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逢春
春啼袅袅,红痣在即,他的指尖将触未触时,见她唇瓣翕动,轻喃,“仲宜哥哥。”
痴妄消散。
陆时宴的眸光重覆清明淡漠,欲起身将手缩回,却在瞬间被一股柔软裹紧,苏之瑾纤臂勾缠住他的脖颈,委屈喁喁,“宜哥哥,为何负我?”
语气带着惺忪的迷糊,像在撒娇。
他的背脊滚过颤麻,僵着不知该如何动弹,如山阙般在她面前静止沉默。
但转瞬,苏之瑾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仲宜哥哥的肩没这么宽,她轻轻捏了捏,臂弯也不似这般遒劲有力。
她忙推开了他,因被他挡着光,苏之瑾缓了一缓,墨发半倾垂在肩胛上,眼尾缱着潮腻的红,方看清来人,她愣了下。
“小公爷?”
苏之瑾忙起身见礼,从箫姨一事后,她便没睡安稳过,今日倒是睡得昏沉,只闻梦中有莲子酒香在袭近,一片清影落下,她以为是仲宜哥哥,虽未闻熟悉书墨气,还以为是被衣袂浮动的酒气覆盖了。
见他要离开时,才举措大胆搂住他,谁曾想竟认错了。
她抬眼撞上那双清霜般的眸,歉意连连,“是小女睡迷瞪了,多有冒犯,小公爷莫怪罪。”
语调已无半点热切,清清冷冷。
陆时宴有些不太痛快,轻哂,“你倒是好睡。”
他抬步往石柱外走,却未听到她跟上的脚步声,转头见她窘促为难,“小公爷,容我稍作整理。”
陆时宴心中愈发不爽利,坐于外边的梅花石凳,垂首瞧石柱后的倩影将自己从头到尾捯饬了一遍,褙上缀的珍珠被风拂到柱壁,发出清脆之音,散在他耳里,却显得极刺,他轻哼,若是来的是柳仲宜,怕她也不讲何礼教了。
她抱男人倒是很自然可想他们私下有多亲密!
陆时宴的脸色逐渐冻结,等苏之瑾理外褙,整褶袖,重梳鬓发,碎步轻移站在他面前时,她就察觉到了。
她睇他面色多有不虞,想他对这场莫名其妙的相约也是失语的,毕竟除了此地,换成旁处,他们二人绝不会同坐一室。
她也很讶异,仲宜是没瞧见她的画么?怎是小公爷来了?
但按下疑虑不提,眼下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荒唐的相会,该有的礼还是得讲,苏之瑾欠身,“鄙女苏员外小女,苏之瑾。”
“嗯,坐吧。”
陆时宴审度了她一眼,见其拆了乌云金钗,徒留一玉簪绾发,随意闲闲,益发来气,怎要见柳仲宜就梳妆娉婷,一看是他便寡成道姑?
他瀹茶淡呷一口,又涩又苦,不是滋味。
这实属冤枉了苏之瑾,她是个手拙的,对镜方可梳个简易发髻,身边无篦子,簪钗已歪斜,她只能草草扎个圆髻,这已是最大能耐了。
她偷睇一眼,凝他面色比方才更沉,想是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平日里见惯了淑女,未瞧过姑娘家在外呼呼酣眠,怕是吓到了。
她想自辩,可又不知如何说起,他寡言,她也不便多话,两人只顾吃茶,你一蛊,我一蛊,喝得肚皮圆碌碌,她才作罢。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1】。苏之瑾只觉时辰过得忒慢,搞不明白为何女使还不摇铃,她余光轻扫,也不见焚香计时。
“陆时宴,京城守备。”
忽而,一道泠泠之音入耳,苏之瑾发了会懵方反应过来,虽说按条贯,她自报家门后,他也理应尊礼绍介自己,但谁人不知他小公爷?
他这么兀突突的自报家门,倒让她如惊弓之鸟,忙转娇靥,应道,“是,小公爷。”
他未以镇国公府嫡子身份相压,只言了当下职务,像极了寻常首次相会的小儿女。
总归是他先启了口,她也得识趣,淡淡闲聊,“我不擅工笔,画技潦草,倒是让小公爷见笑了。只怕今日娘子们的翰墨丹青均在我之上,不知小公爷为何单单挑了这么一副拙作?”
“墨鸦也算难得一见。”
墨鸦,工笔拙劣。
苏之瑾剥橘的手一顿,倒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白的挖苦,初见郎君,哪怕是敷衍,也会挑捡几句中听的吧,想必在他印象里,她已粗劣到不想应付的程度。
苏之瑾窒郁,“所以小公爷是好奇谁能把画画成这样才前来?污了您玉眼,倒是难为您了。”
话锋带刺,谁叫他的一时起兴毁了她与仲宜哥哥的相见?
满肚子的茶水已成满腹的气。
陆时宴倒不在意她的阴阳,抢走她手中的橘瓣浅尝,明知故问试探,“旁人只作梅兰竹菊,唯你画了性暴年兽,这是同哪家公子的暗语?”
“小公爷说笑,不过是随意画罢了。”
苏之瑾掩下心虚,眼眉轻垂,把丝缕橘络理得干净,放入盘中,推他眼前,以好堵上他的嘴。
只是这时光实在难捱,他不领情,反拾盘中一瓯橘瓣置于她手里,示意她吃。
苏之瑾不明所以,他吃她手中的,又反过来要她吃,这样孩子间的小把戏,好像能让他心情大好。
迫于他忱忱目光,苏之瑾小口抿着橘肉,艳的唇添了一层莹润,本就是花叶形状,更似犹带彤霞晓露痕,美得惊心动魄。
陆时宴有了几分燥意,没了耐心,不想再与她周旋,“我在柳家看到过同样的画。”
苏之瑾心一抖,嘴中的橘吐出不是,咽下也不是,又听他轻哼,“借御史夫人之手,摆曲水流觞,将阖府玩弄股掌,只为与情郎私幽,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字字锵心,追面而来,劈得苏之瑾心胆皆碎。
她囫囵吞下,稳住心绪,“小公爷不必给我扣这么大帽子,我不过是小小平民,自知斤两几何,在今日来的贵女里排不上数,怎能和御史夫人搭上关系?您实在高看我。”
苏之瑾取帕搽唇,续辩,“更何况我画技不精,只会画小年兽,仲宜哥哥与我邻里多年,家中有此画也不稀奇。”
“方才你抱着我就喊柳仲宜,可见你早知他会来。”陆时宴轻嗤,偏要剔了她的体面,“若不是换成了我,你们在这假山里偷香窃玉,如被旁人撞破,置御史夫人的脸面于何顾?”
他故意高高拿起,好让她惧,让她怯,以此便宜磋商和谈,这是他对敌行之多年招数,屡试不爽。
可苏之瑾偏偏是个硬骨头,不合他愿,“小公爷断案都是靠子虚乌有的想象么?”
她把玉颈高高昂起,颇为愤懑,“何况仲宜哥哥举止端方,从不行逾矩之举,小公爷用偷香窃玉是辱了他。”
她还替他鸣不平!
陆时宴垂眸,那点绯红的痣攀入他的眼,他想起在军营的那一晚,这点红在淡月下,重重光动影转中,似冬日寒梅轻捻,暗尘香拂。
诱他惹他。
他更是气不顺,“你就这么中意他?”
“我中不中意与你何干?”
苏之瑾抚裙起身,跺着脚往外走,只觉他多管闲事,不自知的益往他在意处踩,“何况仲宜哥哥才貌两全,温文尔雅,我中意仲宜哥哥有何不对?过不久我们还要成亲,生个娃娃……”
“不许!”
陆时宴更不爱听,一语截断,攥紧她皓腕,不放她走,“你不许对他有念想!”
“要你管!”苏之瑾使力挣开,语气也越发不善,“你又不是我的爹爹和哥哥们,凭何管我!”
“是你的谁就可以管了是吧?”
话赶话,陆时宴已无和她娓娓商谈之心,他快刀斩乱麻,低头冷道,“我要娶你为少夫人,你不可再念他!”
少夫人?
苏之瑾骇目,似被雷劈,心神撼震,仿若在听惊悚玩笑,“你可是有疯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