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驯服
年关将至, 首都星中心区又降了一场大雪。
雪下得太大,沾满了羽绒服,垠不得不抄了近路, 走了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荒僻小道。
到达实验室楼下,他立在走廊拍身上的雪, 一时又有些发怔, 望着雪地里积起的小山, 想起了小时候与他哥哥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日子。
他鼻尖微微有些发酸。
“嘭——”
身后突然传来玻璃敲打的声音。
垠以为是风吹的,略微不经意回头, 看了一眼走廊口锁住的玻璃门。
他的眼睛却猛然睁大了。
“嘭嘭嘭——”
一双手正从那黢黑的门口探出,狂躁地拍打着玻璃。
垠张张嘴,吓得尖叫都喊不出, 四下求助地一望,没有看见任何虫。那块玻璃门仍在被狂躁地击打着, 也不知道是从哪升出股勇气,垠小心挪步, 凑近了那扇封得极死的门。
狂躁的拍打声停止了,那只手也不见了, 垠走近了门前,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开始偏着头往玻璃里面看。
忽然!一张脸贴在了玻璃上!
垠吓得魂飞魄散,连退好几步。
他手肘不知碰到了哪的开关,走廊的灯倏的亮了, 那张脸的面容也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大白天的,并不是撞到了什么鬼——那的确是个正常虫, 脸细看起来居然长得还挺俊美, 就是皮肤白得不像话, 十几年没见过太阳一样,一双眼睛……通红得可怕。
那双眼睛是他身上唯一不像正常虫的地方。那种眼神,生物医学在读高材生垠一眼便能认出,是狂躁症病人病发时的典型特征。
这只雄虫身上也的确身着蓝色病服。
等等,雄虫?
垠后知后觉从气息感知到,尽管很淡,但玻璃门背后那个狂躁病正发作的虫,的确是一只雄虫。
实验楼怎么会有病人?还是雄虫?
垠心中狐疑,尝试与那只雄虫交流,但由于狂躁症发作他除了猛烈踹拍那个怎么也打不开的门,无法给垠任何回应。
“哒哒哒——”
门里那头忽然响起了一群虫的脚步声。
垠心中已经起了疑心,不敢暴露自己,侧身躲在了门旁的墙后。
“快!快把小先生带回去!看管的虫是干什么吃的?这是第几次跑出来了?”
“快!注射镇定剂!把镇定剂拿来!”
雄虫如困境之兽竭力挣扎,拍得玻璃门哐哐地响,却终究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渐渐没了声息。等脚步声都远去后,垠才谨慎地探出头来。
那群虫身穿和他一样的研究员工作服,只留下了背影,让垠无法看清正脸。
离开时垠再三记住这扇门的位置,等到实习生下班后,他又背着同事们绕到了这扇门前,再往门里张望,却再没看到那只雄虫和任何过路虫的身影。
为了不令虫起疑,垠不好再逗留,准时下班走出了园区大门。
踩着雪走远后,他站在路灯下回望园区。
硕大的“莫瑟尔生物制药公司”几个大字在门口仍清晰可见,连片的园区大楼暗了一半,还有一半仍灯火通明。
莫瑟尔生物制药公司是帝国有名的制药企业,隶属莫瑟尔公司旗下。垠的好些学长前辈都没能有机会进入这家帝国星际百强企业实习,是由于导师的赏识和推荐,垠才破格得到了寒假一个月的实习机会。
他很珍惜这次机会,一直以来也学习得非常刻苦。
可为什么,生物制药公司里会出现患有狂躁症的雄虫?难道他们在进行虫体实验?
垠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莫瑟尔公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企业而已。垠永远不会忘记,正是由于他们不菲的资助,他才有了来到首都星学习、生活的机会。
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毕业后一直留在这里工作,用微薄的一份力量报答莫瑟尔协会的慷慨善举。
但私自进行虫体实验是违法的,而且他们还可能用的是雄虫……
垠对他们一直以来持有的“好印象”有些不确定了。
他必须要查清楚,那只雄虫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
大冬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好不容易放了晴,又轮上假期心情挺好,吃了晚饭莫尔便牵了他家狗子出来散步。
在牵狗子出来散步前,莫尔中校绝对想不到,就在他家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都能遇到老熟虫。
而且遇到的方式还极其戏剧。
他一出小区门,就见咖啡馆门口围了大堆吃瓜群众,好像正在看什么热闹。他们这片儿街坊都有两大爱好——一是吃饱散步,二是吃瓜看戏。
莫尔见怪不怪,眼下也没心情关注别虫家的鸡毛蒜皮。
正打算绕个路,手中牵着的狗子却一个没拉住,箭一下嗖的直奔虫群中央,扯着莫尔一路乱撞,把围观群众冲得四零八散、怨声载道。
莫尔一路小心赔着道歉,却怎么也拉不回他家发疯的狗子。
直到冲到中央,狗子一把甩下他这个主人,贴到另一只母狗欢欢身上,挨挨蹭蹭,好不亲昵。莫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邻居也来散步,还正在前排围观吃瓜,手里牵着他家的宠物狗欢欢——也是莫尔家狗子的现阶段明恋对象。
他家狗子闻着欢欢的味儿就寻过来了,八匹马都拉不住。
莫尔尴尬地和邻居打了个招呼,又一偏头,一晃眼和正被围观的对象打了个照面。
“言……言墨中校?”
莫尔这下真的尴尬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怎么也想不到,正被他街坊们津津乐道的“被吃瓜”对象,正是言墨。
言墨依旧瘦高的个儿板得挺直,垂着眸沉默地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他身旁另一个瘦高个雌虫正在指着他骂:“我出来干个什么你都要跟着我是不是?究竟你他妈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
这声音尖锐刺耳,杀伤力过强,刺得莫尔都下意识退了几步。
莫尔有些惊诧,言墨竟然会当街被一个雌虫骂?
那只雌虫身高与言墨不相上下,却非常的瘦,瘦得身材几乎脱形,跟个竹竿似的,上了年纪的脸上浓妆艳抹,让虫都辨不出他本来的模样。
言墨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如果你答应我再也不做什么乱七八糟美容瘦身的手术,我保证不会再管你。”
“做手术怎么了?做手术哪里丢了你的脸了?”那只雌虫声调尖锐地嚷嚷,一点也不怕周围看客们的目光,“我整我的,又关你什么事?整死了,死外边!也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莫尔站在围观群众前皱起了眉,用了力把他家依依不舍的狗子强硬地扯了回来。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言墨的声音冷了下来,垂眸讽刺地看那只雌虫:“你会不会把自己搞死,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觉得,你上赶着犯贱的样子太恶心了而已。”
那只雌虫的脸倏然青白,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言墨不停歇地说完:“就你现在这副鬼样子,无论再怎么搞怎么折腾,那只雄虫也不可能回心转意多看你一眼。你越上赶,在他眼里越是犯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真不懂还是……”
“啪——”
清脆的一声巴掌响,使言墨的话戛然而止。
莫尔作为吃瓜群众之一,惊呆了。
大庭广众,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下,那个雌虫甩了言墨一巴掌。
言墨偏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莫尔听他语调里哼出笑意,看他弯着唇角讽刺地说:“你也只敢在我面前逞威风了,不是吗?我说你犯贱,哪里有错?”
那只雌虫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浓妆艳抹的脸上通红,半晌憋出一句:“那我叫了你不要管我,你偏要跟着,也是犯贱!”
言墨仰起头,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讽笑道:“我是你儿子,当然继承了你的优秀基因,一辈子都注定上赶着犯贱。”
那只雌虫气得又是一巴掌准备扇来——
半途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
那只雌虫诧然抬头:“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家的事?!”
莫尔有些尴尬地对上言墨同样诧异的目光,轻轻咳了咳,转头冷冷地对那雌虫说:“抱歉,我只听见你刚刚说,你和他已经没半毛钱关系了——那路见不平,我怎么管不得?”
周围群众眼见那只雌虫这么过分,逮着虫扇巴掌,也起了不忿,开始七嘴八舌指责起他。
那只雌虫皱着眉扫了周围一圈,恨恨甩开莫尔的手,朝外面落荒而逃。
……
言墨坐在小区前的花坛边,沉默地看着拴在他身旁的狗子,追着尾巴转来转去,自己跟自己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果然狗随主人。
言墨心里淡淡想,一样的傻。
马路那边,莫尔提着一袋子买回来的药奔了过来。
“喏,这个拆开敷在脸上,半小时就能消肿。”莫尔把东西一样一样塞进他怀里,“消肿了再把这个药服下,矿泉水我也买了。”
言墨把怀里的东西收好,沉默一会儿,仰头意味不明地看向莫尔。
“我记得我们几个月前还不欢而合?你说过再也不会和我这种小人打交道?”
莫尔尴尬的劲儿已经过了,轻轻小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言墨低下头,平静地说:“我不需要任何虫的可怜,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莫尔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刚刚那个雌虫,是……言煜上将吧?”
言墨倒不惊讶他猜得出来,很平静地承认:“是我雌父,昔日军部的言煜上将——怎么样,见到真虫几乎不敢相信吧?”
“确实……有点惊讶。”莫尔实话实说。
言煜上将,前任帝国骑士德里克元帅的养子,万众瞩目的下一任元帅继任者,却在十多年前因故退役,终于中将之位,退役后才追授了上将军衔。
莫尔在军部的偶像挺多的,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虽然多,却也有一个排名。他心目中排第一的是陆中将,现任上级顾遇勉强排个第二,已经退役十多年的言煜上将在他偶像排行榜中也属前列。
但莫尔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后真正见到昔日偶像,他会变成这么一个模样。
言墨淡淡道:“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你也看到了。十多年前爷爷就不允许他嫁给那只雄虫,他偏不听劝,为了那只雄虫甚至从军部退了役。”
“现在好了,雄虫喜欢年轻好看的,他越来越老,越来越不受待见,为了那只雄虫学了些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东西,早就忘了他曾经是一名军虫,曾经也在战场上立过光辉的战功。”
莫尔顿了顿,沉默许久说:“所以你才……不相信有雄虫的喜欢会是真心的?”
言墨垂着眸,短暂地一笑:“我只是从很早就明白了,这个社会的雌虫被驯服成了什么模样,他们一味纵着的雄虫也被驯服成了什么模样。”
他仰头,眸光很沉静地注视莫尔。那是一种已经认定,难以轻易掀起其他波澜的沉静。
“没有谁天生比谁高贵,比谁下贱。雄虫国度之前搞的什么本能实验不就失败了吗?”
“说到底,只是这个社会需要什么样的雌虫和雄虫,所以把我们驯服成应该成为的角色罢了。”
说罢,不等莫尔有所回应,他起身提着袋子站起,拍拍身上的灰道:“莫尔中校,你之前的话的确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卑鄙小人。”
他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莫尔一眼:“你以后,还是与我少打交道为好。”
*
因为临近年关,军部破例放了一周的小长假,顾遇终于有机会窝在家里,名正言顺赖着他家陆老师不走了。
陆沉最近都在熟悉第三军团的军务,即使放了假和他家遇遇窝在一个沙发一个毯子里,都还在聚精会神浏览文件。
窗外飘着飞雪,屋里却温暖如春。
顾遇懒懒地靠着陆沉肩头,偏头看了一会儿让他头大的军务,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后索性放弃——依他看来,放假了就该和公务说拜拜,毕竟不是谁都跟他家陆老师一样。
批改公务就是陆沉的乐趣之一。
顾遇关了光脑上的文件后,顿觉神清气爽。
他微微侧头,对辛勤工作的陆老师油然敬畏。
敬畏着敬畏着,陆中将那张认真专注的侧脸就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勾得顾遇心里痒痒的。他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搞小动作,在那张侧脸上满意地亲了一下。
他还格外有道理:自家雌君,就搁你跟前,不亲白不亲。
陆沉眼皮都不撩一下,底下的手就熟练地拽住顾遇的一绺头发,轻轻扯了扯:“遇遇,最近不掉头发了?”
顾遇拿不准回答掉还是不掉,苦思究竟是哪个答案最容易占便宜。
还没等他想出来,陆沉就抬眸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额头:“遇遇,你聪明的小脑瓜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怎么不回答?”
顾遇幽幽叹一口气:“想占陆老师便宜,但陆老师太聪明了。”
陆沉被他逗得失笑:“你想占就占,哪里需要想什么借口?”
顾遇眼睛亮了起来,又不由带着怀疑:“以前都还要打商量,这次怎么变了?”
陆沉挑起他下颌轻轻亲了一亲:“大概因为……难得放一周的假?”
顾遇瞬间精神了,翻身在沙发上按住他家陆老师,一点也不见刚才懒洋洋没力气的劲儿。陆沉也拉着他的手摁到自己胸膛,眸光幽沉地注视着他。
就在双方都跃跃欲试时,不知道哪个会找时机的虫把通讯打了过来。
陆沉顿了顿,低声说:“遇遇,快接。”
顾遇不动,不满道:“不是我的。”
于是陆沉伸手够了够,摸到了被挤到沙发缝里自己的光脑,顾遇瞅了一眼名字,更不爽了:“我哥?他找你做什么?还是在这个时候?”
陆沉提醒他:“现在是大白天,他现在找我非常正常。”
顾遇还是不肯动,瞅准了陆沉的心理防线,可可怜怜期期艾艾地说:“我哥肯定没有正事,陆老师你宁肯应付他,都不肯应付我一下下……”
陆沉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也依旧被他期期艾艾得心软,于是按他要求“应付”地在他唇上吻了吻,直到顾遇觉得“应付”够了。
满意后的顾遇放开他家陆老师,抱着自己光脑去一旁乖乖打游戏了。
可怜顾奚打了三遍,通讯才终于被接起。
“有什么事?”对于自家雄主的亲哥,陆沉还是挺愿意应付的。
顾奚通讯打得火急火燎,一对上话反而有些说不出口了:“就那、那什么……有一点小事,需要陆中将你去帮忙熄熄火……”
以前他哥借钱时,顾遇都不见顾奚说话这么吞吞吐吐过。
第一次听他哥说话这么扭扭捏捏,顾遇倍感好奇,一边手指不停地点着游戏,一边把一只耳朵凑过来。
“熄什么火?”陆沉条理清晰地抓住重点问。
顾奚啧了一声:“就那什么……孟留和兰德尔这俩好像又闹翻了……昨天兰德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示好,孟留这个没长心眼的又和虫吵了一架。本来他俩三五不时就吵一架,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次吵得挺厉害,好像、好像都要……”
陆沉:“都要什么?”
顾奚情不自禁压低声音说:“好像……都在闹离婚了。”
“所以我想请陆中将你去劝劝,劝劝兰德尔。顾二傻在你旁边吗?你在他也肯定在吧?他如果听到了,也让他去劝劝孟留。”
“夫夫俩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一时冲动闹到离婚真没必要,将来想起来也肯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