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见
深更半夜,整个营地像栖息在旷野的巨兽,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何楚卿不胜其扰,一大早顶着两个发青的眼眶站军姿。
徐熊绕着祈兴和何楚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溜达,嘴里还不消停:“小何不错,你练功一向是勤谨的;这个,祈兴啊,腿并拢点,你罗圈腿啊?”
自从何楚卿挨了揍,祈兴练功认真多了,何楚卿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想被揍还是真如他所说要保护他卿哥。此时被说,祈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还不是扎马步扎的!”
“臭小子!”徐熊二话不说抡起拐杖打了他一下:“你那骨头泥捏的?”
徐熊对祈兴是恨铁不成钢,何楚卿一向懒得理他俩,若非必要,他宁可一言不发。这天他边站边环顾四周,实在是不难发现,整个营地里肃静了不少。
“徐班长,咱们整个师部,有多少人?”何楚卿在徐熊这里一向是个规规矩矩的乖孩子。
为乖孩子答疑解惑,他乐不得的:“首先,说话前要喊报告”
“报告。”何楚卿老实道。
这小孩倒是会来事,相信不论他在哪混,只要他想,风生水起不说,安身立命总是够的。徐熊很欣慰:“要是说咱们9师,上上下下怎么也有两三万人。”
何楚卿没来得及说话,祈兴先叫起来:“这么多,怎么可能???”
他说的没错,整个营地固然大的让人一头扎进去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容纳两三万人还是不可思议。
徐熊挥起拐杖又打了祈兴一下:“咱们师是这么多人,营地又不止这一个。目前中原版图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变动,咱们坐拥的地区,统称西北区,而豫军呢,坐拥中北区,而剩下的什么沿海一带、西南和中南区域,都是自由党的地盘。”
祈兴听得直瞪眼:“自由党这么厉害,怎么不一统天下呢?”
“虽然自由党的地盘幅员辽阔,但咱们西北军的统领面积,也有它起码三分之二,豫军虽说要更小一点,但他坐享中原地区最平缓的地带,易守难攻。更何况,自由党还遭受东北部流党的骚扰,压力更胜一筹。因此,三党才能相互制约。”说着,徐熊又打了祈兴一下:“说话归说话,站姿不能乱!”
祈兴疼的龇牙咧嘴。
何楚卿接着问:“那豫军和西北军开战,自由党什么态度?”
徐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正是一个关键问题。许参谋长深入敌营,为的正是公开揭发自由党笼络豫军,妄图一举消灭我军的阴谋。自由党惯会做好人,表面上倒是不敢妄动,装出一副期望国内安泰的样子博得民心,背地里还不知道动什么手脚”
正说着,远处跑来一个兵,笑着调侃道:“徐班长,上课呢?我倒要看看,这俩孩子能被你教育成什么样的雄才。”
徐熊喜滋滋地拍了一把何楚卿:“听见没有,你俩给我争点气——怎么了小刘班长,什么事儿?”
这小刘班长拿出一个信封,上面几个大字行云流水,无端给人一种极有韧劲的力量感。
何楚卿直直地盯着看,期待的小嫩芽急吼吼地在他胸腔冒了个尖。
“顾师长托我找您,让您骑马进城去,给司令部送封信。”说着,把那信件递了过来。
徐熊疑惑着:“让我送信?”
他?一个伙夫?
“是不是通信电台坏了?”
“您就别问了,司令的命令,照做就是。司令还叮嘱您换身衣服,不要在城内任何地方透露自己是兵,然后,带个孩子去。”
何楚卿心下一凛,接着听通讯兵刘班长道:“这孩子师长指定了,叫祈兴。”
徐熊和祈兴登时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你说谁?”
顾还亭是故意的。何楚卿咬定了这点。不过但凡不是顾还亭当面跟他对峙,他的情绪就还可控。当下他虽然愤愤不平,倒是十分善解人意,还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大门,宽慰道:“徐班长,师长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最惴惴不安的要数祈兴,他横竖也没觉得自己哪比何楚卿更有出息。
临别前,何楚卿还前所未有地伸出他的尊手,潦草地抚了一遍祈兴的脑袋瓜,祈兴激动的差点抹泪。一班守卫兵暗自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了他们什么生离死别的任务。
何楚卿借机梭巡了一圈,他发现这大门并非不能擅出,只不过任何人的出入、轮班都有所记录。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想走出这个大门,那就必然不会再回来,倒也不怕什么。
难的是,他一个人目标明确的摸到大门口来还不惹人起疑。
这点确实很难,因为他不过刚跟着徐熊走到大门口,就完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免不了横冲直撞地一顿问路。
巧了,一抬头就见到个熟悉地方——他刚来西北军时候送货的仓库。
仓库这厚重的木门平日里是上着锁的,很厚重的一把大锁。何楚卿左瞧瞧、右看看,确认附近暂时没有巡逻兵,就犯了手瘾。
小偷小摸原本就是他的老本行,而他衣襟里一直藏着一根铁丝,只待利刃出鞘。
军队的锁到底是比平常的结实,也确实费了他一段时间才听到一声脆响。
何楚卿开了锁头,登时喜上眉梢。心说,西北军也不过如此嘛。
念叨的是西北军,其实是在跟顾还亭较劲。虽说他面上装的好,却一直耿耿于怀,走到哪心里都揣着“顾还亭重用祈兴”这件事。
这么一抬眼,却看巡逻兵将近了。他草草扣上锁头,匆忙藏在一边。
几个巡逻兵小跑路过,竟然没留意锁头是开着的!
何楚卿生了点侥幸之心,待到一队巡逻兵走远了,他卸了锁头往里进。
这库里的东西变了,不再是面粉一类的吃的了!
不过也是,这么一个砖制的小屋,就在一进大门不远处,就是仓库了吗?何楚卿一想便知,这地方不过是个暂时的储存地,还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员过于深入营内建造的。
何楚卿借着门缝透过来的一点亮光一掀箱子——黑色锃亮的一箱子枪映入眼帘。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枪,先是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接着手心就开始冒汗。一种隐隐的兴奋油然而生,何楚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
这枪虽然一打眼便知不如顾还亭赠予郁瞰之的那把,倒也是全新的。何楚卿没忍住,伸手掂了掂重量,凭他这稀松二五眼的,自然试不出半点花样来,更别提有没有子弹了。
他试着上膛,刚拉下一点枪膛,他就透过中间豁口看见了子弹泛起的银光。
这膛他是不敢上了。
何楚卿拨乱了那一箱子枪的位置,堪堪填上了空隙,而后轻手轻脚地抱着这宝贝,溜了出去。
有惊无险地回了屋子,何楚卿把枪放在枕边的棉垫子下。
这是他自打进了军营以来的第一个战利品,何楚卿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显摆是好。对于顾还亭远在天边,不能在他眼前耀武扬威一事,他觉得非常遗憾。
徐熊和祈兴是一早上出发的,满打满算,下午也一定回了,他自由自在的时间就这么一点。何楚卿想着,鬼使神差地向顾还亭的屋子走去。
顾师长的屋子毕竟是主房,面积而言何楚卿的屋子大上近一倍。何楚卿推开门,就见迎面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一个方桌和两把椅子,就像寻常人家宅院正厅似的朝前。
何楚卿只呆了一刻,而后迅速蹿了进去,关上房门。
他觉得这间屋子似乎要更隔音一些,隔绝了门外的噪音,静的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进门右手是一张和自己那张一般无二的木板床,左手有一张书桌,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衣柜,全是灰扑扑的木质。床头正对着一扇窗子,左侧有一个对称的,正对着书桌。
桌上的书倒是有一些六本,两支钢笔,倒不是牌子——何楚卿很认得一些奢侈的牌子,他在沿海城市见识过很多。木质抽屉拖着发涩,里面寥寥几封信。
何楚卿一一数过去。
他不认识几个字,不论是书,还是信,对他而言还不如棉衣有用。
何楚卿又拉开衣柜。
这衣柜里也很寒碜,不过一套换洗用的军装,然后就是几件白净的贴身衣物、一双鞋。就这点东西,可怜巴巴地只占了衣柜的三分之一。
何楚卿还是对那些书感兴趣,他又转回来看书。
那些书的书页都被翻得很松散,不知被看过几遍了。书上几乎没有批注,只有一些句子下被铅笔标了横线。
这是何楚卿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和顾还亭相隔甚远。
他像是跟自己赌气,硬生生地扒着书页,一个一个方块字去辨认。
“是”“这”“了”
他太投入,以至于他隐隐听到有点说话声的时候吓了一跳。
何楚卿不敢动,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
这竟然是顾还亭的声音,而且正愈加清晰起来。
何楚卿赶紧把几本书摞的和原先一致,而后有些不知去向地原地转了一圈,才藏进了顾还亭的衣柜里。
“这消息来的突兀,而且有详有略,关子卖的很刻意。”顾还亭一边推门一边道。
他身边的许奕贞有意压低了声音:“你是说是自由党?”
他们似乎就没关门,何楚卿在衣柜里觉出一丝风。
衣柜做的严丝合缝,从内里只得看见若隐若现的一小条缝。许参谋长直接落座在地图下方的椅子上,顾还亭倒是朝着衣柜走了过来。
“不论是不是自由党,司令自有考量,但我担心的是——”顾还亭的声音正逐渐逼近,何楚卿屏住呼吸。
“你担心他们是怎么知道豫军的消息的,是不是?”
顾还亭拉开了书桌抽屉:“毛尖还是普洱?”
“毛尖吧,喝普洱饿的快。”许奕贞坐没坐相,只往旁边一靠。
顾还亭拿着茶盒,坐到他对面去,草草拿暖水瓶中的水泡了算完,又道:“自由党纵然有千万种方法知道豫军方面的消息,但我却最担心一种。”
“我知道,你是担心城内也暗藏着一些敌人,乃至于我军内部。甚至是他们有了更先进的通讯技术,足以破解我们的电报。元廊,你的担心确实有必要,那帮狗娘养的早和洋人有龃龉,什么事干不出来。”
“无论如何,我认为都有必要加强军内的保密工作,关于此事,我已经致信给司令,相信不日就会回电。”
许奕贞点着头,喝了口茶,无不感伤道:“元廊,你我年少岁月那些快活日子,到底是过了。如今在这蜗舍荆扉里喝些陈茶,竟然也觉得舒适。”
顾还亭道:“不然你还指望在西京先给你建个歌舞厅?”
许奕贞让他气得发笑:“你这小子,离了正事就不会好好说话。对了——那郁瞰之你倒是重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敢毫无证据地对着一个孩子出手,这人太过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的不是他。”顾还亭说着,语气仿佛霎时就冷了起来,接着又道:“若要我评价,郁瞰之倒是算个有能力又忠心的人。”
许奕贞狎昵地看了他一会,调侃道:“你也才二十有三,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爹。”
“倘若真是这样,我父亲恐怕都要以我为表率。”
许奕贞哈哈大笑。
“报告!”门外来一人叫道。
以何楚卿的视角,即看不见才来的人,也看不全坐着的这俩高官,他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偏一下,否则以顾还亭的能耐,必定能觉察。
他盲听着那人道:“师长,司令叫您即刻就去。”
“知道了。”顾还亭说着,就动作起来。
“不如吃过饭再走吧,到底也晌午了。”
“说的很是。”
衣柜缝中一闪而过顾还亭的身影,许奕贞紧随其后,顺手带上了门。
正阳当头,照的院子满满当当的金黄,顾还亭一出门,就撞见祈兴正往何楚卿屋子里闯。他向前走了几步去问:“怎么了?”
祈兴正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见是顾还亭,他有些畏惧,小声道:“我在找卿哥师长报告。”
“几时回的?在营里觉得可好?”顾还亭少有功夫留意到祈兴,如今见了,便顺口关照两句。
祈兴到底心大,唠起嗑来,一股脑把那点对顾还亭的敬畏落在脑后,兴奋道:“很好!师长,司令部可大了,楼很高,还很气派!如果卿哥也在,那就好了!”
顾还亭笑笑,越过这话:“营地很大,他乱跑迷了路也是可能的——卫兵。”他顺手招徕巡逻兵,指派了一个道:“带着这孩子去四处找找。”
何楚卿等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消失殆尽才敢推开衣柜门。又多亏了徐熊,这几天军姿站下来,这一会的一动不动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掀开窗户看了一圈,确认周遭没人,才敢推门出去。
谁知一转头,就和才迈进院子里的郁瞰之看了个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