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逢春
春悄悄,夜迢迢,银灯一缕,墙薄耳多,不便多言。
兄妹俩在长久的沉默中把话说尽。
这府里,苏骧最是了解苏之瑾,她这些时日的不抗争,他都看在眼里,无非是有了更大的主意。
但她不说,他也就糊里糊涂装作不知。
但直到今日,他才窥见她的胆大,她这人看着软糯,其实骨头是这家中最硬的。
而苏之瑾也在细细把二哥探,她自然也看出苏骧想帮她。
烛火芯子抖颤了两下,苏之瑾反握住他的掌,“二哥,我没想把你牵扯进来”
按照如先,她与柳仲宜商议好,顶多算奔往外头,可眼下她是有婚约的人,这算是逃婚了。
她可以在外隐姓埋名,权当苏府死了个女儿,可若是沾上苏骧,她跑到天涯海角,心里总有几寸挂念系在这里。
“怕是你一人难为。”
苏骧歪在椅上,苦笑,“这几日我在外走动得多,早发现我们宅子被人监视上了,只是不知是父亲还是国公府的,只怕你一出门,就会有暗哨跟上。”
苏之瑾倒是未料到外界是如此光景,也讶二哥的心细,原道他这些时日天天不着家,是哨探去了。
“阿瑾莫怕,二哥帮你。”
苏骧弹了弹袍子起身,“做人嘛,不就痴梦一场,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定替你把梦圆喽。”
气氛有些伤感,他又是个极不习惯苦情的人,把话头往松快上引,“何况我也瞧不上那陆时宴,穿我新粉袍便罢了,这满园子的小丫鬟们都在私下说,新姑爷穿着竟比二少爷还俊,真是显着他了,谁受得了?”
苏之瑾抖着肩笑。
待苏骧身影离远,院墙外幽幽传来他的风流吟唱,苏之瑾驻窗细听,“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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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及四月初九黄昏,乔妈提着食盒在小宴厅摆席面。
苏骧撩了帘子,阔步进来,“呦,今儿个什么日子,水晶鹅,酒蒸鸡,羊头元鱼父亲又签了大宗买卖了?”
他笑望着苏父,手却不老实,把一块煸得薄脆的酥饼往嘴里塞,直嚷烫。
程氏嫌弃拍他手背,“二九的人了还没个规矩,快快净手去。”
又转首望向苏之瑾,俨然换了一副笑靥,“国公府拿着你的庚贴和小公爷的八字一合算,竟是夫妻大吉昌,天定姻缘良。原本我还悬心你们俩身份悬殊,眼下看来是天爷都看好的姻亲哩。”
“也算是你的造化。”苏父扯了个鸡腿放进苏之瑾的碗里,眉眼难得柔和,“国公府的老太太还下了帖子来,下月端午邀你去府上耍耍,那可是大宴,赛龙舟,听戏文,热闹得很,也是人家重视你。”
苏之瑾握着箸儿,诺诺应了,嚼了两口饭,却无滋无味。
父母是真格替她高兴,纵使他们也知,高门大户无端端下娶,定有缘由,但能把女儿送进世家里,无论何缘由都是一场划算的交易。
母亲和姑母也多次旁敲侧击,询问她和小公爷私下是否有往来,女人嘛,总是希冀这场交易里能有一丝风花雪月的情分在,好让买卖显得不那么廉价。
可除了一场不欢的谈话,一场莫名的欠债,她和他哪还有何交集?
她一点都不想被摆在天秤的另一端,被人衡量着价值,这和市街上白花花的猪肉有何区别?
好在好在明日她就要解脱了。
四月初十,她要从这场婚里先逃出去。
苏之瑾搁下碗箸,举起小樽,杏眸含笑挹露,“爹爹,娘亲,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瑾儿在此谢过父母亲十七年的含辛,这一杯敬上。”
一口饮尽,玫瑰酿不醉人,却熏得她眼眶发红。
“这孩子怎地忽然懂事了,是要做媳妇的人了”
程氏也觉动容,拿帕揾眼角,倏把话锋转,“端午是你头回登人家门,虽名头上是逛逛,但老太太定是要好好相看你的,这进门的礼可不能备轻了。”
“那正好了”
苏骧睐目笑道,“我从江南收了些古董字画,明日去裕兴铺子给大师傅们瞧瞧,不若阿瑾同我一道去,铺子里好玩意多,让她去挑件老人家喜欢的。”
他本还想借故瞒过父母,眼下有了这档口,倒是给他们出门行了便宜。
“这倒是好不过你们姑母说那老太太是极挑剔的人,轻易宝物还入不了眼,明早我同你们一道去帮着拣看。”
苏骧正欲开言阻,却被苏父截过,“阿瑾就要做他人媳了,日后还得理偌大中馈,操持家事,难不成你日日在她后头跟着?这点小事,就让她去操持,回头让你过目就是了。”
得了此言,成算倒是比料想中大得多,苏骧饮酒下肚,计上心头,见阿瑾望来,略略点头要她放心,只是此生怕难见,笑意难免阑珊萧瑟。
到了次日,天阴沉沉,空云欲坠。
小厮套好马车,苏之瑾捉鹅黄娇裙登與,程氏却追了出来,替上两把伞,“我瞧这天要下雨,若下得大,不急着往回赶,那里离樊楼近,让你二哥领你去吃些好吃的。”
“母亲就会逮我一人薅。”苏骧笑侃,“樊楼一顿不得花去五两?我可请不起阿妹,要不你也出点钱?”
“每月份例还不够你开销的?败家子。”
程氏口中嚷嚷,但拿出早准备好的银子,“阿瑾,你收着,多的就权当你的体己了。”
苏之瑾看着手中二十两的纹银,心脏蜷缩了下,有些缠绵的疼,她这一走,母亲怕是要难过了。
她把眼泪往回逼,装作平常,抿抿嘴笑,“母亲快回罢,站在风口怪冷的,等下晌给你带龙凤糕。”
“那我可等着了。”
程氏笑把车憲毕,余光却眼尖,扫到座下一黑布裹的包袱,“那是什么?”
“那不是二哥从杭州府淘回来的古玩嚜?”苏之瑾猛一阵心虚,只把头低,“昨晚饭桌上,二哥还说过呢。”
“是了,瞧我这记性,今儿个也不知怎的,头晕脑热,心也跟着突突跳。”
程氏又转头埋怨道,“骧哥儿,那一大包可别是收了些朽木破烂,废了大师傅的时。”
“晓得了,母亲惯会瞧不起人,您快去歇着罢。”
苏骧将程氏往府里推,自个儿跳上了马车,钻进厢里,抬眼就见苏之瑾伤离别,千点泪流。
他怕母亲起疑,往门框上一拍,“去裕兴铺子。”
外头随从得令,徐徐驾动。
待行出巷口,苏之瑾才敢推开车帘子,把家凝,竟想不到母亲还站在门口看他们,在檐下显得小小一个。
还好离得远,母亲看不到她的泪直流,苏之瑾挥袖,“娘,快回罢,快回罢。”
待瞧不见,苏骧把她拉回厢内,搽她眼角的泪,“阿瑾莫哭了,接下来得细细听好,你穿这身太引人注目,必须得换了。”
他点了点包袱,“那里我塞了套小厮的衣服,等进了铺子后,我引开师傅们,你寻机换好衣从后院的北门走。那处乱蓬蓬的,白日里无人看着,你走出后,一直往南跑,就可看到月牙码头了。”
“二哥想得周到,我全听你的。只是你今天将我带出,却没把我带回家,怎和父母亲交代?”
“这有何难?”
苏骧故作轻松,宽她心怀,“我是同师傅们在一起的,你是自己逃的,与我何干?再则,逃婚是罪,忤逆官家圣旨更是死罪,父母亲也不傻,对外,他们定会到处贴招子寻你,假意你是被拍花子掳去了,时日久了寻你不得,待过了风头,那国公府也只能无可奈何将婚退了。”
他打开窗帘子,已下起了细雨,靡靡晓风,他笑笑,“你和柳仲宜在外头安生过日子,等过几年,他官期满了回京,你也跟着一同回来,外头只道是他救了你,谁能想到你们逃婚?”
苏之瑾煎着一份酸楚,素来在她眼中混不吝的二哥,竟心细如针,前前后后都虑全了。
又见他从袖里拿出戳有宝印的几张票子,“这你且收着,外头不比家里,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哩。”
“我自己攒了不少呢,不用你帮扶,何况仲宜哥哥也有俸禄,饿不死,你可别瞧不起人,快收着你那些罢。”
苏之瑾也乔作轻盈,还将程氏的二十两给他,“我答应母亲给她买的糕点,倒是得拜托二哥了,你可莫忘了。”
“母亲不用你操心,你哥我好不容易大方一回,还不紧着点?”
兄妹俩互相推诿,一顿磨嘴皮子,倒把互相逗乐了,可笑着笑着,苏骧的嘴角一颤,苏之瑾也不由跟着眼窝子一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淌,两人相顾泣不成声。
“把爷都哭烦了。”苏骧说着嫌弃,可眼尾绻着的红愈来愈浓,“等这边稳妥了,我就找个由头去定州看看你,不就坐个船的事,又不是再也见不得了。”
话虽如此说,可苏之瑾知道,她这一走,家中就仅留二哥了,父亲怎会随意放他出远门?少不得要他成亲生子,固守在京。
两兄妹自小感情深,细细把软话说,只怕经此一别,路漫漫,从此去,少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