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
苏之瑾正想得出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转首,是苏骧从罩屏后头转进来。
养了两个月,他的伤势已好得差不离,一身雪衣单衫,清爽翩翩,只是面上又恢复嬉皮笑脸状,“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思想嬴荡点也没甚。”
“狗哥。”
苏之瑾斜乜了他一眼,“谁跟你一样。”
虽然她方才的心思不正统,但绝与思春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纯粹是被书册所绘震撼到了。
“狗哥?”苏骧挠挠眉心,“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大哥,你是把大哥一同骂进去了?那看来这封信”
他就袖袋里掏出一竹斋信笺,苏之瑾眼眸忽亮,一把抢过,“大哥来信了?”
她迫不及待打开读之,“甚好甚好!大哥会在我成婚前夕赶回来。”
云烟草树,雨落声声,室内是春和景明,笑声喈喈。
“二哥,你还记得那个山东高个大哥罢?就你说闪东银的那个”苏之瑾忍不住笑,“大哥在信中说他忒实在。有段时间大哥总睡不好,军医开了药,要山东大高个儿督促他吃,连服半月,大哥确实有好转,某日不靠药物就入睡了,结果到半夜,他被大高个猛地摇醒,他以为是有敌情,忙起身穿衣,问怎么了?”
她笑得捧腹,笑泪直飙,“二哥,你猜那高个儿如何回的话?”
苏骧虽早已阅信,但好久不见她如此开怀,乌溜溜的眸子里是星擷萃聚,黑亮得很,也跟着笑道,“怎么回的?”
“大高个儿把药匣推给他说,苏慎,你该吃药了,今晚睡过去,差点忘了哈哈”
苏之瑾笑得前仰后俯,停不下来,“这人倒是过于实诚了。他还看大哥俊朗,说是与家中小妹十分相配,这倒有趣,也不知他那小妹是否也这般憨呆可萌。”
“可别,家里有个傻妹妹好不容易要出嫁,又进来个憨嫂子,这家可闹腾了。”
“行行,就秋怡姐姐是个机灵的,”苏之瑾笑着打了他一拳,又觉奇,将信翻转几回,“不对啊二哥,你是不是漏给我信纸了?大哥这话怎断在这了?”
且无落款,定是少页了。
苏骧所来,正是为这信上最后一页,那是被父亲扣下了,依信上所记,箫姨突得风寒病重,柳仲宜向亲戚借了一圈,病情不见好转,钱还得往里砸,可周遭已无可借之人,不得已,求上苏家,但再是厚颜,在苏之瑾这里是开不了口了,只能去信求了苏慎。
却不知苏慎虽领军饷,但是每三月才得一回,他自己捉襟见肘,又觉人命攸天,邻里多年,不好见死不救,忙给信来家。
不过是三五十银两的事,本遣个小厮去送就可。
但苏骧却在暖阁窗下听父亲同母亲商议,“这钱借出去想也还不回来,不还倒也罢了,只忧穷家出个孝子,会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赖上咱家。
慎哥儿是个仗义热肠的,日后怕又要同柳家牵扯不清,没完没了,瑾姐儿之前与那柳杀才有那么一段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抓住把柄了,瑾姐儿在国公府的日子就难过了。”
“那怎办?老爷,生关死劫,也不好佯装不知。”
“我看倒是有一法。近来王家为他小女一事又来催得烦,不如就促成这两人,柳家缺钱,王家要个女婿,这倒是合适了,下晌你就寻个好郎中去柳家探看,同箫姨说说,这个中聘礼我们可以替柳家出。”
“可这莫不是趁火打劫?委屈了宜哥儿”
“你还替人家儿委屈上了?他要真硬气点,早该上我们家来提亲了,你看瑾姐儿被他蹉跎了多少年!”
但眼下无更好之法,两人罢了争休,在屋中细细筹商,全被苏骧偷听了去。
他一见母亲出门,就折进梅居,想同苏之瑾相商,可看到妹妹笑靥如花,不似逃走又回的那段魂不守舍日子,面上也丰腴嫩白了些,愈发美得端庄,颇有观音玉像的神韵。
苏骧又犹豫了。
可苏之瑾缺不饶他,甩他袖管,“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有甚秘密不能让我瞧见?”
“嗐,不过是男人家的事,大哥特意嘱咐,莫让阿瑾瞧了去。”苏骧决意瞒她,转身在矮几上拾了个桃花状酥糕丢嘴里,话锋倏转,“你那喜服可好了?拿来我瞧瞧。”
“未送来呢,裁缝倒是来了好几回。”
听他如此说,苏之瑾就没往下追究深思信笺,谈起喜服似有埋怨,“每回来,师傅都嘱咐我莫要再多吃了,怕到十月塞不进嫁衣里。”
那几位老师傅听闻都是国公府从禁中请来的,平日里给宫里头的娘娘妃子做花冠衣裳的,秉承也是宫中一套规矩,说娘娘们为了保持身线,量衣时都吸气挺胸,为的就是警戒自己莫贪吃,以防制好衣裳穿不上,那便落人下风了。
可见做了人上人也没甚好,为争奇斗艳,连口饭都吃不饱。
正巧莲杏儿从外头传话来,“主子,国公府来人请你去府上试喜服了!”
苏之瑾诧异,“怎还要去?不直接送过来嚜?”
“听来的随侍说,小公爷还请了宫廷画师,若是喜服合适,当场要画个合像,挂在喜房嘞。”
苏骧闻言,轻啧,“花里胡哨。我瞧定是他想让画师画他,又不好直言,恰可以拉你一同有个说辞。”
苏之瑾只觉麻烦多事,想早去早回,将苏骧往外推,“到时我也请画师给你和秋怡姐姐画上一副,这可满意?”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苏骧勾唇笑了,是纵容的和煦的笑。
他想,妹妹是嫁对人了,她不该再被搅进柳家糟污风波里,她合该安安稳稳地去国公府做她的少奶奶,享美满。
繁雨洒叶,隐映入湖。
苏之瑾跟着石青入了国公府,走在数人宽的廊庑下,倒是淋不着雨,只不过淅沥的雨在她心中磅礴,略有不痛快,换个好天来试不是更好嚜?
石青是个会看眼色的,替自家主子解释道,“苏姑娘莫怪罪,小公爷每日公务安排都有定数,今日是瞧见喜服已好,特空出两个时辰来,晚间还得赴临县,扣押新缴山匪进京刑问,怕是接连一月都不得空了。”
“这么大的雨还得出城?”
“小公爷办事从不看天,若是他想做成的事,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
苏之瑾点点头,这她倒是感同身受,说是要娶她,就那么霸道蛮横让官家赐婚,不问她愿不愿,和土匪也没何两样
待踅进虚无居的喜房,婚服悬挂在朱漆落地衣架上,两婆子忙伺候苏之瑾穿上,上穿青绿素罗长褙子,下束球路飞鸟纹销金绛纱褶裙,外罩牡丹纹生色领大袖,披缠枝花刺绣描金霞帔,下坠鸳鸯金坠子,足穿缀珠凤头履,盛饰粲然,费了好大一工夫,方徐徐挪进正屋。
陆时宴早已换好喜服,听到身后动静,转首抬眼,不由屏息,静默一瞬。
“我的乖乖,小公爷这是娶了个天仙嚜?”画师冷禾忍不住赞叹,她见惯宫中嫔妃的殊色娇容,天下佳丽自认看遍,已对美人不足为奇,但见到苏之瑾还是一惊,忙请她坐梨花木椅,唯恐折了摔了。
天仙?陆时宴站在椅后,低头敛眸凝她,高髻上别着的正是他赠她的琉璃青簪,领口恰展露她纤直的玉颈,如湖中白鹄惊鸿影,淡淡清辉,漾得人心痒。
宫娥仙妃也不及她一分,这样销魂蚀骨,好在她只是他一人的新娘。
只要他尚存一口气,谁也不可以夺了去。
只是天仙此刻已被喜服勒得喘不上气。
苏之瑾端坐在椅,生恐小腹突起绘入画中,只得微笑吸气,一面懊恼这两月吃多,一面又想到上回端午,瞧见府中几位太太们都纤瘦袅娜,怕不是常请宫中老师傅们来做衣裳罢?
她难免担忧,这桩婚事已是迫不得已,若入了国公府还不能裹腹,何乐都没了。
她不由偏头,玉颈也跟着晃,白皙如瑞雪折进陆时宴的眼里。
他的喉结轻滚,眸光暗了又暗。
苏之瑾没瞧出异样,心思全在“民以食为天”上。
她一壁应付画师,凤眼半弯似藏琥珀,一壁忿忿低问身后人,“陆时宴,嫁给你,我能吃饱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