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分歧
电梯终于平稳地停在了一楼。
侍应刚拉开铁栅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便迅速探过来正对二人!
顾还亭立刻将何楚卿略挡在身后,有那么一刻,他觉察到何楚卿似乎是僵了一下。对于这种场景的惧意,快成了何楚卿的一部分,再休说像十六岁那年偷了枪背地里去为司令做事。
举着枪械那人见顾还亭身着军装,一时不敢妄动,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身份证件?”
在战场上,顾还亭就惯于把他护住,明明何楚卿才该是以保护顾师长为己任。
更别提时至今日,顾还亭依旧把他当了该保护的小孩。
何楚卿侧过身来,正要上前一步反挡住顾还亭,谁知那人立刻将枪口转而对向他。
何楚卿浑身上下顿时悚然,仍硬撑着呵斥道:“谁允许你把枪对着他的?这位是虹海防备军总司令——顾还亭将军。”
薛麟述不知从哪里跑来,也跟着道:“对,这位就是我们司令,不必查了。”
举着枪械的那人倒是识相,当即为司令让出一条路,但枪口却仍是指着何楚卿,警惕地问:“顾司令我们自然是认,你的证件呢?”
何楚卿从来证件不离身,当即摸出来让他一看究竟。
那人翻看一遍,目光又在顾还亭和何楚卿二人之间梭巡了一圈,才说:“打扰了。”
路虽然给司令让出来了,但司令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立在何楚卿身边。
这种偏向的站位,谅对方也不敢再多加为难。
只是倒真像碍于司令的面子才轻轻放过一般。
何楚卿看了一眼顾还亭。
果然,顾司令仍多看了那人两眼,又在制服上多打量了一遍,才问:“你们隶属于哪个单位的?”
那人站的溜直,道:“顾司令,我们是联众国调查局的,我们部门专攻侦查打击流党和外敌。”
顾还亭点了点头,回眸看了一眼何楚卿示意要走。
联众国调查局直接隶属于杨德晖大总统,管的当然不止是流党。这个调查局,说白了就是中原联众国的锦衣卫。
顾还亭不好多过问他们的事,甚至于比普通人的身份更敏感一些。
何楚卿便迅速收敛了目光,跟着顾还亭信步而过。
横穿整个大厅时,却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厅堂如今连碗筷声也罕有。厅内各个方向都站着拿枪的调查员,统共得有十几二十人,还没算守在饭店外的。
其中两人正挨个桌子查证件。
此情此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愤慨。
岳先生和许奕贞、俞悼河三人正站在门口说话,两辆车已经等候在门口。
何楚卿一直有些担心岳先生的安危,如今算松了口气。
正待此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
接着,一个白种人就被强摁着推搡下了楼,他长得身宽体胖,两只流光溢彩的绿眼睛满是惊恐,嘴里不利不索地念着一长串英文。
而他身后,则顶着一把冷硬的枪筒。
顾还亭正刚好走到楼梯前,那被劫持的外国人仓皇地看了看四周,试图向在座的同胞求助,但场下人无一敢抬头的,更别提出头。
守在楼梯转弯处的调查员护了一下顾司令,以防止这踉跄的白种人稀里糊涂撞到司令身上去。
没想到那外国人见了他们对顾还亭的态度,竟然张口用蹩脚的中文道:“你是他们的长官?帮帮我!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不是什么流、流党!”
话音刚落,身后押着人的调查员就给了他一脚。
白种人本就身形不稳,这么一踹,整个人便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调查员又去扯他的衣领:“不该说的话少说,否则可真管不了你到底是不是流党了!”
何楚卿倒是擅长袖手旁观,但他担心的是顾还亭。
司令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的举动,纵使他没张嘴,也不难看出对调查员这粗鲁不逊的举止不满。
何楚卿当即抓住了他的臂弯扯了扯,冲顾还亭无声地摇了摇头。
事关流党,抓的还是外国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一位堂内用餐的半大青年却在这节骨眼拍案而起,吼道:“你们凭什么乱抓人?”他脖子上青筋凸起,满脸涨的通红,看得出是忍了许久的怒气了。
方才拦下司令的那个调查员立刻道:“不分青红皂白,一并抓去审问。”
即刻便有两个人动作麻利地压住这青年,就要强摁着他送出门。
顾还亭出口道:“等等。”
何楚卿猛地看向他。
司令不容置喙地道:“既然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在这当着大家的面问过,也好让民众安心。”
这一队调查员没料到顾司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拦人,给他们施加绊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司令可不是好脾气,当即为这群听不懂人话的调查员轻啧了声,催促道:“快点,还要我等你措辞?”
门外的许奕贞觉察到不对,视线紧跟过来。又怕太过声张,立在原地没动。
调查队长只好担此重任,张嘴问:“你是何时到的饭店?”
那小年轻狠狠挣脱了束缚,瞪着他道:“今晚不到七点,就跟在你们这位将军身后。”他一扫前台,“她可以作证,我还打听了顾司令的身份。”
队长扫了一眼司令,又憋出第二个问题:“中途可有离席?”
那青年又马上说:“回家取了趟东西。七点半左右走的,才回没多久,就遇上你们闯进来。”而后挑衅似的,“还要人证吗?我去给你找我家司机?”
调查队长没想到,上来就碰见这么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碰了一鼻子灰,不尴不尬地一挥手:“原来是这样,放这位先生回去吧。还望大家理解我们的难处,毕竟,流党狡诈。”
他这话说的是顾客,其实也顺带点了点顾司令。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管闲事,出了意外管你是司令还是部长,照样拿你是问。
但顾还亭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就等着此人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调查队长觉得被这目光压的直不起腰,到底没敢抬头。
他避讳着司令的目光,又不得不朝着司令敬了个礼,声音小了许多:“那么,我们先告辞了,司令。”
司令根本不把他当个回事,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这一伙调查员还没完全散去,厅堂内就已经仗着顾司令的偏袒,又恢复了絮语。
走出门外。街道的暖风踉跄地闯入两人胸襟。
许奕贞三步并两步跑来,急问:“怎么回事?”
何楚卿何尝不知道,顾还亭一向谨慎,这等敌我不分、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作风太明显。他不光是为了一两个无辜受审的人,更是为了他所卖力的这个政权。
毕竟,在这等场合下,顾还亭显然更代表了当局对民众的态度。
何楚卿没有过这等考虑,也不会有,还懦弱地眼不见为净,此刻有些自惭形秽。
顾还亭唠家常似的说:“没事,抓流党的。”
许亦贞:
谢谢您,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是抓流党。
而后,他沉甸甸的目光又落向何楚卿,才开口时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去,只拍了拍何楚卿的肩膀说:“我如今的住所,在艾知曦路7弄。你随时过来,别叫我久等。”
言毕,他一搡许奕贞:“该走了,去和岳先生道个别。”
司令的轿车渐行渐远。
何楚卿不免替他方才的举动生出隐隐的忧患。
果然,顾还亭还是那样。看上去说一不二,一切随心所欲似的,其实心里那杆秤一面是国,一面是民,他哪个都放不下。
可到底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明白司令。
季长风混迹土匪之中,如鱼得水,隔天就传了信来。
薛麟述没来得及换军装,穿着睡衣立在革履的司令身边,给他念完信,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伙土匪既然是先前南边抗击洋人的自卫队,是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归顺我们?除此之外,还说有些话需要等司令您上山再做打算季长风也是,没边了,还要您亲自——”
他不敢说了,因为司令看着他,目光不善。
“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早晨七点准时起床,绕着这房子跑十圈当做晨操。”
不过一两年,薛麟述就过惯了学生们从早到晚昏天黑地地读书的生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闻此噩耗,脸色煞白,仍是硬挺着,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忍不住咕哝:“这不是昨天跟着您出去应酬了吗?我酒量一向不好”
顾还亭自认这人懒成这样都是自己惯的,当即说:“晚饭吃完不过九点,你还当个理抱着不撒手?不如提前适应一下,现在就去。”
薛麟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生无可恋地准备回屋换衣服。
司令又吩咐道:“先去告诉季川,让他马上上山。配合季长风,以收编为先。”
“司令,还有岳先生那边,需要我们去叫他们吗?”
顾还亭早就有打算,即刻便说:“暂时不用。”
虹海城外,树木葱茏,孤山葛岭里,丛林深坳处,也另有不肯入世的明灯野火在此扰攘。许奕贞带了几个团,潜伏在匪窝外,自己则由季长风引去面前这位山大王。
季长风消息靠谱,二者的会谈不多时便结束了。这一股山匪,系数收编驻防军。
当天下午,派出的几个团就已经又风风火火地又回到城内,只留了一个协助处理事宜。
几乎与此同时,司令坐车上了山。而外界对此还一无所知,此地仍是商人们走货避讳的要地。
盛予其缩在山寨简陋的监狱里。
此人手段强硬,体格羸弱异常。即便是面前这些小腿粗细的木头制的监牢,他也束手无措。这一关就是三天,虽然不愁吃喝,但这阴冷的牢房已经把他这条好汉折磨的不似人形了。
外面简陋门一开一关,不可多得的一点日光一晃而过,盛予其迫切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来这是一个军官。
他去走货的时候,顾还亭还没进城。因此,盛予其一时并没想到这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反而有些警惕地又缩了缩。
那军官在暗处一个粗制滥造的木椅上落座,盛予其这才隐约可见他凌厉的五官。
一时间,一个稀薄的印象在他脑海中浮现,盛予其犹疑着开口:“顾顾公子?”
他一向不太关心政治,也拿不准顾还亭如今到底是什么职位,叫顾公子总是没错的。
顾还亭认得这张脸:“哦,是你。”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玛港,说不太愉快都是含蓄了。
盛予其更缩了一缩。
“是这样,我受岳先生所托,保你安全下山。”顾还亭道。
盛予其一惊,喜是喜上眉梢的,但听他这口吻,盛予其不觉提防起来,只哆嗦着应:“多谢您相助。”
“但是在这之前,我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押运的,是什么货物?”
盛予其闻此,神情一滞。
他打量了片刻顾还亭的举动——椅子不高,倒显得委屈了司令的长腿,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另一只手的袖口。
这么轻松的状态,他不是来审讯的,或者说,他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看自己怎样回答。
他的回答可能会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盛予其放弃抵抗,直道:“烟土。”
“除此之外呢?”
盛予其摇摇头:“没有别的,只有烟土。”
“你们金业公司,不走点矿产?”顾还亭又问。
他这话问的,倒像是目的是矿产,而非这点烟土。
盛予其不明所以,继续回答:“这次没有。”
沉默了片刻,军官站起身来。临走前,他道:“你可以走,等会会有人来接你,跟他们走就是了。至于货物,抱歉,我们军队没守住,已经让绺子给毁了个干净。”
他嘴上说着抱歉,行为举止倒是一点不觉抱歉。
更何况,他说是绺子销毁的,谁还敢说别的?
顾还亭透露的消息太少,盛予其左思右想了好多种可能,但总觉得差点什么线索。
直到房门再次打开,本次进来的是几个熟面孔。盛予其只一看,就愣了一下:“你们怎么来了?”这几个登不上台面的人,平日里都是俞悼河使唤,甚至为了面子上好看都不会提到岳先生的名字。
来者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山上全是绺子,我们来救你啊。”
“什么绺子?”刚才顾还亭出入自如,明显是早就平了这山头,岳先生何故还把这班亡命之徒叫来?来两个跑堂小厮,或者何楚卿——司令一向和顾还亭交好,不就成了?
盛予其后知后觉,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司令没走漏风声,以绺子的名义毁了烟土,还将计就计,把岳先生暗地里的手下人给诓来,顺带着摸了他们的底。
盛予其一时没忍住,狠狠锤了一拳地。一声将骂为骂的“操”,为他这不自量力的举动,剑走偏锋成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哼哼。
疼死他了。
司令沉着脸回到山寨的厅堂,安排道:“长风,派人盯着岳为峮送来的那批人,看好他们的去向。薛麟述,让岳为峮吩咐人上山,我有些话要交代。”
二人忙不迭地跑了。
许奕贞才说:“你是想找焉裁吧?你知道这话说下去,岳为峮肯定会让焉裁来。元廊,你是想说那批货的事吗?就因为他在酒桌上说这货是矿产?”
顾还亭没答话。
许奕贞又叹了口气,看着他那风雨不动的神情道:“焉裁是个能手。但是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元廊,你上次和他好好相处,还是五年前。他为他如今的主子着想,不能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