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个人的夜晚
每年的圣诞节,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都是不下雪的。她很奇怪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去看一场电影。坐在公车上时,看见街上商店的橱窗都用粉笔画出了英文和雪花。merry christmas还有翠绿的圣诞树,挂着小天使和铃铛。行人却是稀少的,快乐的party也许会持续到深夜吧。下车之前,她对着车窗玻璃,掏出口红,轻轻地涂抹。hi,她对玻璃上的那张脸微笑。她想她真的喜欢这个温情的节日。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钢琴课。新西兰导演的作品。当旋律像水流一样倾泻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轻易地坠落在里面。蓝色的潮水在暮色中翻涌,天空的色彩是模糊的,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钢琴被孤独地遗留在沙滩上。她突然轻轻地哭了。她看到了身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男人,转过头凝视她。
她用手指挡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你喜欢这场电影吗。那时散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她说,是的。电影有时就像我们灵魂深处遗失的幻想。你在接触它的同时,体会着破碎。
男人轻轻地笑。他穿一条深烟灰的灯芯绒裤子,干净的短发和眼睛。他说,圣诞节的晚上,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我们该去教堂听赞美诗。
他们走在街上。天空下一点点细而寒冷的雨丝。在桥上,她伏下身去看江水上起伏的霓虹光影。风把她的发梢吹起来。她大声地叫着。江边停泊着外地的渔船。她说,我常常幻想一只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了,丧失掉一切的往事。
他说,想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方向。
教堂里挤满了人。在一块黑板上,他们看见手抄的一段话,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这是《诗篇》第四十二篇里的句子。在人群里,他们听到教堂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宁静的歌声充满虔诚。她没有祈祷。她告诉他,在她童年的时候,外婆常常带她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吃饭和睡觉之前都要做祷告。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唱赞美诗。她们就是一首一首地不停地唱。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喜欢阅读圣经而不祈祷。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他在喧杂的人声中,俯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还会背一段给你听。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要读一段圣经才能入睡。无眠的深夜,往事翻涌。害怕分开的那个人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依然想和她在一起。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就变成冰冷的尘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很难长久地爱一个人。她对他说,很难的事情吗。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让你感觉更加孤独无助,你只想离开他。一个人走得很远。
一个人去南京的时候,在玄武湖边看银杏树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飞如雨。那时想身边有个人,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起看着就好。在紫金山的海底世界,她看一种远古时就有的鱼。硕大诡丽的鱼,在阴暗的洞穴里游移。她贴在玻璃上,静静地凝望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丧失掉任何的语言,是宿命的孤独。她对他笑着说,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
他们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他给她热咖啡和烟。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凝视人的视线很执著。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对他倾诉。
他还要了酒。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边,一直在交谈。他发现她抽烟很凶。她说,这是她写不出文字时养成的习惯。像我们这种写字的人,她说,时间长了,就不知道是自己在玩文字,还是文字在玩自己。最穷的时候,身边只能搜出几块硬币。没有钱坐公车,只能走一小时的路回家。习惯了生活的窘迫和混乱。有了稿费会去商店,很快挥霍一空。
深夜写稿的时候,有时觉得整个人会废掉。脑子中一片空白。很多人不喜欢这些颓废苍白的文字。生存是困难的。像我这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听punk音乐的人,得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可是又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灵魂。
想过嫁人吗。
想过,但是嫁给谁呢。相爱的两个人是注定无法平淡地继续一生的,不搞得生离死别不会罢手。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比独自一个人时更孤独。有时想,嫁个有钱的男人吧。我是谋生能力非常差的人。自己很难养活自己。如果没有工作。但是我可以看上他的钱,他可以看上我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很会笑,笑容灿烂,眼睛都会笑得皱皱的。或者可以同居,他可以像收留一只小猫一样地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
他听着她。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的敏感和灵异。可是她后来死了。这个世界不合她的梦想。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只是有些人可以学会遗忘,有些人却坚持。
他们到角落里跳舞。她脱掉了毛衣,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衣。是一首低回不已的blues。他在阴影中俯下脸亲吻她清香的发丝,然后滑过她花瓣一样的脸颊,触及她的嘴唇。她的身上混杂着烟草,咖啡和香水的气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邂逅以后的第七个小时,身体的抚慰是简单而温暖的,在阴暗的酒吧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相拥。
他说,我从北方过来出差的。明天就得回去。
我知道,她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
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夜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几乎是激烈地,在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城市。这时江边的钟楼敲响了十二点。在最后的钟声即将消失之前,他把她拥入怀中。
圣诞快乐。他对她低声地说,再次亲吻她。雪在头发上融化,顺着发梢流下来。仿佛泪水。
她说,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
不会。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即使没有结局。
等到你老的时候,你会想起有一个夜晚。和一个南方的女孩。去教堂听赞美诗,在酒吧跳舞。大街上好大的雪。你们不断地亲吻。还应该做爱直到天明。
是,他们都笑起来,他再吻她。她给他看她嘴唇上的淤血。是他吻过以后留下的。
他说,疼吗。
过几天就会好,她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伤口,放心。
我可以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突然说,虽然我并不有钱。可是会有三顿饭给你。
不要许下任何诺言,请你。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他示意不要再问下去。然后快乐地尖叫着,向前面跑过去。
他们一直走到市区中心的广场。喷泉的雕塑,荒凉的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说,有时候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看看蓝得透明的天,洒满灿烂的阳光,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是。好像沉在一条河的底层。感受时光像水一样地流过去,流过去。但是在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我常常以为会有一个人出现。对我说,他要带我走。每一次,在独自出去旅行的时候,一个人在车站,机场,码头,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觉到内心的期盼。想不再回来。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漂泊下去。永无止尽。
一个下午,我在这里看见一个男人。他坐在樱花树下。旁边放着画报,一纸袋的糖炒栗子和矿泉水。他仰起头看城市上空盘旋的鸟群。我看见他微笑时的眼睛和牙齿。我感觉他是那个可以带我走的人。我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开。他穿一件浅褐色的布衬衣,在人群里轻轻地一晃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把我遗留在了这里,甚至没有对过一句话。
她低下头微笑。
他们在广场里漫无边际地行走。雪好像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掉,天空渐渐变得灰白,黎明曙光隐隐透出。他们再次亲吻。她嘴唇上的小伤口又裂开,腥热的血染在他的唇上。
在倾斜的街角,
我们颓然地拥抱。
没有一只鸟飞过,
过问破碎的别离。
她轻声地念诗给他听。她说,我还不想和你说再见,可是我们该告别了。他点头,他的发梢不断滑落雪花融化的水滴,一夜的无眠和寒冷使他脸色苍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说。
看看我的眼睛吧,只要记住我的眼睛,直到你变老。她仰起脸。
他对她挥挥手,消失在广场的樱花树林后面。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她想他会带着她整夜的倾诉和眼泪,回到他遥远的北方,然后渐渐地在时光中淡忘,直到完全遗忘,她感受过他的亲吻和倾听,缠绵,陌生,稍纵即逝。
带着微微的醉意,她在车站赶上第一班凌晨的公车。而黎明初醒的城市,雪刚刚停息。
早起晨练的人们开始走动。尘烟拉开序幕。没有人知道一整夜里的大雪,曾如何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