日在家中和”后面的话有些不好听,她收住话语,“不过,看到是您在,我也能放心些了。”
说完,她从精巧的手提包里拿出两张票:“今晚,是我第一部电影的首映,我想借此机会,给他正名。如果您真为他着想,就让他到场,也请您一起前来。”
何楚卿沉吟半晌,直言道:“穆小姐,你做这些,是因为喜欢他吗?”他起了点醋意,有意说:“顾司令在北宁,可是有未婚妻的。”
穆孚鸢将票放到桌子上,坦荡道:“这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的。不过,我不是为这个,而是为朋友。顾还亭司令和我,到底也是有些交情的。”
说完,她没有半点停留,只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