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欲来
带他回去,真就是字面意思。
何楚卿稀里糊涂进了顾公馆,想了一个彻夜也没想通顾还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他这只狼引入室。
他正掂量着要不要摸进司令房间去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严,可惜还没攒出来勇气,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顾还亭人去楼空,何楚卿想去寻岳先生却被一干士兵拦了下来,才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哦,原来,他是被顾司令囚禁了啊。
何楚卿错愕了一瞬间,知道自己无论怎么也不会是这帮兵的对手,只好愤然拂袖回去。
很明显,岳为峮是早就猜测到顾还亭或许会监视他,才会先着他去报社公然闹事。
岳为峮是为那批和洋人交易的货物考虑,那顾还亭借此直接将他控制在顾公馆,又是要做什么?
这天入了夜,岳家祠堂照旧灯火通明地赶工,没人停下手中的活计。
这时,大门却被不速之客敲响了。衡容会的人才开了门,一股兵就来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黑帮一愣,才要凑上前,却被郁瞰之不由分说地抬手扫开。
年轻的连长一脸不苟,打手势吩咐士兵分为左右两小队深入。
立刻有人站出来叫道:“军队好大官威!这么随意闯入民宅,是哪门子的道理?就算是顾司令来了,也没有这么无礼的!”
“当心你那张臭嘴。”郁瞰之冷着脸道:“什么人都敢提?哦对,刚才忘了说——有人举报,你们衡容会借着修祠堂的名义,大张旗鼓练毒。什么械备、原料,全都藏在地下室里。”
他每说一句,衡容会的人面色就白一分。
郁瞰之看着哑口无言的座下,胜券在握地往石柱子上一靠:“还有,别想着通风报信。你们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岳为峮又能算得了什么?”
顾公馆内,何楚卿在沙发上惊醒,才发觉已经是凌晨,他等了顾还亭一整天,直到现在,司令都杳无音讯。
他递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当然,很可能是那帮兵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信交给岳先生。
何楚卿原地踱了几圈,抄起桌上的瓷杯砸碎,拾起碎片再度冲向门口。
他可没有那么大胆子挟持士兵,而是将尖端逼近了自己的脖颈,直到扎出一道血痕来才肯停手。这办法颇有成效,他见四周的兵满眼惊恐,才说:“带我去找顾还亭,不然,等他回来,只能看见我的尸体。”
自杀是肯定不可能自杀的,但何楚卿说起狠话来,架势的确骇人。
他知道顾还亭没回家大概率是在应酬,但如果只是应酬,又何至于把他软禁?
顾还亭近期一定会有大动作,大概率会涉及到岳为峮。这才是顾还亭把他拿捏在手的真实目的。
但是什么动作?何时开始?他还摸不着头脑。
何楚卿虽然一路在借机溜走,车辆停下的时候,仍是把他惊的半晌没合上嘴。
妓、妓院?
虹海人闲来无事常有打茶围的习惯。说是品茗、取乐,但大多把娱乐的地点设置在妓院。打茶围,说起来无非是嫖妓的雅称。
顾还亭也玩这个?
何楚卿随着下车来,走进去。
这虹海的妓院总归和玛港的客梅黎曳大不相同。女人们多穿旗袍,开叉到腿根,浓妆艳抹。
何楚卿一路走,早见识了许多魑魅魍魉的香艳景色。他并不多留意,顺着姐儿们的引领上楼去寻顾还亭。
当时在堂会上,顾还亭伸手去搂那翠烟的时候,动作倒是娴熟。
就是这么日积月累学出来的?
何楚卿心里酸的吐泡泡,他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来。
顾司令这样的高官,打茶围自然也是在个偏僻雅致的高档包厢里。
何楚卿一路沉着脸,连门都没敲。
推门而入之前,他甚至有些惧怕自己将会看见的场面。
然而,他却顿住了。
室内,和顾还亭对坐的人,却是葛存肖。
见门开,室内两人都熄声看来。何楚卿脚步乍停,和顾还亭、葛存肖面面相觑。两位先生手里还拿着茶杯,室内茶香四溢。
女人么,也是有的。一个搂着琵琶弹评弹的,蹲着捏腿的两人,另有添茶的。
就和楼下场面相比,别提多雅致了。
何楚卿耳根烧的火热,一时语塞:“我”
顾还亭面色倒是如旧,饮毕了杯中茶,伸手请他入座:“焉裁来了,请吧。”
倒像是二人早就在此相约一般。
何楚卿迅速朝葛存肖一拘礼,和声道:“葛先生。”
他坐到顾还亭身旁去,心里不住纳闷——真是奇了怪了,顾还亭和这葛存肖又有什么话好说?
他倒是放心了,毕竟,顾还亭总不至于对葛存肖那张老脸感兴趣。
他才落座,立刻有人给他洗杯添茶。女人不过略俯身,胸口的春光就叫人看去了大半。果然,玩的还是荤的。
何楚卿倒没非礼勿视,反而偏头来瞧顾还亭。
司令盯着杯中茶水填满,抬眼和他对视住,问:“怎么了?”
呵,这坦荡的劲儿。倒像是不论是和这女人,还是和他何楚卿,都能扪心自问清白似的。
葛存肖忽而道:“我说司令怎么忽然约我至此,还有意按照我的口味准备了香茗美人。是不是有事要某帮忙?我再猜,是这小兄弟的事吧?”
何楚卿到此纯属意外,顾还亭把人约到这里绝对不会为他。
司令却是一副被他看透的模样,低头笑起来,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何楚卿的肩膀,说:“瞒不过您,真是瞒不过您。”
顾还亭说着,示意正要蹲下给他捏腿的女人起身。
那女人起了身来,便落座在顾司令另一侧,专门伺候着给司令上茶。
“我这个小朋友,您也认得,一直是在岳先生手下做事。”顾还亭又是那一副轻浮的公子哥模样,笑的很畅快。
何楚卿听到这称呼,偏头看向顾还亭神态松弛,言笑晏晏,心下不由地一动。
假的,都是假的。
他的顾还亭,在该这么轻快畅意的年纪里,几乎从来就没有这么意气风发过。
何楚卿猛地想起他被郁瞰之拿枪指着时的最后念想——如果能因顾还亭而死,起码也能算是一个好的结局了。
如果在西北军时能有这等觉悟,指不定还能让顾还亭少费些心。
然而下一句,就令他这诸多旖旎想法烟消云散了。
顾还亭接着道:“如果我想或者问,有没有这种可能——让何焉裁不再在岳为峮手下做事”
顾司令像是真心向葛存肖求教,何楚卿也陪着笑。
桌下,何楚卿早已探手去掐顾还亭的大腿。
不是,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
更何况,何楚卿还在这里坐着。让葛存肖看去,倒像是自己真想辞去岳先生处的事务一样。
他桌下的动作落空了。
顾司令的肌肉比他想象的结实,他掐了个空。
再要动手,顾还亭已经悄无声息把他四只手指紧攥,动弹不得。
葛存肖边在桌下揉着婢女为他捶腿的小手,思忖着应:“原来是为这事”
顾还亭的软肋是何楚卿。
何楚卿最好是一直在岳为峮手下呆着,这样才能让顾还亭这个人按规矩办事,这也是他和岳为峮的筹码之一。
“我多嘴问一句,司令。”葛存肖又说:“如果此刻从岳为峮处脱离,恐怕岳先生面上不好过。毕竟,何先生不是还要在虹海立足?”
何楚卿没有插嘴的余地,只好听顾还亭继续瞎掰。
“那要是虹海没有岳为峮这个人呢?”顾还亭语出惊人。
葛存肖和何楚卿都愣了一下。
顾司令很快哈哈笑道:“开玩笑的。市长先生啊,这就是我想向您讨教的地方。”
葛存肖很快应对道:“哈哈,司令啊。您说,前阵子您还叫我给您出主意,怎么才能博得穆三小姐的芳心,现在又想直接从岳为峮手里要人。要的,还是他的得意门徒之一。您啊,净给我出难题。”
何楚卿听了这话,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虽然顾还亭对穆三确无意思,说这话时候也是别有目的,但他就是不太听得这些。
他转了意图,在桌下将整个手掌覆盖在司令的腿上。他的手指还被顾还亭握在手中,动弹不得,但这暧昧挑逗的意思已是彼此皆知。
顾还亭不自在起来,正欲将他的手再捏老实些。
何楚卿却趁这空隙,主动落网,和顾还亭十指相扣。
司令整个人一僵,手指松松地,到底没敢攥紧。
何楚卿肆无忌惮地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一圈又一圈地摩挲着。
明面上,顾还亭仍谈笑风生道:“也就是您,旁人的话,别说讨教,我是听也不听的。”
葛存肖又爽朗地笑了笑,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何楚卿便道:“事关我,却要司令开口向先生讨主意,实在惭愧。这杯茶,我来为市长先生倒上。”
桌下,顾司令迅速撤开手。
何楚卿起身接过女人手里的茶水,借机道:“说到底,司令看重我,是我之幸。他以为我每日里喊打喊杀,舞弄的尽是些刀枪,出入生死之间,这才不满衡容会。其实哪里有的事呢?今日把我叫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呢。”
葛存肖对他这一番话很满意,道:“你们二位可真是手足情深。司令啊,依我看,你要是有个亲兄弟,恐怕也不会比对待何先生更好了吧?”
何楚卿又坐下来,偏头朝向司令,眸子里盛着盈盈的灯光:“那是自然。”
他桌下故作揶揄地拍了两下司令的腿,旋即,顺着顾还亭的大腿一路向上。
这动作太突然,顾还亭一时松懈,竟然让他得逞。
司令桌下的手立刻擎住了他的手腕,又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
虽然只有一刻,何楚卿仍是发觉了——顾司令倒是没有他说的那么坦荡嘛。
顾还亭继续说:“这些都还在其次。我只问您,葛先生,真就没有一个体面的方法能让焉裁全身而退?”
葛存肖叹了一口气:“岳为峮在虹海,如日中天。帮派的规则,又是板上钉钉的。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法。”
何楚卿奸计得逞,反倒偃旗息鼓,没再动作,面上看着像在仔细聆听。
如坐针毡的人变成了顾司令。
这么几次三番的被心上人动手动脚,他又不是神佛,怎么能控制这一副肉身?
他从前就是打肿脸硬撑,往后更是再难坦荡。
偏偏,何楚卿却忽而换了乖巧的模样,这让顾还亭更有禁忌之感。但他被撩拨起来的这一团火,反倒越烧越旺。幸而衣摆遮了大半,让他没有那么狼狈。
顾还亭难捱地清了清嗓子,尽量正色地问:“什么法子?”
“要么,就按照衡容会的规矩。听说,退帮派的人,须得按章程来。我还没有听说过能活着退出衡容会的人。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如果司令能够多舍给姓岳的一些好处,估计有门。要么——”葛存肖无奈地也随着前话玩笑道:“就只得让虹海没有他这个人咯。”
这话让何楚卿听着非常不爽。
葛存肖和岳为峮是一条绳上拴着的,但这姓葛的仍是不忌讳。
顾还亭很给面子地同市长笑了起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门一开,走进来的不是军队的人,而是葛存肖的手下人。
那人一进门,便俯身凑到葛存肖耳边去说话。
葛存肖本带着一点未散尽的笑意,边听着,这笑僵硬地凝固在了脸上,旋即,他警惕而惧怕地看了顾还亭一眼。
何楚卿警觉起来。
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顾还亭仍旧品着茶,照旧悠然自得。
来人退下,门又带上,葛存肖先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两声。他的眉头之间,却已经锁了起来,使得这笑谁看谁别扭。
几秒之间,他像是掂量过一番,迅速问道:“司令,您抄了岳为峮的祠堂?”
什么?
何楚卿倏然呆住,迅速看向顾还亭。
顾还亭不紧不慢地把茶水喝尽,才抬头道:“是啊。”
葛存肖似乎被他的坦然噎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又说:“另有在山头截下的那批货”
“是您的。”顾还亭替他补全了这话,继续道:“还是一批军火,市长先生。”
话到如今,顾还亭的蓄意已久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葛存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才脱口而出道:“你——你疯了!”
巧了。
这也是何楚卿目瞪口呆过后最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