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留下
顾还亭原本不允许自己随意触碰他,生怕自己一时贪欢,生出诸多不该有的妄想来。
今时不同往日,何楚卿自以为无所不能了,才睁眼就恨不得在顾公馆上蹿下跳。从灰土里扒出来何楚卿的噩梦还在持续造访,顾还亭再顾不得什么风度与分寸。
何楚卿在他怀里不敢动作。
他一只手臂搭在顾还亭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蜷缩在自己身前,他再一次不敢抬眼去看顾还亭。
那似有似无喷薄在脸侧的呼吸,直到何楚卿重又回到那张床上,才撤离。
不过一层楼的距离,顾还亭抱着个跟他身高相当的男人,气息也不免乱了。
“伤口有没有牵扯到?”
“你为什么不用女佣?”
二人都有心想打破当下别扭的氛围,说出来的话不觉撞在了一起。
顾还亭莫名其妙:“又说什么呢?”
何楚卿靠着床头,扫了他一眼,耳根红了:“阿圆说你、你家里没有女人,连仆人都用男的。你是不是”
兴许是顾还亭方才的亲昵给了他勇气,何楚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口:“你喜欢男人?所以你才一直没结婚?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绝对不肯耽误一个姑娘的前程。”
他说着,看见顾还亭莫测的表情,有点手忙脚乱的解释:“不,我我不歧视这个,真的,喜欢男人的权贵不是有的是吗?我早见识过的我就是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
“我尽量不找适龄的女人帮工,是因为出入我府上的尽是些兵痞,女人不方便他们,也不方便我行事。”顾还亭不甚在意似的,坐在床边。
何楚卿闹了个大乌龙,僵着应:“噢”
他尴尬的恨不能扇一巴掌方才零七八碎说了一堆的自己。
“还有,谁说没有女人了?顾公馆的厨子就是女性。吴妈孤苦伶仃,儿子和丈夫都早早没了,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个活计,我也很乐意要她。”顾还亭道。
何楚卿潦草地点了点头,旧话重提:“所以那场爆炸”
顾还亭却没打算就这么让他顺坡下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来不来的,对我的私事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
何楚卿愤愤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司令来虹海也有一阵子了。你在军队跟一帮男人呆了多久?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既不包舞女也不嫖妓,日常流连之所也没个女人,唯一有点渊源的穆孚鸢,你好像也不甚在意。如今捡起这话,怎么不得好好问问?而且休说这几年,就是当年从西北到玛港,我也从没见你身边有过女人。”
顾还亭和他说起这话,只觉得有趣,顺着他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再说,其实顾还亭根本没想过和何楚卿真的有点暧昧。
他自己的感情一塌糊涂,实属剑走偏锋。他和何楚卿七岁之差,一路关照过来,不是亲眷也胜似亲眷,要真发生点难以宣之于口的事,岂不是为老不尊?
再者,他希望何楚卿能有自己的家庭,以及一个血脉至亲的孩子。何楚卿漂泊已久,他需要这些。
至于自己顾还亭没有细想过。
何楚卿一耸肩,坦言道:“那还用说?要么你喜欢男人,这癖好不想叫人知道。要么就是”他话到一半,尽量故作无畏地看着顾还亭的眼睛,“就是你不行。”
顾还亭:
你说明白,什么不行,哪里不行?
他后悔了,方才该顺坡下驴的人是他。
是司令太不知好歹。可惜,这时候再掉头回去说始作俑者的那场爆炸,未免刻意。因此,顾还亭没吭声。
何楚卿看见顾还亭哑口无言,喜不自胜,乘胜追击问道:“所以,你行吗?大司令。”他甚至用那条幸存的好腿拱了拱司令的胳膊,“这么多年不试,你知道自己还行不行?要不,我得空带你去个好地方见识见识吧?”
顾还亭岂能纵容他满嘴荤话,忽而道:“我不做那些事。”
“啊?”何楚卿愣了一下,总觉得下一句话不是他爱听的。
“我在北宁早有未婚妻,所以不能做那些事叫人家伤心。”顾还亭说。
什么?
何楚卿呆了。他心说,我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了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话?
他一哂,故作不信:“得了吧,你从二十来岁就泡在军营里,哪来的——”
“家父生前定下的,早在我留学前就说下了。”顾还亭一点不像顺口胡诌的模样。
何楚卿的兴致瞬间消失了,讪讪地问:“那、那都多久的事了。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和你的未婚妻,还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
顾还亭一五一十地道:“我和她没有过多私交。不过家中来信,偶尔会提起,虽然没有后话,但对方也没有取消婚约的意思,总还是这么拖延着。”
那这婚约跟没有有什么两样?
但何楚卿没敢问,他有些忌惮起来。因为他总觉得顾还亭不是能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万一他真的对那人上心呢?
何楚卿像是知道了秘辛,他放轻了声音又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当着何楚卿的面承认自己的婚事,顾还亭有点壮士断腕的心理,道:“北宁江家,她是江家的二小姐,比我要小上几岁。”
何楚卿对北宁不甚熟悉,却霎时说:“哎,北宁会看到那些报纸上胡编乱造的话吗?她要是看到你和穆三‘情深义重’,岂不伤心?”
“快省省你的心思吧。”顾还亭总算顺理成章揭过这话,问:“你非要扎进那群抡刺刀的人堆里,现在伤成这样,可老实了?”
他话里是责备,更多的是心疼,倒没敢表露。
何楚卿出入净堂帮一遭,体无完肤。期间痛苦种种,现在想起来倒像是场梦境。比起顾还亭已有未婚妻这事,那场爆炸的因果倒是轻飘飘的。
何楚卿强行把自己的状态扯回来,说:“倒是多亏了那场爆炸,不然,我倒是活不得了。”
顾还亭停了片刻。也就是向宜等人已经被那场爆炸波及致死,活下来的也少有何楚卿这样恰到好处俯身躲过余波的,否则
司令说:“有问题。”他看向何楚卿,“如果我是净堂帮的人,绝对不敢杀你。他们已经对俞悼河起了杀心,如果军队没来,他的死是或早或晚的事。这已经算是瘸了岳为峮一条腿,如果再动你,就当真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了,岳为峮就算不要脸面,也不会叫净堂帮好过。”
也正是吃准了向宜不会杀何楚卿这一点,顾还亭才会选择先去勒令17连行动,再回首去寻何楚卿。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呢,元廊?”何楚卿把手臂架在那条好腿上撑着脑袋问,“原本你并不打算酿成这样的结果,却偏有人顺水推舟。”
何楚卿想告诉他什么。
顾还亭猜到了一些。如果何楚卿有证据,就不会说这种绕圈子的话了。
顾还亭引着他说:“军队占领了码头,这时候却发生了爆炸。那批烟土在山上烧过一遭,本来就寒碜,这回连烧带炸全无踪迹。衡容会十几个人,活下来的只三人。衡容会和净堂帮的人狗咬狗,这事就再也无关烟土,彻底变成了黑吃黑。”
“元廊,你这回才算大获全胜了。”何楚卿道,“你手里有一批烟土,岳先生、我、盛予其都晓得,但你不能让军队和贩毒搭上关系。你想借此直接插手运毒——不,不行。你想的太简单了,这里面有些事没人说得准。”
“不是没人说得准吧,焉裁。”顾还亭凌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他,“此间隐情 ,你不想叫我知道。”
何楚卿迎着他瞧,没作声。
顾还亭也不强迫他。
何楚卿心里无条件向着的人是顾还亭,但他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的高度,靠的全是和岳为峮一般的不择手段。
他和岳为峮是一类人,他站在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这才是他究其根本不能帮着顾还亭的障碍。
所以二人利益相悖之处,最好不提。他们也都如出一辙地将这话避之不及。
顾还亭点了他一遭,轻轻放过了:“对于现在这个结果,我倒是很满意。”
何楚卿心里一紧:“我昏睡了多久?”
“没多久。”顾还亭淡淡地道:“码头上,那是昨晚的事。”
何楚卿松了一口气,才问:“你做什么了?”
“以衡容会和净堂帮危及虹海人民安全为由,限制行动。现在,军队的人已经把守在衡容会了,岳为峮递了几个帖子,没提这话,都是在问你的安危。”
衡容会被限制,岳先生损失不小。起码,在衡容会被限制的这段时间内,岳为峮非常薄弱。
“那可是法租界!”何楚卿说,“你何不换一种不这么大张旗鼓的方法?”
顾还亭没说话,何楚卿便懂了。他叹下一口气:“你就是要点一点那帮洋人,除此之外还有后手,是吗?”
顾还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何楚卿挣扎着要起来:“我必须现在回到岳先生身边。”
互相谈笑叙旧的功夫过了,他们又是剑拔弩张的两个立场。
顾还亭看着他,仍是没动作。
何楚卿为了个黑帮把自己弄的快丢了命,还是不肯消停!
司令的情义冷了。
何楚卿能感觉到司令的怒意,他赌气似的也不去理他,一时情急地手忙脚乱下床。
他牵扯了伤处,吃了痛,顾还亭快速地扶过他的腰,半臂将他撑住。
何楚卿一抬眸,就着这半搂半抱的姿势,和司令两厢看住了。
咫尺之间,顾还亭轻轻地问:“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成什么事?”
“俞悼河伤势比我重吧。”何楚卿也温声回,“我只要在岳先生身边,状况就远比只有一个盛予其在忙乱要好。”
顾还亭环住他腰的那只手臂紧了紧。他们陷入了一场对峙之中,没人肯退步。
房门被敲了敲。
顾还亭冷声道:“进来。”
阿圆拿了一封信开门,动作到一半,却犹犹豫豫地停下不敢迈入。
顾还亭如似梦醒,这才发现他和何楚卿的姿势有多令人遐想。但要是现在撤手,无异于不打自招。
杂事太多,顾还亭恼的很。
阿圆手里的信笺八成又是岳为峮的,不然,薛麟述不会嘱咐现在给送来。
顾还亭将何楚卿扶着坐稳了,才问:“说吧,什么事?”
“司令,薛副官说,岳先生来信给您,是要事。”阿圆一板一眼地道。
顾还亭伸手接过信来,何楚卿没凑去看信,却仍是不住地好奇。
这信字数不多,话也简明扼要。司令扫了几眼,顺手丢给了何楚卿:“自己看。岳为峮不叫你回去,却叫你在此养伤。”
何楚卿惊愕地拾起来,只见那上面黑纸白字,说的就是这个事。还是岳先生的亲笔信,的确是做不得假的。
顾还亭真不明白吗?
岳为峮不让他走,一是为了伤,而就是向司令讨好。
何楚卿非要离开,更多的是不想以另一种身份待在顾公馆和司令相处。
何楚卿既开心,又觉得一阵荒凉,有意说:“既然先生这么说了,那就还要多叨扰司令了。”
“呵,”顾还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撂下一句:“他说的算个什么?不想留趁早滚蛋,少在这碍我的眼。”
阿圆战战兢兢地给司令让路。
等人走远了,才替顾还亭说好话似的,嗫嚅道:“司令他是关心您的。昨晚他起床三四次,全是为来看您。”
何楚卿漠然地坐在那处,轻轻回:“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何楚卿就这么暂住在顾公馆了。
他的日子清闲,状况也没有他想的糟糕。顾还亭白日里多不在家,成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忙什么,当然,也可能就是不想见他。
司令不爱喝酒,晚上回来的倒是早,但也不会和他一起吃饭。每一餐,通常都是在外面吃的。
这么过了四五天,何楚卿才从白日里匆匆回来过几趟的薛麟述口中打听出来,司令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军营。
在顾公馆一边潇洒,何楚卿恢复的倒是快,行动也方便了。
他还没忘了正事。
上次在警察局,顾还亭当面揽下要查验宴会名单的活计,何楚卿记得。
他在这天上午,便偷偷摸进了二楼书房里去。
顾还亭整晚都待在此处,何楚卿也赌气没来找过他。几次走到门口,又都回去了。
以司令的敏锐程度,不至于觉察不到,他偏偏不给何楚卿这个台阶。
书房里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味,还混杂着书页的墨香,其间一张桌子正对窗前,能看的见院子里喷薄欲发的绿意。一个长沙发,茶桌上的茶炉熄着火,仆人每日里打扫的干净整洁。
脚下踩的是木质地板,书柜足足有两面墙,此外,还挂着些书画。
这回的,何楚卿看得出,都是精品。估摸是身份不菲的人送来的。
何楚卿行至书桌前,拽了拽两侧的柜子。
拽不动,都上着锁。
而后,拉开了最中央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些信笺,何楚卿知道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仍是偏执地草草翻了翻,落款都是北宁顾家。
这些是家书。
何楚卿不想窥探这些,只想要顾还亭对当晚宴会的查验结果。
这锁难不住他,他信手从袖袋里套出一条铁丝,就开始撬。他的作案工具,都是时时刻刻备在身上的。
不多时,何楚卿就征服了又一个锁头。
他拉开抽屉,一眼看去,里面多还是纸张,信笺、文件样样有。
何楚卿翻了翻,抽出一份档案,里面工工整整地誊抄着许多人名。其中,穆孚鸢、市长葛存肖、周家的二位公子,皆在其上。
呵,盛予其的字。这份档案果然是找岳为峮要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或许是姓氏熟悉,他看到有个人叫“何辰裕”。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个姓何的,名字不太好听。
名单是其一,何楚卿还想要别的。
他放下这份名单,又翻了翻抽屉,目光顿住了——
有一封信,封面上的落款就叫“何辰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