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撞破
白鹭先还替何辰裕擦脸的手停住了,过了会,才故作无恙地直起身来,说:“是我唐突了。”
将军的心思,何辰裕自小历经人事,一向是通透的。
只这一个白鹭,甚至还不如顾还亭。何辰裕原多方打听过,顾还亭是否有未婚妻这件事,北宁上流社会的态度很怪异。
听闻此事,他们像是不太意外,但却几乎从来不提。甚至连白鹭也是这样。
不过,不论怎么说,眼下顾还亭比起承认他的未婚妻更愿意把何楚卿牵出来遛遛,不像白鹭,有了妻子仍要和戏子不清不楚地。
其实,以往何辰裕的恩客也大多都是已婚之人。兴许是两人的确有些思想相通的地方,这一个,何辰裕尤其希望他比别人更好一些。
何楚卿才进商会的时候,恰好赶上初伏的日子。即便是北宁,也没人能扛过伏天,在外面跑上几趟都要热的滴水,连军队也调了操练的时间到傍晚,时长也大大缩短了。
司令空闲的日子多了,何楚卿却惨极了。忙着走人情、谈生意,难得闲来无事,还要查一查账。
顾司令闲暇时候逮不到人,心里又惦记,索性随着一起东跑西颠。
送的什么礼、走的什么货物,他一概知晓且把关,查账时候立在一旁,衡容会没人敢大声讲话,该人形挂件非常有用。
只有去寻何辰裕的时候,顾还亭玩了点小心思。
司令借口人多拥挤,不进去戏园子,其实是想让何楚卿惦记着自己还在外面等候,这样便不得不早些离开。
只这日除外。
下车前,顾还亭先在窗外瞧见了一辆熟悉的小轿车。
那正是他的老宿敌兼下属——白鹭师长的车。
自从顾还亭来调和白、傅两军,白鹭消停了不少,也惆怅了许多,风闻偶尔买醉,醉的猖狂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大骂顾司令也常有。
这类风言风语,顾还亭听过,也只一笑了之。
最近,顾还亭听说他在捧何辰裕。
此时看见这辆车,顾还亭大概能猜到白鹭的目的。为避免白鹭此人遇见何楚卿引起些许风波,顾还亭罕见地同何楚卿一起下车来。
何楚卿有点纳闷:“今天怎么了?”
顾还亭冠冕堂皇:“车里很闷,随你出来透口气。”
何楚卿瞥了一眼今天的司令。
酷暑之下,又是人群里,司令不想招摇,没穿军装。他穿的是一件古巴领的短袖衬衫,棉麻深色西裤显得他双腿修长,仍是皮鞋,随意里透着一点假正经。一路上,何楚卿已经心痒难耐地瞧了他许多眼。
对比起仍是一身长衫的何楚卿,顾司令简直不知道要凉快多少。
“出来可以,”何楚卿狂妄道,“不准拈花惹草。”
顾还亭耸了下肩膀,大有我不主动也有花草要来粘身的意思。
才进戏园子,顾司令又一把按住何楚卿的肩。在人堆里,他略凑到何楚卿耳边,低声问:“里面穿了底衬吗?”
何楚卿莫名其妙地有点脸红:“穿了的怎么了?”
“有点透。明天换个厚一点的。”顾还亭说完,翩然直起身来,丝毫不管何楚卿已然耳根火热。
透。
何楚卿霎时就明白了是什么透、哪里透。
顾还亭就非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他说么?
何楚卿两步跟过去,搡了他一把,没搡动。因为司令已经勾过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踉跄了一步,还不慎撞了人,不尴不尬地道了歉。
直到步入后台,何楚卿还嘟哝着说:“旁人谁会注意这么细?你成日要看我多少眼?这不是变态吗?”
顾还亭说:“我也觉得。成天一处不肯放过地盯着人瞧,很是变态。”
司令在说在车上,何楚卿那点一刻也不肯放下的旖旎的小心思。
何楚卿偏过头,才要继续说话。顾还亭不由分说地抬起架在他肩上的手,摁着后脑勺凑过去,衔住了何楚卿的嘴唇。
飞快的、有温度地探舌进去舔舐了一口。
何楚卿一瞬间都忘了自己在哪,后知后觉地配合了不过一下,司令又要多快有多快地撤走了。
这后台虽然不说是公众场合,也有不少人呢。何楚卿想起来要脸红,余光瞥见有两个小戏子画好了妆穿着里衣要过来,见此又迅速蹿走了。
对了,戏楼里很多这般小戏子,见到来客就不顾羞耻地往上贴,何楚卿很拒绝了一些,每次都飞快走过。
顾还亭原来是为不叫别人碰?
何楚卿抿了抿嘴唇,带着顾还亭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临近门口,何楚卿忽觉有点奇怪,门口竟然都没个跟包候着。
若是何辰裕那事儿精有点事吩咐怎么办?
何楚卿到底没多想,径直推开了门去。这才呆在了门口。
化妆桌前,何辰裕穿着戏服,妆容已然完成了一半。那没画好的另一半,自有个男人俯身为他描眉。何辰裕朱唇微启,眸光敛着,温顺的要紧。
二人都投入极了,压根没觉察门开了。
何楚卿的脾气一下没收住,浑身才绷紧,顾还亭落在他肩头的手略按了按。何楚卿这才看见,那躬身为何辰裕描眉的是个军官。
何楚卿掩住口,轻声咳嗽了一下示意。
何辰裕身形未动,一转眼眸,白鹭这才惶惶地停了笔,直起身来。
看见顾还亭的时候,白师长先呆了一刻,旋即张嘴便讥道:“司令有空来这戏园子里?司令部的事务终于舍得撂下手了?”
“没办法。”顾还亭的手臂依旧搭在何楚卿的肩上,无声地宣誓着所有权,面不改色地对白鹭道:“你不做的事,总得有人做。”
“你——”当着何辰裕的面,白鹭才拾掇好心情将气急败坏悉数咽下。
那厢,顾还亭又道:“好歹是穿着军装的。军纪有明文规定,见了上级该怎么做?你入伍比我久,不该不懂。”
白鹭和他默然对峙了几秒,终于利落地并脚行礼:“司令。”
何楚卿一直等到顾还亭耍够了威风,才笑眯眯地打圆场:“既然都是熟人,也都别站着说话了。辰裕,该给二位将军看茶。”
到底是久经场面的人。几句话之间,何楚卿身为名角的兄长已经消化了这二人不声不响培养出来的亲密,身先士卒地引着司令入座。
化妆间本来就不是正经招待人的地方,一张小桌仅够一左一右坐下两人,何楚卿只落座在小圆凳上。
白鹭委委屈屈地和司令隔着桌子对坐,眼睛也并不消停地乱瞟。
在他看来,自己和何辰裕关系匪浅,到底被对方的家里人撞破了,算理亏。但这个顾还亭,往日里和何辰裕传的风言风语就不少,如今又和何楚卿不清不楚,兄弟通吃,是个混蛋。
更何况,在白师长看来,何辰裕遗世独立,是凡俗之中的活仙人,自是比一身铜臭,单面容上就把“勾人”二字演绎到极致的何楚卿要难得、宝贵的多。
何辰裕静心泡茶,将身后三人各怀鬼胎的抛在原地。
斟好茶,何辰裕先端了一杯来,兀自打断了司令似有似无飘向何楚卿的视线。他有意横亘在何楚卿和顾还亭之间,抬眸时候恰到好处地轻颦浅笑,有意趁着司令出神,就先递上茶杯去。
何辰裕冰凉的手背毫无顾忌地擦上顾还亭的手背。
即便心思再在何楚卿身上,司令的反应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快。
顾还亭在他触碰过来的一刹那就挪开了手来,这一下几乎可以算作没碰到。
直到这时候,顾司令才搭眼去看何辰裕第一眼——这完全是条件反射导致的。
何辰裕那张画好了妆的面容难辨原形,有识之士或许觉得活色生香,但此刻,顾还亭心里却腾升出汩汩的厌恶。
司令只扫了何辰裕一眼,又迅速把那股烦躁的苗头止住。
到底是何楚卿的亲人。
而且,兴许是无心的。
顾司令纵然没有多想,一边的白鹭却将何辰裕的举动尽收眼底,顿时失声:“辰裕?”
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何楚卿才抬起头来,恰逢何辰裕又飘然离去拿另一杯茶。
何楚卿恰到好处地和顾还亭对视上,有点懵:“怎么了?”
他神情无辜,在这瞬间,露出一种毫不自知的呆呆愣愣的表情。顾还亭再记不起方才自己正在为什么烦心,忽地笑了一下。
好戏将要开场的这前半个钟头,四个人聚在一起不咸不淡地说话,白鹭倒是全然听不进去,始终板着一张脸。
当着心上人的面被顾还亭强压一头的感觉跟以往都不相同。
白鹭有些没法说服自己将过且过,混沌度日。他想起顾还亭才到北宁的时候,全军都等着瞧他的笑话。短短两个月不到,司令就能不动声色地在军中给自己开辟出一席之地。
顾还亭到底做了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开天辟地的惊人举动,倒是身体力行地向白鹭讲述了一个事在人为的故事。
如果顾还亭称职,白鹭想过,不如就心甘情愿拱手让位算了。
偏偏白师长也是打小的天之骄子,凭什么独独被他顾还亭强压一头?
等到名角儿上台,何楚卿同顾还亭顺势告辞,白鹭仍神飞天外似的静候在原地,吓跑了许多慕名前来送礼的票友。
约莫有三四个钟头那么久。
何辰裕下台回来,见到白鹭,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有走?”
虽然有些讶异,他到底一如既往地等人来卸头面,脱衣裳。待到卸妆时,室内仅剩他们两人,何辰裕才隔着镜子去瞧白鹭。
军官的目光存在感太强,何辰裕不得不试探:“师长有心事么?这么巴巴的瞧着。”
话说到这,恰逢有人进来送洗脸水。
白鹭才要说话,又闭上嘴,两步踱到何辰裕身后,目不转睛,又心不在焉地看他。
屋里,何辰裕仍自若地做着手里的事,擦净了脸。
融了油脂,何辰裕的脸仍是光洁透亮的,他的皮肤倒是一点没为油彩所侵蚀。
跟包的才端了瓷水盆下去,白鹭便捏起何辰裕的下巴,同他对视:“你喜欢顾还亭?”
何辰裕朝他粲然一笑。
白鹭立刻便觉得,这举动似乎有些粗鲁,赎罪似的用大拇指揉了揉对方的面颊。
何辰裕对将军的这点爱怜熟视无睹,照旧朝他伤口上戳:“北宁的大司令,谁不喜欢?”
白鹭的呼吸登时急促了一下。
沉默片刻,他才继续问:“你也在意这个?”
何辰裕装傻充愣:“你说是什么在意?”
“告诉我,”白鹭又急切了几分,他话语匆忙地问:“他负过你吗?报上说的是真是假?”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何辰裕。
而后,他才柔声回:“从没有过。一直以来,他爱的都是何楚卿。”
白鹭难以置信,又有些隐约的怒火在腹腔中燃烧,极力压制着问:“你心悦自己兄长的”
目的达成。
何辰裕有些兴奋地点燃了最后一把火,讥道:“有何不可?顾还亭,年纪还轻,先任职了虹海的总司令,现在又是北宁的,一向备受爱戴。他对何楚卿,专一又深情”
这厢话还没说完,白鹭已经绝尘而去了。
何辰裕有些出神地看着白鹭走远,木然地喝了一口水,旋即扶着桌子干呕了半晌,像是为自己方才一通违心的夸赞感到恶心。
何楚卿和顾还亭一同回到顾府,日头偏西。
南北通透的厅堂内,顾一盈放了学回到家,正指挥着几个侍应手忙脚乱地拆着个物件。
何楚卿原本累的快抬不动脚,看见热闹,还是探头凑了过去,问:“干什么呢这是?”
顾还亭在他身后,先把手里拿的零食递过给顾一盈,说:“何焉裁非要给你带一份的。”
亲哥还不如白捡来的哥。
顾一盈无畏地朝大司令翻了个白眼,先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回答:“计行策。”
“什么?”何楚卿才问完,这份纸壳箱子已经被拆开一个角,他登时明白了:“哦,自行车啊。你已经会骑了吗?真厉害”
顾一盈大方地请他先骑,何楚卿连忙挥了两下手:“你说这东西,这么薄一片的两个轱辘,到底怎么做到滚起来还不倒的?我早在虹海就想问好学么?好学我给何辰裕也买一辆。”
历经中午的尬聊,何楚卿早先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后面忙起来也顾不得这些小心思了。
现在提起来,顾还亭笑问:“不生气了?”
何楚卿说:“有什么可生气的?到底是他自己的事。而且,白鹭起码是个正经人”
说着,他已经跨坐到银光闪闪的小车上,试探着坐了上去,请教顾一盈:“这样吗?”
顾一盈巴不得当个小老师:“对对!你先一只脚在上面让它动起来之后,另一只脚快一点搭上去”
何楚卿专心致志地尝试了两次,皆是在快要倾倒之前撑住了。
顾还亭不放心,索性上前几步跟在他身侧陪着。
顾一盈和何楚卿,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小顾老师的开山大弟子就这么半走半踉跄着在室内绕了个半圈。原本在花园中闲逛的公孙眉才靠近,就听这边叽叽喳喳的没完。
才从侧门迈入,就见何楚卿还真尝试着慢慢骑了起来,顾一盈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很为自己的成果而开心。
没料到。
这单薄的小车也就才被何楚卿骑出两米远去,却猛地往一侧歪去。
虽然结果再坏无非是摔一下,还是木地板,恐怕连点皮都擦不破。不论是顾一盈还是公孙眉,一颗心都猛地提了起来。
九公主的叫声比人先到,刚喊出口一声:“哎!”
顾还亭几乎同时向前迈了一步,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从何楚卿腰腹环过去,稳稳地将人摁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论是自行车还是人,都平平安安的。
而后,司令一抬眸,这才看到了立在原地的公孙眉。
九公主仍保持着要迈步子的姿势,唇齿微张,停留在惊呼的那一刻,目光已经先流露出一丝惊讶。
顾还亭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点,安抚着:“先迈下来。”而后才对公孙眉道:“放心,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