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擦肩而过
何楚卿抬头环顾了一眼整个屋子,就像在死胡同里想找到一个出口。
就这么,他终于留意到了那个缩在角落里站到腿酸的小孩子。
“帮我把他叫过来,问一问到底有什么事。”
小孩站久了,迈第一步差点没跪下,还是蹭到他身边去,嗫嚅着说:“白先生找您,说是有好画,邀您同赏。”
何楚卿听了,有意拔高了点音调,“既然是师兄找,怎么不早点出声?平白耽误了事情。”旋即,他又装装模作样地拽着雪丽的手腕借了个力,站起身来:“我有点急事,暂且不耽搁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诡异地静了片刻。
何楚卿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尾巴狼,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让他招呼一声,堪称世间少有。
他可没空再想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了。
今天第二次逃之夭夭,又是这么狼狈。
雪丽不明所以,只能匆匆地跟着他疾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楚卿拽的她手腕生疼,脚步有点忙乱。
“没事,该你知道的用不着问。”
好吧,那就不问。
她身上总有一种旧时女人的惶惶不安,听话顺从。
两个人快走到楼梯口,喘气都有些急。雪丽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孩子几乎一直在小跑。
就这时候,何楚卿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并且把头略埋到她的颈肩。
二人相识至今,接触也仅限于挽胳膊或者牵手,连搂抱都少有。
她当然不敢自负地把自己纳入他情人的范畴之内。偶尔也听说他花天酒地,她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吃醋。
因此,这一抱实在让她惊了一瞬间。
她以为他有话要跟他说,于是偏了偏头凑过去一点。
她只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特别用力的潮汐起伏。像是疲惫至极,又像竭力的忍耐。
雪丽微怔。
就见楼梯那端有一个人已经走到了半中央,三人恰好迎面走过。
男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臂弯里挎一件同色外套,面颊又过分的白,整个人透着一股憔悴的失意感。
他的个子可真是高,憔悴但却不瘦削,臂膀精壮结实。
他好像完全不留意四周都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长梯的宽度足够三个人通过还有空余。
擦肩的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雪丽的目光,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下,一双深瞳瞥了她一眼。
雪丽从来就没和这么有压迫感的人对视过,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你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定如何如何。
而面前这个人,不论履历如何,他必然曾是个优秀的军人。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她还心有余悸。
旋即,何楚卿轻轻松开了她的腰,说了声:“谢谢。”
一举一动之间,竟然还带了一点绅士风度。
雪丽目送着他出了大门。
她觉得今天晚上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道究竟何事。
自相识以来,何楚卿闭口不提他的曾经。
他在澳门的所作所为,实则既荒谬又没有节制。只不过因为这里是澳门,才淡化了那自暴自弃似的举动。
明明知道,她却还是对他有莫名其妙的信任。
只凭他只是自暴自弃,而不是胡作非为。
自打何楚卿走出西北那片密林,已经有三年之久。
他本来就是赤条条一人擅自闯入西北地区,出来的时也便是形单影只,一切没什么不同。
战火刚蔓延至南方时,何楚卿就当机立断离开了大陆,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登上了玛港。玛港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岛屿,这里鱼龙混杂,一切出身都是摆设。
从他怯懦地进入里斯本赌场的那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续两次摸出同花顺,气跑了跟他对垒的一位企业家开始,他在玛港注定不会默默无闻。“小赌王”的称号当即风靡起来。
谁会相信,那晚伊始,他翻遍了口袋都凑不够一杯鸡尾酒的钱。
名利、财富,无一不把他幼时那倨傲的脾气滋养的愈来愈烈。尤其是一年前,他当场把一位在背后嚼舌根的少爷拖出座位揍了一顿。
他的身手在西北军算凑数,在此地恨不得独当一面。他本以为那少爷的保镖说什么也要讨回个公道,恐怕往后在玛港永无宁日。
没成想,那少爷当场求他把此事保密,还散财童子似的给了在场所有人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从此,何楚卿这把在世家少爷中众星捧月的椅子,算是坐稳了。
出了里斯本,小孩领着何楚卿在暗夜里七拐八拐,很快把人绕的迷了路。回过神来,羊肠小道旁林立的建筑物早就换成了普通民居。
何楚卿一路上神飞万里之外,没注意自己到底被领到哪儿去了。他刚有点起疑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人口拐卖,忽听小孩子也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声:“到了。”
何楚卿的夜视能力极好,能看出二人面前的是一条黑漆漆的小河。
已经被灌木挡的极为隐蔽,像极了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再仔细一看,虽然这附近灯光稀少,水面上却盛了两盏倒影,竟然诡异地感官甚佳。
小孩一出声,拐角就传来形形绰绰地乐器扫弦声。
水里投了一块石头似的,激起成圈的涟漪,又化在了空气中。
何楚卿不怕了,这尿性的确非常人做不出来。
果不其然,拐角处溪流里正停着一艘人工改良过的贡多拉。船上纱幔附着,形成一道萎靡的窗帘,佳人倩影闪烁其中。
帘内正中央坐了一位抱琵琶穿旗袍的女人,左侧已经有一男一女落座。
看见他来,船夫立刻开船,整条船上充斥着靡靡之音。
何楚卿跌跌撞撞坐下,迎上来的女人给他端上一小杯酒品。他从来也没指望自己能欣赏这些磨磨唧唧的文人雅兴,一口就闷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白昭洋手里捏了又一把金贵的折扇,带着一副眼镜。
他头发整个被牢牢地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
架着腿搂着人,一边柔柔地扇扇子,堪称风流典范。
何楚卿心情本来就欠佳,看见他的脸更是直犯恶心。他和白昭洋的交情,说来好笑,不过是恰到好处寻到同一个老先生那儿去写诗作画,而后俩人便臭味相投地摸索起了做生意这一行。
白公子好像会读心,头一次上来就直奔主题道:“师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赚钱了!”
他们两个半吊子,生意做得实在看不过去眼,堪称稳赔不赚。
何楚卿终于大惊失色,白昭洋早因为过度激动而热泪盈眶。
何楚卿的心情总算因为这好消息而平缓下来,他颇给师兄面子,主动向他举杯庆祝。
共饮下这杯酒后,他才继续问:“挣了多少?”
但白昭洋乃是个给点颜色就要绚烂的角色,沉浸于第一次成功的喜悦之中,他有点飘飘然,有意卖关子地绕:“你先想想。咱们前几次亏怕了,这一次呢,首先,走的货就没有多少,统共又分了三批,走了三条航线。要明白,单是这运送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进货的本钱,虽然大多是何楚卿自掏腰包,但由于不通数学,账本几乎全归了白昭洋管。即便何楚卿在此事上多少受了姓白的蒙蔽,但他也确实看中了白昭洋胆小如鼠,不敢同他作对这点。
于是此次何楚卿赞许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看他一一得一、三三得九、二八四十六地念了一串数字。
等白少爷从沉浸之中抬起头,先被他小师弟眼中透露出来的凶光吓了一跳,随后赶紧讪笑着安抚道:“总而言之,现在除了虹海那一批货物净赚多少还不晓得,剩下的,大概回了本还够你我去里斯本喝一壶的。怎么样?师弟。还还满意?”
白昭洋身上的学识纵然能让何楚卿对他另眼相看,但他这一副怂样是何楚卿一向看不惯的。
他看不惯,但却又享受对方的懦弱带给他的至高无上的错觉。
何楚卿心知肚明自己什么熊样,此次见好就收,又去敬他酒。
此番既是勉励自己一时收敛了脾气的进步,又是恭贺二人这破天荒头一次的收获。
酒过三巡,小破船在这不大点的人工水域里变着花样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何楚卿几杯酒下肚,品不过来这等弯弯肠子的雅兴,冲着窗外干呕了几下。
他俯身时候,从领口里滑出一颗吊坠。何楚卿一时竟然忘了那里挂着的是什么,低头又顺着绳往下摸了摸。
潮湿的手掌里碰到一点凉。
张开一看,一颗眼球一样漆黑的珠子闪着舱内的灯光,像一只猫眼。
他好像抓到了一片雪,微醺退却了一点。
整个中原大陆有多大?何故非偏偏是他们再次有机会相遇?
他清明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
看这萎靡的氛围、懒教的习性,无一不俗气冲天。
何楚卿想起来,他和白昭洋的相识,原本起于他对自己颓废的现状的不甘。但如今呢?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何楚卿心下一动,挣扎了一下,连礼貌都顾上了:“师兄,我记得,你找我不是还说要赏画吗?”
对面的白昭洋两手一摊,口齿不清地嚷嚷:“你眼前的不正是吗,这叫‘才子佳人图’。”
何楚卿本来就没期待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男女忙着调笑,一人一句地没完。何楚卿迎着窗口吹着风,才能品到一点亚热带地区零星的冬意。
沉默了会,他又问身后人,“你知不知道,玛港最近来了一个人。”
已经四仰八叉的白昭洋拖着嗓子回:“玛港人来人往的,人可多了。”
“这人跟旁人不同的。”
“不同个屁。”白昭洋说,“咱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说法倒是稀奇,何楚卿回头看了他一眼。
毕竟,白昭洋成日里赏花品茶,身处这座赌城也力求雅俗共赏,总要把自己弄得跟别人不一样,还被评为玛港八大奇景之第九来的。
何楚卿还以为在他自己眼里,只有自己是不落俗套第一神人,没想到他能有这觉悟。
可身后男女照样搂的不分你我,白色绸缎长衫下摆和玫红缎子叠在一起招显富贵。
何楚卿当他已经入梦,本不打算接着问。
“我知道你说谁。”白昭洋突然坐直说。
何楚卿也跟着紧张,“我说谁?”
白昭洋很有骨气地在美人怀里挣扎着要起来,没等何楚卿等来答案,人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何楚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分明对这眼前的种种都心怀着强烈的鄙视和厌恶,但却没法把自己从那之中剥离出来。
就像陷身于泥沼中,踟蹰不前,想挣扎一下又不得章法。
就只好这么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
想到此处,何楚卿不大爽快,搓着手站起来,“停船,我要尿尿。”
小船很快靠了岸。
何楚卿脚步很重地踩着木板,纱帐成了精似的,怎么使劲都掀不开,反而缠绵地绕到人身上。
他就蛮横地撕扯出一条缝来酸着脸走过去。
“你说的不是顾还亭吗?”
何楚卿踏上船头,已经迈了一条腿在石阶上,听见舱内酒气横秋的闷声,停顿住了。
奇怪。
这个名字他一直都记得,但一经别人口中念出来,总有点恍若隔世。
这三个字藏着一点肃杀的意味,足以让他在二十度的玛港夜里情不自禁、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是,是他。”何楚卿回首往纱帐里看,“你知道他?”等不及人答话,他又问:“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来玛港?”
帐里不但没人理他,甚至还隐约传来了点呼噜声。
对白昭洋抱有期待真是最不可取的行为。
何楚卿上了岸,有些负气地甩手便走。他根本也没有那三急,就让白昭洋在那船上飘着吧,恕不奉陪了。
大约走出了几十米远,他忽而闻得身后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像是有一堆老鼠在偷食吃。
何楚卿有点怕白昭洋被当成大块腐肉啃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全都拿脚后跟走路,猫腰举着枪,挪动速度非常快,正奔着他刚刚丢弃下的小船去了。
连船带人,先拿住船工,而后把上船口堵的水泄不通。
船工自认还不算年老,张嘴就哭天喊地地求饶。
他们拿出腰间别着的手电,把船只照的惨白,成了这夜幕里的主角。
离得老远,听见白昭洋惨痛的叫声,叽里咕噜地说:“怎么,这地方不让停船吗?”
这帮人队伍里也出来一个代表,发话:“船里的人,双手抱头,全都出来,警察办案!”
船里又叫唤:“焉裁?焉裁!”
何楚卿装没听见,踮着脚尖躲进旁边的灌木林里。
白昭洋是个大祸害,三天两头总要进一回警察厅,不是收留就是拘留,每次都第二天就出来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他可不想舍命陪君子。跟一帮拿枪的混一晚上,可没什么好玩的。
这次能是因为什么呢?
何楚卿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是今晚上三个女人一条船,他租赁没给钱。
那又挨着他什么事儿呢?他平日里可没少给白昭洋擦屁股。
他安慰过自己这一遭,打树林里绕过,一脚踩在水泥地上,心先稳下大半。
旋即,他理了理西装上沾着的枯枝落叶,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