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睡前的澡是一定要洗的,人是非逮进浴室不可的。
先生不是很理解,刚捡回来那会儿这孩子也就扫扫地,沏沏茶,咋越长大越朝八边形家政服务系发展了。
在被人彻底扣在怀里后,先生看这崽子的双手臂明显收了力,没敢动真格,抬眸眼中带笑看着他,像在宣布自己的胜利。
倒反天罡。
先生在心底笑着暗骂,象征性挣扎几下,就感到圈住自己的手臂明显收紧。
行吧,摆。
伍念心满意足拎着自家大灰猫走入浴室。
饰物是一串串摘的,衣襟上的扣子是一颗颗解的,连着裤腰带也是伍念松的。等把这只灰猫剥光衣物后,伍念搀扶着他踩入浴缸里坐下,用掌心舀起水一点点往人背上泼。
先生没有感到多少害躁,多年岁月大概把他的羞耻心磨地近乎云散风流。
相反小五还是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在第一次为自己洗浴时解开衣物的手都打着哆嗦,明明早上更衣时还死拽自己的睡袍,偏偏这时候反倒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先生,别睡过去了。”
少年一手轻轻摇晃着人,对上那双逐渐聚焦的眼眸,手指轻擦过狭长的眼角,留下一片温湿的水渍。
“我在想你第一次给我洗澡的时候,人都紧张成什么样,”
青年笑笑,伸手拍拍对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居然坚持到现在。”
“其实我也想感谢先生。”
伍念反手握住对方手腕,语气郑重其事,“我在您身旁陪伴的时间到目前而言,并不长久,先生却愿意堪称纵容地将自己交给我。”
四姐和他讲过一段往事,先生曾无比信任过一个孩子。
日用餐饮,沐浴更衣,几乎事事都要经他手才转交到先生手中。
也就是伍念现在为先生做的这些事。
伍念听到这眉头一皱,这是替身文学走进现实?
四姐摇摇头,其实不是。先生当时想扶持一个能接替他的二把手,只不过不从收养的孩子们选,从下属的孩子们选。
他希望在他隐退下来后,这个位置不再是一手遮天,人人畏惧的。他想要让这个位置恢复到最初他设置时的模样。
在孩子们遇到危机,或世人需要时,坐在这个位置的人能够快速调动人脉或资金,济世安民。
这是他的初衷。
但在长年累月各个行业或家族的轮替更迭下,先生规划的乌托邦终究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本该是扶危拯溺的位置,在他们眼中成了最高权利的象征。
“既然如此,那便我亲自把这位置坐实。”
不踏入泥沼,又怎能修建桥梁。
这个位置被众人捧地太高看地太重,只有先生坐地稳,也只有先生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真正发挥它的最大作用。
伍念听懂了,问:那先生培养能替他的二把手其实是养傀儡?
四姐捏下巴琢磨一会儿,点头:也算是。
先生嘴上讲的和心里想的跟俄罗斯套娃似的,一套又一套,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要么是扶持傀儡隐退幕后,要么故意放出消息钓大鱼,要么他谋划借此削弱这个位置的能力以达某个目的。
那个被先生看重的孩子呢?后来怎么了?
四姐冷笑一声。说那孩子死了。
被旁人一口一个“小先生”“小先生”地喊,人慢慢开始飘,脊背挺地老直,不知道自己老几。
趁先生疑似隐退的舆论正旺,这人靠日常互动温存感情,趁先生洗浴时假意失手打碎镜子,收拾时偷偷将一块碎片包好藏起。
先生一向坚信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从小孩出去要拿清扫的东西后,就走出浴缸随手捡了一块碎片,等着这狼子野心的不孝子回来。
果然,这家伙借擦拭身体近身,妄图弑主,被先生直接反杀。
那孩子到底对先生有愧,下手不够狠戾,没能用镜子的碎片扎穿人的胸膛,不然还真能被他得手。
从那后,先生没再提培养新的接班人这事。到现在灰发青年的胸口都还有一道未消的疤痕。
伍念半垂眼眸,先生当时预感到被自己交付信任的孩子要杀自己,是什么感觉?
当先生捏准手里的碎片,一鼓作气反杀了那孩子,他又是抱有怎样的决心?
四姐看出眼前少年的胡思乱想,笑着拍拍他脑门。
先生对我们一向包容。
就算在伍念提出要照顾先生,本对此有不太好的回忆,心里有那么点小膈应,先生还是默许他所有擅作主张的触碰。
“道谢就免了,我听地腻烦。”
先生从水中抽出手臂去轻触伍念的脸庞,“你们是我所选的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
不少人问过,为什么那时选人,不从养的孩子们选。
“哪有自己挑骡子不干,让孩子顶上的道理。”
【我答应过给他们一个未来】
能和先生勾搭上,还愿意听任调遣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牵扯到的利益最大化,等价交换,职场用词和一纸合同,全是堆积的砝码。牵一发而动全身。
孩子们都在努力想和自己并肩,不敢想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垂怜众生于水火。
哪怕是神明,也怕人心叵测难测。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吗?”
先生主动提起过往云烟,伍念眯起的眼中思绪万千。
“干脆,果断,合情合理。难以想象你居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原本准备的清道夫反而只用走个过场。”
“但是先生好像很难过。”
伍念看向那双深邃的绿眸,看着瞳孔中自己的小小倒影。
先生仰头叹息,笑容多几分苦涩。
“你不用替我做那些事,我手下能在这种场合顶上的人多的很,十个里拖出去随便打死两个,都是死有余辜。”
你要平安,要健康,要安稳度完一生。
“但是我如果不亲自解决掉这件事,我会做噩梦。”
伍念说出来也不怕先生笑话,他觉得任谁在年纪尚未成熟时,亲眼见到平日里运筹帷幄的人,以那副惨状出现在眼前,精神层面都会受到冲击。
先生当时是被大哥横抱着回宅的。三哥紧跟其后,脸上粘血,带着未褪的戾气。
怀里人被一件大外套包裹着上半身,垂下来的一条手臂上全是淤青和绳索勒出的血痕,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还在一股脑地挣扎。
“小五,放热水,铎,去接小四来给先生治疗,别联系承翎,他处理事情没有轻重,你们的社交网上不要发布任何消息。”
安排下去一系列行动后,男人感到臂弯里的人还在试图挣脱束缚,坐到沙发上调整姿势,语气温和地哄劝。
“先生,是我,渡。”
“别怕,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们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我们回家了。”
渡一遍又一遍地附身在人耳旁说着,一遍又一遍轻拍肩膀,绞尽脑汁回忆儿时先生是如何安抚受惊的自己。
灰发男人在外套下蛄蛹的动作慢慢停下,终于在眼前一片血色朦胧中看清面前的来人。
“渡……?”
先生费力从外套下抽出手,像是想摸摸对方的脑袋,渡捏住人的手心,一时不敢用力,只是用脸颊轻蹭回应。
“对,是我,先生。我是渡。”
“……到…家了?”
“对,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别怕…渡…别怕……你们别怕,我在这……”
那一晚除去被蒙在鼓里的承翎,和终于放松神经陷入昏厥的先生,四人一夜未眠。
次日先生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地风轻云淡,泠肆接到研究院的短信匆忙留下一纸诊断离开,渡和铎的电话接二连三,伍念问起事来,他们都只道安之若素。
“小五,一切都会没事的。”
伍念心中发闷,当时只有自己置身事外的感觉并不好受。
先生那日自行进入浴室淋浴时,伍念在门口等候。里面的水声仍在响,却全是打在地板上飞溅的声音。
等他预感不对,再度推开门时,看见的是倒在浴室,意识模糊的人。
在直观目睹过那些大小不同的淤青和伤痕都出现在先生身上时,他有种不真切感,一时愣神,竟忘记扶人起身。
【他可是先生】。
少年尽可能避开那些沥青,支起人的上半身,忍着不去看那些斑驳的伤痕,胸口堵着一团火。
这是他的养父,他的先生。
是人人望而生畏,俯首帖耳的先生。
那群人怎敢,他们怎么敢。
“你当时在我面前隐藏地挺好。”
先生将手臂伸展开,以便对方更好擦拭自己的身体。
那会儿越是日常相处看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越是对这孩子的反应感到奇怪。
要不是渡转告他那伙人以一种相当巧合又不可思议的方式领盒饭后,他还不知道伍念每晚背着自己偷摸干的事。
比起欣慰更多的是忧虑,每个人类都有自己心理能力承受的上限,他庆幸这孩子的机敏,整出一场借刀杀人叠连环意外,没到亲自持刀动杖的地步。
伍念将浴袍替人裹上,忽而在先生脚旁单膝跪地,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说着玩笑。
“那请问先生要不要检查一下我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小把戏?”
灰发青年笑着把人拽起。
“得了,在这里头已经待地够久了,回房睡觉。”
“嗷,知道了。”
在那天将事情全部与先生复盘完毕,得到几句混杂训斥的夸奖,又被其他同样知晓实况的人调侃过后,伍念觉得自己才算是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是一身素白无罪的。只有同样沾染尘埃琐事,同为共犯时,才能感到这无血缘关系的切实温暖。
我们的先生,总以无上悲怜包容我们折手覆羹的神明。
我们不奢求与您同永恒,只愿共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