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众的供品
从眼看着遗体送入焚化炉，到骨灰盒，到下葬立碑，泠肆的死亡对伍念而言，没有多少的真实感。
偶尔晨起被窗外的阳光晃了下眼睛，他都会错以为是回到了那会儿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起身的动作让脑袋差点撞上手术照明灯。
在伍念的印象里，无论是未满十五时，还是早已在专业领域扎牢根基时，四姐一直很执着于往先生要入口的液体里加入七七八八的东西。
甚至不是偷偷摸摸，还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先生，这水里下了药，喝干净点，别浪费。
对于该混合物液体的安全性，伍念一直很提防，怕对先生身体产生不可逆的副作用，几乎见到一次就倒掉一次。
为此也没少斗嘴过，不过，基本全是伍念自己单方面嘴炮。
深褐色眼睛的女孩总是忙碌在一堆盛满各色液体的瓶罐中，连和他对话都不舍得施舍给他半分眼神。
只有在先生出现时，她反而像发觉到有生命体踏入了自己的感知范围，一转头，两眼牢牢锁定那抹灰色的身影。
年轻气盛的少年有过向这位大家长打小报告，得来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妨，随她”。
少年觉得委屈，明明先生屡次出现莫名的眩晕或反胃，正是这个四姐一手促成的，怎么会有人反允许其他人拿自己身体做实验。
如果只是观察记录，为什么四姐不拿自己做实验？
先生闻言他的疑问，走到两人面前，微微屈膝，询问小泠肆是否愿意接受自己触碰。
后者点点头，主动伸出一条手臂，任由对方挽起自己的长袖。
在看清遮盖在长袖下的手臂后，伍念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那只与自己相似的，因营养不良而纤细的手臂，肘关节处还有一片未消的淤青。
“这是由于抽血针头拔出后，针眼按压不当造成的。”深褐色眼眸的女孩解释，语气平静到好像这淤青只是一处微不足道的擦伤。
在淤青下，或者说在这手肘处，甚至能够肉眼清晰看见的血管处，都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针眼，以及或新或旧的伤口。
“所以，小泠肆不论在我的杯子里放了什么，我都会喝。”
灰发青年轻柔地将卷起的袖子拉下，揉了揉两人的脑袋。
伍念明白了先生为什么会将她的伤口给他看，这是要他对那些药物的安全性有所信服。
“她才是先使用过这些药物的人。”
换而言之，只有她先用自己试验过调配出的药剂，才敢往先生杯里放。
这是先生所默许的。（第4章提过）
从这天后，伍念每遇到四姐，就想问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些药物具体的作用是什么，为什么只给先生和她本人使用，自己连碰都碰不得。
他总觉得两人间会因为一些误会，而导致连最基本的和睦，都维持不了。
泠肆在面对少年的试探，难得开口回应。
——做你最擅长的事情就好，小五。
我所擅长的？
——对，你所擅长的。
伍念正陪同先生整理泠肆留下的遗物，随口问了句，“先生现在感觉如何？”
刚问出口他又一阵后悔，家里这位八边形战士人都烧成灰搁土里埋着了，自己这不是没话找话。
听闻这句话后的灰发青年笑容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翻阅的动作，“比较严重的骨折或者创伤基本好地差不多了。”
“那真是……很好呢。”
“嗯，确实很好。”
伍念感到尴尬，抬头看去，双眼不自觉被先生手中的东西吸引。
密密麻麻跟鬼画符似的几张草稿纸，先生却看的津津有味。
见小孩脑袋凑过来，先生自然地递给他，去收拾下一本繁碎的笔记。
伍念看着这些弯弯绕绕的字迹，其中几行，似乎能和之前先生手里拿的药罐子上的备注吻合。
……果然药物是四姐开的。
那么，最清楚先生身体变化的，只有四姐。而四姐针对先生身体的药物改良也是从很早就开始进行了。
上次难得主动告诉他们先生身体情况还是在去年什么时候来着……
哗啦———
原本被摞好的纸张在砸上地面时，瞬间四散，带起一片风声。
先生回头，见小孩怔怔地呆坐在那，眼中没有聚焦。
“怎么了？”
先生看着伸手在他眼前挥挥，被反捉住手腕，一抬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焦距对上自己，神情依旧错愕。
“四姐，不是事故死亡，是人为，对吗？”
少年眼中倒影的人没有反驳，或回答，只是嘴角牵扯出一个微笑。
如得知这项死讯时，几乎无二差别的微笑。
还不等伍念下一句询问说出口，先生又开口道，“就算她在那天没有死成，还会有下一次更精确的谋杀等着她。”
那群蛰伏在种花家的蛆虫，想抹杀一名声名显赫的天才没那么容易，更别提这是在种花家的底盘，无法以“自杀”遮掩。
不过在他们眼中，再严密的保护也是有空洞可钻。
要是今天没死成，那么明天会死的概率就会增加。
要是今年没有死成，那么明年因自己乘上一辆交通工具可能因“维修老旧”而导致牵扯到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这次的车祸若被她躲过，难以想象下一次会伪造成什么意外扼住她的咽喉。
所以泠肆选择了她最擅长的事情，直面未知。
——科研探索永不会因一人殒命而停滞不前。
她总会做出她在当前情景下，用目前而言已有的阅历和心智，做出最佳判断。
甚至可以说，因车祸死亡，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死法。
她会决定直截了当告知给大宅内其余家人，何尝不是另一种死亡预告。（第36章末尾）
现在回想起来，竟已是去年的事情……
“曾有一个中二期相当长的人，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同一句话。
‘死亡不是旅途的终点，遗忘才是’。”
先生拾起散落在伍念脚旁的草稿，放在了他的手心，起身的动作没有几个月前僵硬。
灰发青年掏出手机，将屏幕递到对方眼前，身上首饰随幅度摇摆，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屏幕上显示的，是对泠肆的哀悼。
“虽然信息化时代，人们的记忆记得多忘地快，也不至于留不下丁点痕迹。”
“我也该活动一下了。”
伍念这才抬手，缓慢眨眼，“您要去做什么？”
先生嘴角挂着轻笑。
“当然是给我们家的小泠肆墓碑前，放点小众的供品。”
“比如他们的指甲盖、手指、牙齿……”
“或是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