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放过
在这关键的时候,灯管倏然灭了!
难怪他要拉窗帘!真是连一点光线都不给人留!
顾还亭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拽又一按,这人就被老老实实地背对他摁在墙上,动弹不得。
因为动作之间变换了位置,突如其来的黑暗一定不止他一个人适应不来,顾还亭倒是不担心再有别人突然发难。沙发也就在身后,他随时可以躲避。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顾还亭凝神细听,除了他们之外,屋内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甚至是,连被他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擒拿住的这人,也没有挣扎。
顾还亭松懈下来,放开了摁着那人的手。沉闷的日子过久了,现在反而觉得别有一番趣味。他没有逼问,而是颇为解人意地道:“对不住。你特意寻我来,却又害怕露面?”
他自己点拨了自己,“哦”了一声:“我其实认得你。”
那人好一阵没有声响。
黑暗中,隐约看见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单臂撑在墙上。
恐怕一个毁了容的人,也没他这样惧怕露出自己的脸了。
他不说话,顾还亭也不急。
过了半晌,对方才涩着嗓子说:“顾先生,您走吧。我改了主意,不需要您帮忙了。只抱歉唐突了您。”
顾还亭没动作,同他对峙片刻,缓声道:“楚先生,我一向不与人结仇。”
所以,顾还亭的言外之意是,有话可以不必忌惮。
但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宽慰,他再一次下了逐客令。这一次,他的口吻更不容置喙:“我说,请您走。”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顾还亭也再没了闲情逸致给人帮忙。
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不过,他何时与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识过?而且缘分匪浅?
顾还亭的呼吸涩滞了一下,本就不坚定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尽管他很清楚,此情此景可能与他所想毫不相干。
“你是谁?”他过于认真,声音反而听起来严厉异常。
何楚卿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啪”地断了。
顾还亭想去开灯!
何楚卿觉察到他的意图,两步扑了过去。他胆大包天,手足无措之下,居然妄图放倒顾还亭!
顾还亭一个错身让过,后来者居上,反而一把将他抱了个结实。
他双臂锁住对方的腰部和后背,几乎是强制性地把人摁在怀里,如在梦中似的呓语:“焉裁,是不是你?”
不过一句话,两厢都倏忽沉寂下来。
何楚卿的额头抵在顾还亭肩膀,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他真是失心疯了才会做这个决定!
如果顾还亭早已把他抛在脑后,他倒是可以无知无觉地去找他帮忙。但,倘若顾还亭也很珍重他呢?直到穷途末路才肯出现叙旧,岂不是利用?
他这狼心狗肺!
“顾先生,叫你失望了。”何楚卿决心已下,反倒收放自如地冷声道:“你口中的人,我并不认得。”
他声音早就变了,量是亲娘也无法听声辨人。
顾还亭将信将疑,手臂松懈了一点,却不肯完全放任他去。
他害怕他认错了人,又怕对方确实是故人。
顾还亭的愠怒不知何起,转而去抓住这人胳膊,他想将人控制住,却又不敢太用力。口中却冷冷地道:“我给你一份体面——去把灯打开。之后,不论你是谁,我绝对不会妄动。”
对方像是看穿了他漠然之下的面孔,借着这点“不敢”用尽全力挣脱开来!
顾还亭似乎也正料到他的举动,伸腿一绊,一只手臂重又将其接住。
但何楚卿却不肯善罢甘休,站稳后迅速出拳向顾还亭。
他知道顾还亭此刻正懈怠,他只图一走了之,未必拖不住顾还亭这一刻。
这举动却更惹火了他。
顾还亭对这些小伎俩再熟悉不过,他已经能笃定绝对不会再有别人。
但何楚卿不愿和他相见。
顾还亭没尝过这等被辜负的滋味,回过神来,冲动之下已经不由分说地攥住何楚卿的双手,令人动弹不得。
“我不想”顾还亭悔不当初,他放松了手上动作。
我不想逼你。
何楚卿的哽咽如雷贯耳,憋了半晌只有两个字:“求你。”
顾还亭心一沉,彻底松开了手。
顾还亭是目送他走出门的。
三年没见,何楚卿已经从裹着布衣的孩子,蜕变成西装革履的青年。
个子长起来了,筋骨历经千磨万凿,已经把从前的那个人锻造的面目全非。他们相见,更不能若无其事地寒暄叙旧。
何楚卿避之不及的态度,尚且不由分说地将他一巴掌拍醒,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问心有愧?
世间的感情之多不可胜举,人心骤变难以捉摸。顾还亭是他的师长、兄友,二人之交经过三年沉淀,风雨飘零,在顾还亭心中,纯粹是为友人叹惋的部分有多少?
再真挚的朋友,几年来口头心头来回琢磨,不敢淡忘。你摸着自己的胸口,扪心自问,真当他是仅仅是知交?
顾还亭心虚气短,不敢轻举妄动。
何楚卿哪有空去想旁的。他冲出房间,脸颊还挂着泪痕,双眼猩红,恶狠狠地想,大不了跟你们拼了。
那边,船只承载着何楚卿沉重不安的期待,压过浪湾,踉踉跄跄,终于行至虹海码头。
正值入夜时刻,码头卸货处,工人依旧络绎不绝,在白炽灯下一趟一趟,勤勤恳恳地把木箱运到货车车厢上去。
他们的穿着打扮,跟一般工人并没有两样。没人知道,他们都来自于一人之手,彼此交谈不多,但全都相识已久,但凡混入一个陌生人,都能让人一眼认出。
彼此都是名副其实的自己人。
一个正规码头工人看着这一群工蚁,觉得奇怪。他掏出怀里的表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半,如果没记错,除非有要务,否则八点就应该收工了。
他凑上前去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用当地方言糯糯地问:“师傅,你们队这是忙啥哝?”
那人抬起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想活的久点,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而离此地几里远,伫立着整个虹海最华贵的戏院——凤鸾府。
凤鸾府位置在郊外,偏僻,但取的是一个雅静的意思,整栋府邸不高,却有意铸成大梁时皇权贵族的府邸模样。意境尚且不提,风雅却附庸的到了极致。
普通老百姓来回的搭车钱就足够在普通戏院看两场戏的,更何况这里的戏票钱。
因此,这里走动的,大多是富商或者权贵。
这一夜,这里办的是贺寿的堂会,请的清一色是全国都出名的角儿。
此次堂会的主角,正是码头假工人的直系所属者,岳先生。
岳先生不过四十多岁,身量不高,体型也不宽,无论坐或站,举止言谈间,总有一股定力。他的面目也并不狰狞,反倒有几分严肃整装的正人君子味道,但脸上的沟壑却有些过于重了。
他如一棵盘踞百年的老木。
台上演的是一出“龙凤呈祥”的戏码,正值谢幕。
孙尚香走下台来,用脂溶去一脸油彩,透出一张清透柔嫩的小脸。
听有人急吼吼地闯进这间单人化妆室,叫:“何老板,岳先生请您捯饬好了去一趟。”
这位何老板一双眼睛荡漾着清泉,清癯的脊背挺得笔直。单单看这一张小脸,文静又淡雅,周身气派全然可比杜丽娘,其实到今日,还尚未成年。
他才刚过了倒呛的关口,声音清冽,答的不卑不亢:“劳烦久等,待我收拾好就去。”
不多时,少年换好素色长衫,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修饰,气定神闲地跟着跑堂小厮上了三楼,朝正中央视野绝佳的一间包间走去。
楼下这时候换了戏码,是他同行一出拿手好戏——定军山。
包间内静候着的人低笑阵阵,嗓音低哑地朝着旁边人说了句什么,便有人陪他一起笑的真情实意。
见何老板来,岳先生请人坐在旁边,嘱咐人给上茶。
何老板年纪不大,倒历事不少。人见多了,只这一点举动,他私下里打量了一眼这传闻中的岳先生,觉得对方不但慈眉善目,待他还颇为和蔼,堪称爱怜。
他暗自松了口气,端茶随着岳先生喝了一口。
岳先生看戏上了头,笑起来毫不吝惜,过了最高潮的一折子,他侧过头来随口问何老板:“你看,徐老板这貂蝉比你何如?”
何老板笑了两声,有点娇痴地道:“您这么问,我不敢说谎。辰裕觉得他好,心里却不服,抽空一定跟徐老板比试一番。”
岳先生心情大好,又笑了起来,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有点亮。
“何老板的名字,到底哪两个字?”
便答:“良辰的辰,富裕的裕。”
“我老早见何老板就喜欢,今日离近了,仔细一看,总觉得何老板不知哪里,有点像我最喜欢的一个小孩子。”岳先生拍了拍他撂在桌子上的素白小手。
何辰裕微微低了头,羞赧地笑了笑,有点奶声奶气地:“多谢岳先生喜欢,何某荣幸。”
岳先生又道:“过几日,我想另办一场堂会,以犒劳上一次的捐款,何老板有没有兴趣为我等唱上一曲?”
何辰裕想了片刻,“不知是什么时候,过几日,我也正要离开虹海,是为全国巡演,早就定好了的。”
岳先生的眉毛皱了一下:“全国巡演?这个年月,去哪里都要小心谨慎。这件事情无可更改了吗?何老板不再考虑考虑?”
何辰裕抬手,给岳先生倒上一杯茶,宽慰道:“此事已然一拖再拖,无可退路了,不过,请先生放心,辰裕必当全须全尾地再回来,给先生唱曲。”
“那你记得——”岳先生哑下嗓子来,只说给何辰裕一个人听:“流党猖獗,休要往南方去。除此之外,定然要当心。”
何辰裕心神意会地点了点头。
大抵又过了一时半刻,人从包厢里出来了,脸上笑意盈盈的,还没褪下去。
他过些时候还有戏份,岳先生舍不得多留人,赶快让他下去休息。
何辰裕进了独享的一间化妆间,嘱咐门童说要默戏,任何人不得进。
门童带上门前偷偷觑了一眼,名角立在桌前,闭紧了眉目,口中念念有词。灯光下,仿佛聊斋里一幅令人欲罢不能的美人图。
凤鸾府不远处的码头上,凄惨地白炽灯下,搬运工作仍旧持续着。
其中一个不大的孩子,打草丛隐蔽处方便了,抻着懒腰走回队伍里,百无聊赖地走上船去。
路过一个年纪较大的船工,吃了一记暴栗:“臭小子,别偷懒,抓紧做完了事,请你吃夜宵。”
孩子一咧嘴,立马蹦跳着上了木夹板。
等到年纪大的船工搬过一趟再回来,只见孩子还蹲在那,也不动,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边走近边叫:“磨蹭什么呢?不吃饭了?”
孩子回过头,有些诧异地拽出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来,说:“奇怪,这里连着下面,有一根线。”
船工没在意,“拿来我看看。”
孩子便起身一用力气,“哒”地一声,线拽了出来,另一头好像被半路砍断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静默了仅仅一秒,都回过神来,拼了命地往船下跑,一边叫着:“快跑!船上有炸弹!”
话音才落一秒,船底便发出一声闷响,很快便像鞭炮一般,一声接着一声,愈演愈烈地接二连三炸起来。
船工们登时一窝蜂地乱起来,四处逃散。
老船工落了后,仍奋力地奔跑着,最后“咚”地一声还是波及了他。
他凌空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地上,脑袋里像被人装了一口钟,如今正是整时,被人隆隆地撞着响。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踩不稳,走一步晃一步。
他想找那个本来应该在他后面的孩子,但却走遍了人堆都没找到。
心脏不由沉重地跳着,一颗心越砸越重。
要知道,如果被炸进了海水里,那可真是在劫难逃。
这时候,他面前几十米远的草丛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地叫声,听人喊:“小石头?你他娘怎么在这?”
小石头,正是那孩子的名字。
他喜极而泣地一回头,只见灰头土脸地众人中央,只有一个小石头干干净净。
他本想跑过去,却忽觉得诧异
这怎么可能呢?
虹海往南,横跨过一千五百公里。
何楚卿攥着那张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信条,逃也似的挣脱了赌桌,一头扎进卫生间。
自从见过顾还亭,何楚卿照样无知无觉地泡在里斯本。他知道,自己透露出来的对他的排斥已经放在了台面上。不论顾还亭到底认没认出来他,都绝不会不顾他的意思,硬要来相认。
所以他才越自暴自弃,决定要孤注一掷。
这件事不能细想,不然会比死更能要了他的命。
送信的那孩子他认识,正是那一天被他晾在一边等了很久的白昭洋手下的孩子。
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轰隆隆地流着,以掩住他的心跳。
草草地叠了几道的纸条中裹着的是一张船票,纸上写:明天上午十时,码头见,千万珍重。
何楚卿重重地吐下一口气,揣好那张英国船票,草草地抹了把脸。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船就是真的出事了。
如今,再也顾不得到底会不会被怀疑,白昭洋和他先前的想法一致——先跑了再说。
船票就在他的口袋里,到底让他松了口气。
明早十点距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只要上了船
不,他偏不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