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中秋
何楚卿第一次踏入北宁大学的校园时,其实该是个阴霾天,还是暮夏季节里那种干燥、令人倍感压迫的阴霾天。
在他印象里,北宁大学的牌匾倒是闪闪发光的,神圣的。昂头看去,阳光普照似的。
虽然识字,但厚重的能拍死人似的教科书里一些拮据聱牙的成语他完全不懂,也没听过。最磨人的是古代文学课,之乎者也要把他逼疯。
何楚卿没像公孙眉以为的,上课去无非是陶冶情操,求的是不求甚解。
事实上,大老板生意之余,抱着本书磨到深更半夜也常有。公孙眉有一次瞧见他房内一豆灯光,特意亲自送了碗热牛奶来,没想到顾还亭也在一旁,上学的像是他自己似的帮着翻词典查阅。
从此,她就再也没亲自去过。
何楚卿时常是抱着本书,凝重的却像抱着个炸药桶似的偶尔问:“所以,客梅黎曳是茶花的意思是取自茶花女吗?”
顾还亭坐在临近的沙发上,早已不知何时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了有一会,闻此,端着无意义的笑意说:“嗯?客梅黎曳?对,我在玛港的时候也有留意,只可惜没能当面问一下客梅黎曳的老板。”
何楚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看向书本,却不免想起一些旧事。
过了半晌,又蓦然抬起头:“当时,你怎么对外说已婚呢?”
早就扎根在故事情节里的顾还亭听了他驴头不对马嘴的质问,好悬没明白他的意思:“我之前说未婚,总有不少人想要给我说亲,战时还要应付这么些花花肠子,怪麻烦的。”
于是室内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书页声充当这和谐岁月里的背景乐。
后来,确认了公孙眉不会再来他们的房间,何楚卿就肆无忌惮地枕着顾还亭的大腿,翘着腿躺在床上翻书。
顾司令干燥又温热的手掌覆在何楚卿的头发上,比任何皮绒帽子都柔软。
何楚卿偶尔会念出声:“‘临到战前,他闭上眼睛,一些形象交替浮现他生动地回忆着彼得堡的一个傍晚’”中间一些话尽数略去,抬起眼眸瞧着顾还亭的时候,他眼底水灵灵的盛着动容,“打仗之前,你会想到这些类似的么?”
顾还亭的手掌盖在他的面颊上,低头说:“我说不好,焉裁。”明明何楚卿没有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他却知道,“我很自责。当时的我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想你。”
这年的学校是新思想浪潮涌动的起点。
难以想象,一个个才入社会的青年人会有这么广阔的见识和眼界,随处逛逛,遍地都是用各种语言探讨着各种国家政策和时事的青年。
越在北宁大学呆下去,何楚卿越觉得他们年纪相仿,他也该是这蓬勃的一份子。
就在这种日子里,北宁熬过了怒放的夏季,秋季气息渐浓。
中秋节这天,何楚卿因为早获取了顾家人同意,邀请了何辰裕一同来顾府过中秋,心情格外好。下午听课的时候也兴高采烈的,头一次体会到盼望早下课的滋味。
他旁听的班级是一年级一班,由于顾家的原因,授课老师多少认得他点,其实和正式入学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当下的北宁大学里来旁听蹭课的人不少,何楚卿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这天下午才下课,何楚卿恰好和同班几个男学生一起出了教学楼。
大学生的精气神一向很好,时常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只是擦肩而过,何楚卿就听见有人说:“荡妇!”
接着,同一个声音继续说:“不过一年的时间,都保证不了对未婚夫的忠诚,可不是荡妇么?”
听见这零星的谈话,不少人以为是哪里有八卦,都不免多看了两眼,谁成想那人继续说:“女人都这么耐不住寂寞么?让这样的女人做女主角,拓尔思泰还夸耀她的纯真,那是完全没必要的。依我说,她是配不上安德烈的。”
不少过路的人兴致缺缺地走开,独有何楚卿被吸引了去。
这恰好和他前两日跟顾还亭谈过的是同一本书。
另有一人笑着拍了拍愤愤不平的那人的肩膀:“霍兄,话不是这样讲。”
这个人何楚卿认得,叫柳兴萼。风闻他家境贫寒,却一向风度翩翩,其魅力不但折服一众女同学,也叫男同学钦佩。在班里是很有话语权的人物。
柳兴萼继续说:“说到底,此书说的绝非一般小情小爱。我倒是觉得,若要表现一个纯真、热烈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比被诱拐更能凸显她的魅力了。至于,配不配的上的,我认为一对相爱的人不该以这样的标准衡量。”
这话说完,马上引发了一众叹服。
何楚卿笑笑,又生怕自己耽搁了这点时候,惹得在话剧社等他的顾一盈着急,紧忙着先离去了。
他到底忧心的过早了。
话剧社这边,为校庆预备的舞台剧还紧锣密鼓的筹备着。舞台上下,凑了足足几十个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何楚卿一推门,先被他们叽叽喳喳的架势骇住了,随后才好奇地缓步凑上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一打眼就看见顾一盈了。
在这种场合里,顾一盈倒是最安静的那个。她一双灵动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斟酌片刻才不耐烦道:“不要吵了!你们这么改编下去,还干什么要选名着呢?书中原本写的深意都改没了,不如自己重写剧本呢!”
她一说话,场中安静了片刻,立即有人说:“那好吧!还是照着原本的来!”
旋即,乐声便起。
何楚卿这才看见角落里坐在钢琴后面的那个姑娘。她穿了一身纯白的旗袍,神态温顺又不失力量,手指尖自由地跳跃在钢琴上。
何楚卿不是第一次看见旁人弹钢琴,却是第一次留意到这西洋乐器。
钢琴演奏起来,旋律的多变堪称诡谲。两段钢琴想要表现的情绪和氛围是截然不同的,但是这乐器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而且,还这么自由。
何楚卿说不上来是哪里给了他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不能用语言形容的纵情释放的感觉。
他被钢琴迷住了。情不自禁地一直盯着那处。
他知道自己是爱琴,但炽烈的眼神却让那位演奏的姑娘觉察了。
流畅的琴声一顿,那姑娘有些惊讶地看着何楚卿,腾地脸红了起来。
这下可好了,原本表演着的众人都停下来,顺着演奏者的目光看向了何楚卿。
大家大多都不认得他。只见立在舞台下的男人又瘦又高,穿了一系妥帖的深色立领中山装,更显得他身型修长。他夹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很文雅,更衬得笑容得体。
经过两个月的书本熏陶,何楚卿身上的书卷气渐渐显出。众目睽睽下,他只好怀着歉意,说:“抱歉,不是有意打扰大家的。”
顾一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哥!你来啦?先等会我,我们最后排练一次就好!”
她这一声不见外的“哥”显然误导了诸位。
立刻有人问:“这位就是顾司令?竟然这么斯文?”紧接着,更有许多人新奇又崇拜地朝他看过来。
顾一盈来不及理别人,只潦草地摇了摇头:“不是,是他好朋友——”她一眼就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钢琴?你上来、上来!”
报纸上曾经大肆宣扬过顾还亭和他这位黑帮老板。不过,除了几个月前顾还亭牢牢把控了白、傅两方势力曾经上过新闻,司令最近也很消停,报纸没什么扯的,只偶尔隔许久会盘点一次这位而立之年还没娶妻的名将的情史。
届时,穆孚鸢、江媛、何辰裕和何楚卿都会在报刊上颠三倒四地拉扯几个来回,而后又沉溺下去。
因此,此时看到何楚卿,没人联想到他和顾还亭究竟是什么关系。顾家大小姐说朋友,那就是朋友。
顾还亭的朋友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众人的注目礼一直跟着他,直到顾一盈把他拉上台,站在钢琴旁边。
这时候,从人堆里走过来一个翩翩的青年,先立到了演奏钢琴的那个小姑娘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敌意地警惕看着何楚卿,伸出了手:“你好。我认得您,我们同一个班级上课。想不到您是顾司令的朋友,久仰。”
抬眼看见竟是才擦肩而过的柳兴萼,何楚卿几分惊讶,先推说:“您好,我才是久仰。我姓何,叫我焉裁就好。”
顾一盈把他撂在此地,接着张罗演出的事宜,却不免仍时有时无地有人看过来。
毕竟,在场的大家也不是傻子,都觉得何先生对钢琴感兴趣是假,对女人感兴趣才是真。
柳兴萼伸手同他握了握,敌意还没消,接着介绍:“这位是白家三小姐,白花重,是我的女朋友。”
白家三小姐?
何楚卿略有耳闻,得体地朝她只点了头,半点没提白昭洋的事。
一来,这有套近乎的嫌疑;二来,他还不想在学校里叫人知道自己是黑帮。
乐声再起。何楚卿按捺着心里欢喜,边暗暗留意着乐声,边和柳兴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何楚卿一向知道柳兴萼是多么招人喜欢的人物,以往,他却总觉得这人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何楚卿说不上来,却也没有任何相交的欲望。
这回,柳兴萼谈起课堂和文学,越来越起劲,不知不觉何楚卿也被他带入到话题里,对他的许多见解都很佩服。
到最后,排练结束了,他们还聊的起劲。
临别时,何楚卿只恨顾还亭不在场,他又不像顾还亭那样见解独到。如果司令在场,和柳兴萼一同说话,那得是何等震撼的谈话啊。
出了校门,顾还亭今日军务繁重,没来接他们。何楚卿带了顾一盈,是搭乘了电车回去的。中途路过商场,何楚卿趁着中秋,给顾夫人买了些贵重的补品,又瞧着新出的月饼无论是从形状还是味道都新鲜,也带了一些回去。
直到家,顾一盈还有许多话要和何楚卿说来。
不过到底看见了顾还亭和母亲正陪着傅月襄在客厅谈话,她说不上来是惊还是喜,先不客气地问:“他怎么在这儿?”
顾还亭迎过来,接过何楚卿手中的物件,对母亲说:“焉裁一直想着您,瞧瞧,多舍得掏腰包。”
公孙眉先喜上眉梢地嗔:“小何,在家里不用讲这么多礼数,你的心意我又不是不知道!”而后,才对姑娘招手,“你这孩子,明明也高兴傅师长来,说的话总是不中听。”
傅月襄逗顾一盈:“是吗?你真的高兴吗?”
顾一盈僵硬道:“高兴。”
傅月襄便又说:“那么,今晚我可就在这儿过中秋了。反正,我家里又没人。”
顾一盈奇怪地看了他两眼,语出惊人:“啊?你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啊?”
年方廿五的傅月襄:
莫名其妙被攻击了一下的顾还亭:
傅月襄一时没绷住,怒道:“你以为我来是做什么?”
眼瞧着那边战火要起,何楚卿和顾还亭先寻了个硝烟波及不到的角落说小话。
何楚卿问:“都这么明显了,这姑娘成日演的舞台剧都在歌颂爱情,还没觉察到?”
顾还亭大言不惭:“半点不像我。”
何楚卿的手偷偷搭上了顾还亭的腰:“像你?苦恋多年不吭声,喜欢的还是自己的部下兼学生吗?多适合写成小说的题材。”
顾还亭凑的更近了一点,低声撩拨道:“那你说,爱的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
当着公孙眉的面,何楚卿往后挪出一点距离,连带着本来想做点坏事的手也乖乖撂下了。而后,他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何辰裕来了吗?”
“来了。听说顾夫人爱听曲,在后面默戏。”顾还亭说着,面色有点怪异。
他斟酌片刻,才说:“不过我总感觉,他对我的态度有点怪”
这边还没说完,顾一盈突然转移了目标,说:“哥!”
这回叫的是她亲哥。
她说:“我们要不买架钢琴,再给卿哥请一位钢琴老师吧!”
获此殊荣,何楚卿才要笑,顾一盈紧接着又说:“今天他来我们话剧社接我,瞧着人家弹钢琴的姑娘瞧了好久呢!大家都以为他是喜欢上白小姐了!”
不是,姑娘——
何楚卿心底一慌,几乎要嚎啕出声:这话能这么说的?
顾还亭凉飕飕的目光接着飘过来:“啊,是么?”
傅月襄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到底是喜欢姑娘,还是喜欢钢琴?”
这俩人的确合该是一对。
要是只有顾还亭和他两人,何楚卿是很清楚该怎么哄的。但此刻,他有点手足无措。
公孙眉却平静的说:“依我说,我们小何年纪还小,才二十二呢,不用这么早着急。”
她解围的意图太明显,和平日的说话风格又不太一样。何楚卿有一瞬间几乎要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不禁有些不妙地看过去。
公孙眉却只欣欣然朝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