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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又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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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看之初,他吓了一跳,就地跟那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何楚卿自觉自己是“贵人多忘事”,即便是跟他打过几次招呼的人,他也未必记得,此时看着这张脸,就觉得眼熟,一张嘴吧,又怕叫错。

    索性静静地等人家开口叫他。

    但那年轻人好像异常有耐心,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尴尬的何楚卿恨不得用脚抠出三室一厅。

    那人就像知道他脑袋里琢磨什么,略略地一笑。

    这一笑,何楚卿眼前蹦出几个大字——来者不善。

    他仔细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觉得这人虽然高,但还算瘦弱,看着明明像典型的只走嘴皮子的货色,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散发出一种不可小觑的气质。

    好吧,既然来者不善,那他何楚卿就给人家一个面子,善一下。

    想着,露出了一个清汤寡水的笑容,又礼貌又疏远。

    而立在他对面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远道而来的盛予其。

    见他笑,盛予其有点诧异地一挑眉,旋即也笑了一个给他看。

    他这笑,一歪嘴一偏头,十分笃定。不是对着老熟人,恐怕没人敢这么笑。

    那就奇了怪了。

    何楚卿更诧异了,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老朋友?

    但那些记忆随着他绞尽脑汁地琢磨,露了一点头,他没回忆真切,倒是率先觉得大事不妙起来。

    只见对面那男人突然从诡异地亲切笑容开始癫狂。

    他眉飞色舞地,从一点一点地抖着,到破口而出地哈哈大笑,最后竟然笑的弯腰蹲下,嘴里仍旧“咯咯咯”个不停。

    何楚卿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碰上了个神经病。

    神经病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地开口了:“你你竟然还真就不记得我这才多久的事儿啊,不是,何楚卿,你这样你这也让我太没面子了,不是吗?”

    那人一张嘴,何楚卿的记忆就翻江倒海地滚了出来,他先是一呆,脑袋里轰然一声,随后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和盛予其相识在六七年前的虹海,如今再见,显然惊吓比惊喜要多。

    盛予其的“咯咯”声就蓦然停了,人蹲在地上,仰起头来,有些好笑地看他,忍俊不禁似的。

    何楚卿这才把这张清秀的面孔跟记忆里那张脸对上了,连同一起挥金如土、威逼利诱、又勾肩搭背地狼狈为奸的记忆,全对上了。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虹海跑码头时刻,难得轻松的日子,都是同盛予其一起度过的。

    他突然有一种异国他乡见到亲人的兴奋,快走了两步过去想把人拽起来,问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他想问的不止于此。

    你什么时候来的?如今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见到了我?怎么知道我在这?

    何楚卿忽而想起那日在楼上朝他挥手的人。原来正是盛予其。

    盛予其拽过他伸过来的手,一个借力,把自己扶了起来。

    俩人面对面地站着,前襟不到一寸的距离。

    盛予其脸上还是挂着笑,松开他的手,转而去整理他板正的衣领。

    “兄弟,几年不见,高了,也能耐了。”他面容很动容,有点颤抖着说:“何楚卿,玛港最年轻的赌王,连上帝都眷顾你,风闻你连做生意都学会了,那真是自己挣来的本事。”

    何楚卿有点受宠若惊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拽下来,想谦虚几句,抬头却看见他有点怪异的眼神,心里一颤。

    “出息了,出息啊。”盛予其说,“男孩儿长大了,有大志向,意气风发想自己成事,竟然连流党党都敢做。”

    何楚卿不觉后退了一步,“哥,你别开玩笑,我哪儿来的那个胆子?”

    “你才是,别骗我了。”盛予其定定地看着他,笑道:“你我还不知道?打从你我离别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你当了流党,也不错,有骨气,我敬佩你。”

    何楚卿抓心挠肝地急起来,瞥到他眉骨上那一尾有些突出的疤痕,怜悯之情拿捏住了一点分开,只能苍白地道:“别开玩笑了,这种话怎么能随意乱说?你不知道,现在时局不安稳——”

    说到这,他望着盛予其那张脸,回过味来,又后退了几步。

    他不是傻子,盛予其那张脸上的表情不论怎么都不算久别重逢的感慨。

    盛予其没答话,两个人中间,堂风穿过,呼啸一声。

    他们是因为什么分离来的?

    他记得当时他们的帮主派遣他们二人坐火车前往北宁,具体为了办什么事情,他早就忘了。不过何楚卿早有逃跑的心思,趁着这次时机,在火车靠站时候马不停蹄的便逃了。

    一直跑到了西北地区去。

    但这何至于成为盛予其恨他的理由?

    须臾,盛予其又咯咯笑起来,“我以为你贪生怕死,不会走这一趟船,还颇为可惜呢。你不知道吗?船要出事,你快要死了。”说着,他竟然落下一滴泪水来。

    盛予其并不引以为耻,反而自如地扯出手帕来,小心翼翼地擦去。

    看着他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何楚卿心里的疑惑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他只看着盛予其的独角戏,没有说话。

    “不信?你看——”

    何楚卿偏过头去,看见船还行在视野范围内,一叶扁舟,脆弱可怜。

    耳畔,盛予其的声音又响起:“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和你一起合作运枪械的联络人下落不明,你急得不行吧,阿弟?”

    何楚卿瞪向他,咬着嘴唇没吭声。

    “别看我,你看着点它。”盛予其气定神闲地道。

    就好像心有所感,何楚卿觉得现在经历的所有事已经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的脑神经全都绞在一起,反应不及,只能下意识地去听他的话。

    那条船紧紧地和他绕在一起,荣辱与共。

    “来,跟我一起倒计时。”

    “3。”

    “2。”

    “1。”

    一阵东风又呼啸着擦过何楚卿的脸,蹭的他生疼。

    “嘭!”

    又是一阵东风吹过,船帆顽强地鼓起又松懈,兀自在一片海里抵抗。

    人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却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船只还是安然无恙。

    何楚卿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又沉重地砸回肚子里,登时又惊又气,但到底是宽慰下来。身后盛予其发疯一样笑得比癫痫还不及,真情实相地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小预警。你暂且先放心。”

    何楚卿沉默地看着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但是,他突然发现,其实盛予其这个人在他脑海里剩余的回忆不多。如果不是因为他又突然出现,自己根本不会想起他一星半点。

    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在别人生命里的痕迹,理应如此。

    何楚卿突然想,在顾还亭心中,他也大抵如是吧。

    他顿时觉得盛予其此人十分可悲。不论他是为什么对他怀恨在心,何楚卿此刻都统统不再计较。

    盛予其花了点时间重又站的笔挺,规规矩矩地抬手朝他比划了个轻薄的敬礼,“别急,阿弟,虹海来信——岳先生恭候着,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言罢,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又意味不明地朝着空地挥了一下手臂。

    不知道藏匿在哪儿的脚步声,隐隐约约集体动了动,消失不见。

    何楚卿这才意识到,偌大的码头,竟然连个搬运工人都没有。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冬季的寒冷,一点薄衣衫哪里能御寒,不过是让那点冰冷的触感攀爬更深。

    事到如今,他哪里肯坐以待毙?

    盛予其既然敢言之凿凿,他就一定有他的底气在,何楚卿岂会傻等。

    他先是在混的厮熟的里斯本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岳先生那响当当的名号。其实他早不记得什么这个先生那个先生的,但盛予其既然这么说了,无非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这个岳先生,必然就是他当年稀里糊涂跑码头时候的帮主。

    已经进入帮派的人,无故离开即视为逃跑。而当年岌岌可危、人人喊打的小帮派,已经真正的能在虹海撑起半边天了。

    何楚卿逃难多年,打的本来就是他当年年纪尚小,天地又这么大,一跑了之来的干净的主意,却从未想过日后会有这冤孽找上门来。想来,还是他在玛港风头过盛的缘故。

    仅凭当今岳先生的能力,即便他本人远在天边,想抓他一个完全是易如反掌。

    掂量好轻重的何楚卿,当日下午便在里斯本寻到了方砚于。

    他不卑不亢地直视着方砚于的眼睛,说道:“砚于,我想托你帮我买一张船票。去英国、法国,国外哪里都可以,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是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就是立马逃走。管他什么货物的,只要他逃到天边,难不成岳先生还能翻洋过海去寻他一个人?

    他何楚卿于整个帮派而言又算得什么?

    眼下的困境,无非是盛予其这个神经病刻意刁难罢了。

    他只需敏锐一点,就能觉察到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跟着人,因此,买票一事只能交给他当下最信任的人去办。

    方砚于没有二话,很快帮他买好了票。在里斯本偷偷递过来时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我去买票的时候,看到码头那边围了不少警察,所有上船的人都需一一检查过。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但你最好”他仿佛不忍再说,声音涩滞了一刻,“好好伪装一下。”

    何楚卿在听到这话的那一刻,非常厌恶自己。

    被人追杀的亡命海外。呵,但凡这件事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他早就举枪跟盛予其拼命。但他的勇气早已被那年冬日,身边玩伴一具冰冷的尸体化为齑粉,戳破了他那层佯装无所畏惧的外壳。

    任凭他在玛港把自己包裹的再严实,无论再怎么任性发落身边人都掩盖不住他外强中干的事实。

    何楚卿逼着自己面对方砚于那似乎锐利起来的目光,如坐针毡。

    听了这话,他强忍着情绪,破天荒地揽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告别一般拍了拍。

    临走那天,何楚卿本想一走了之。但他仅存的半点良心,让他还是照旧去了里斯本一趟。

    这样,既能够蒙蔽一直监视他的那伙人的视线,也能好好的和朋友道个别。

    他想说再见的人不多,只有雪丽和方砚于两个。

    但若要论起一点私心,就是想如果有幸,能够再见一眼顾还亭。

    至于白昭洋?他这种家底颇丰的公子哥,就算再狼狈也不会和他一样境遇。何楚卿根本没打算知会他,他胆小如鼠,怕是会吓得发狂。

    他们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在惯常聚堆的那个包厢里,身边一干人等也全是熟面孔,照旧是凑了桌牌在赌。具体赌的什么,何楚卿没有多看一眼。

    方砚于今日倒是罕见地坐在近旁。他当然知道自己买的哪日的船票,这无声的送别竟然让何楚卿一时心里泛酸。

    而雪丽也照旧立在他身侧,时刻关注着他需不需要添茶水或者吃点东西。

    真要算起来,在这玛港,雪丽是诚心实意对他好的第一人。

    何楚卿接过雪丽递来的茶杯,有意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雪丽马上会意,弯下腰来。却听见何楚卿在她耳侧低低地念了一句:“承蒙你照顾,姐姐。”

    雪丽愣了一下,立马侧头看他。却见他目光严肃冷静,又正儿八经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定了今天的船票。”

    舞女的眼底一时百味杂陈,但就是没有一丝意外。就好像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何楚卿撑住她的手站起来,又故作亲昵地搂过了她的肩膀,让旁人看起来就像两人在调情。

    实际上,他漫不经心的笑意只为作秀,更是在雪丽耳边继续低声道:“请你送我到外面,好么?我身边有些暗藏的人”

    不消他多说,雪丽早已在一片起哄声中依偎在他身侧,两人一起出了包厢门。

    临走之前,何楚卿深深地同方砚于对视了一眼。两人彼此领会到,这便算是草率的告了别。

    就算连最后这段路,他们都别无其他话可以说。雪丽只好默默地立在门边,目光深深地将他送走。

    何楚卿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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