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玄之又玄
“我本来的想法是,让你学习前朝的留侯,逐渐转型为一个地位崇高、名满天下但不触碰实权的荣誉元勋,这样咱们和孩子就可以安全稳定、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了。”孔露华惋惜之情难以自禁,“当初劝你不与钟甘争那个王爵,也是因此。有两棵大树挡在前面,可以充分为我们赢得转型的时间。谁知闹了这么一出,两棵大树同时倒了,其中一棵还是咱们不得不亲手砍倒的。哎,也许确是命该如此吧。”
“古人说,英雄不可自剪羽翼。”建鸿羽很虔诚的求教,“咱们自释兵权,难道不会变的任人宰割?”
“凡事没有一定之规,总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若主君是一个嫉贤妒能、外厉内荏之人,不但不能自剪羽翼,反而还要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可是,义帝却是不世出的枭雄之主,狼顾鸱视、虎步龙声,他绝不会允许卧榻之侧有他人鼾声。同时,只要能维护他的权力,就是血海深仇,他也能一笑泯之。所以,只要你成为一块成全他君臣佳话的招牌,他是绝对舍不得砸的。只要你没有对他的实际威胁,你就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帝后要构陷你,他也必定全力维护。”孔露华深情的望着建鸿羽的眼睛,“只不过,也许我太自私了。我的夫君也是盖世豪杰,多年血拼打下的基业,又怎么能舍得拱手与人?那只是我想要的生活,却不是我夫君想要的生活。”
“那你想要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和你一起陪孩子长大,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也永远不会令我失望。在我心中,我的夫君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豪杰。”
“那我们下一步的对策呢?”
孔露华决绝的说,“只有横下一条心,拼个你死我活。”她望着天边快速翻涌的云浪,“川流不息的青雯,预兆着乱世的到来,也许命运真的会站在你这一边呢。”
“说到命运,我记得你刚才说,曾听过那个神秘红衣女人的传说?她究竟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神仙鬼怪?”
“她是神仙鬼怪之外的存在。”
“那是什么?”
“你听说过列国纷争时代,流传的王朝三德轮替的说法吗?”
“娘子莫不是又在逗我?我是书读的比你少,但也知道王朝轮替是五德之说,即金木水火土五德相克而王朝替,不是三德。”
“五德之说从五素学说演化而来,旨在解释王朝轮替的合理性,让百姓安于天命。属于阴阳显学,是说与芸芸众生听的。但五素本是解释天地之间万物构成的学说,强用来解释天地本身的运行,就显得十分苍白。因为难以自圆其说,除了五德相克王朝替的理论,还产生了五德相生王朝更的理论。前朝宰辅、大儒为了证明国祚的正统,反复争论研讨,前后三次修改其朝的德性归属。先称高祖为赤帝之子,居火德。后又易之为水德,最终才定论为土德。这种反复,就是因为学说解释力不足,不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娘子果然博学,陆邦籍跟你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了。”建鸿羽拍马道。
“陆参赞的学问不比我差,只是术业有专攻而已。”孔露华脸微微一红,“他专注于’史’部,而我偏重于’子’部。”
“五德之说解释力不足的根本原因,就是没有真正触及大道的本质。实际上,这个学说本来就是为了混淆众生,而编撰出来的。”
“既然是编撰出来的,那为何还能经久不衰?总有些道理吧。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叫’存之者必有其道’吗?”
“因为普通人就不愿意直面真相,他们只能接受非是即否的简单逻辑,只喜欢确定的结论,那样他们活着才省心、才有安全感。”孔露华顿了顿又说,“另外,统治者也希望其他人都不要接触真相,这样才有利于他们通过重构信息,来有效运作权力。”
“这么说三德之说就是真相?”
“只能说更接近真相。”孔露华的视线像要延伸到无限远方,“我始终怀疑,以凡人有限的生命和智慧,是否能真正触及那些神秘莫测的领域。”她收回目光,接着说,“三德之说,传于道家密学《万法圭旨》,从古口口相授,只有极少数人有缘得闻,我父亲就是其一。”
“娘子快说与我听。”建鸿羽对知识总是充满无穷的好奇心。
“圣人遗经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孔露华解释着,“这混成之物就是不可描述的万物之源,圣人认为它转化为道,又根据道的特性为其起了个凡人能够理解的名字叫大,逝、远、反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二、三。”
“这个我听说过,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我的夫君,书读的也不少吗。”孔露华笑了笑,“这也就是一些仙家口中的’一炁化三清’。我们可以简单的认为,混沌而不可描述的万物之源,经过漫长的时光转化为道。道在凡人的认知中,可以理解为一团大得不可想象的蒸腾的炁。这个炁一分为二,清者上升成为远或一,浊者下降成为逝或二,远逝交融形成了反或三。”
“很玄妙,一、二、三就是三德,对吗?”
“一为天,神格化后就是皇天上帝;二为地,神格化后就是后土神祇;三为幽冥,神格化后就是幽冥之主。”
“天、地好理解,这个幽冥是什么?又在哪里?是地府么?”
“不是,地府仍是地的范畴。幽冥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是叠加在天地之间。它既无处不在,又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孔露华看看一脸困惑的建鸿羽,“皇天清高,以理想为德;后土稳重,以秩序为德;幽冥飘渺,以自由为德。理想崇高,失之于易逝,过逾便是虚妄,人心需以秩序安之;秩序稳定,失之于钳制,过逾便是专横,人心需以自由慰之;自由轻畅,失之于盲目,过逾便是混乱,人心需以理想凝之。三德交替更迭,带动人间王朝兴衰际遇,却是只有原则并无定法,这便是三德之说。”
“这个和红衣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皇天之使,曰神曰仙;后土之使,曰鬼曰怪;幽冥之使,便是这个女人。”
“这样说来,那她的谶语应该是会灵验的吧?”
“皇天、后土、幽冥三位亘古支配者是道的化身,他们的意志就是道的规律在天地间的体现。作为他们的使者,应当是具有超群的知识、超常的法力和超尘的神通的。”孔露华承认。
“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如果这是亘古支配者的意志,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至尊的称号,用不着我们自己劳心费力。”
“问题是,以我们简陋的头脑,能否真正理解这种意志。尝试理解这种意志,需要一种我们称之为学说的翻译方法。”孔露华继续解释着,
“人间的教宗或学者通过观测规律、归纳规律、验证规律来构建学说,用以帮助我们来描述亘古支配者的意志、解释亘古支配者的意志,预测亘古支配者的意志。”
“那娘子是怎样理解这次异象的?”
“如何解读谶语,我还没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三位亘古支配者的共同意志。因为若是这样,那就是必然会发生的未来,也就不需要示谶引导了。是不是其中两位支配者的意志,还要等待会不会有来自其他方向的启示。”
“如果只是一位亘古支配者的意志 那岂不是只有三成胜算?要是还不知道解读的正确不正确,那不是连三成胜算也没有?”
“所以,我才不建议你接受一字王的封号!”孔露华抢白了一句,随即觉得再追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转而劝慰,“要知道夫君追求的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的至尊,能得到一位亘古支配者的垂青,也足够称得上是天选之子。所谓发大愿者必受魔考,这注定将是一条充满艰难险苦的道路。只是事件已经触发,历史的车轮开始滚滚向前,时代的脉搏也在有力跳动,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么危险的路,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走?”建鸿羽突然岔开话题。
“还不是因为有个小傻瓜,”孔露华嫣然一笑,“当年在我耳边说过,爱我一生一世不变。”
情到浓处,建鸿羽不禁将孔露华轻轻揽入怀中,孔露华顺势把头温柔的侧靠在他的胸膛上。这一刻,他俩觉得只要拥有彼此,世间的万物都不再重要了。然而,这种感觉也只维持了一刻而已。
突然,屋内传来“哇哇”的哭声。孔露华一下挣开建鸿羽,向屋里跑去,只留下一句,“女儿饿了。”建鸿羽也跟着来到屋内,看着孔露华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的摇着,边在嘴里哼着童谣,边给她哺乳。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才刚刚两个月大。望着妻子和女儿,建鸿羽心中多少又有点懊悔,觉得当初不如听了妻子的话,不当这个一字王,一家人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好,何苦要走上这条险途。
正在出神之际,院内的侍女匆匆进屋,走近建鸿羽小声说道:“王爷,贺副指挥使求见。”
建鸿羽转身随着侍女来到院外,贺 平 章见面便说:“启禀指挥使,义帝特使已到王宫,正在议事厅候见。”
“来的是谁?”
“雍州侯卞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