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红烛念心明
老秀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双手负后挺了挺自己的腰,关节发出嘎吱响声。
陈平安站起身,要往里屋走去,“你们先坐,我去屋里烧壶水给你们煮茶。”
老秀才闻言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茶水晚点再喝也不迟。”
崔东山在一旁站着,没有发言,有老秀才在场,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也不敢说话,要不是有陈平安在,不知道老秀才要如何拿自己出气,其实崔东山也很想了解老秀才到底是如何看待陈平安的。
“许久未来人间走动,我这把老骨头也是快撑不住了,今天应是大年初二,正是外面热闹的时候,小平安呐,要不你就陪我这个老头子逛逛?”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自己家也没有套像样茶具,用这个招待文庙圣人实在是过于寒酸了。
“老先生是要逛逛小镇吗,这边虽说座破碎小镇,但也有几处古色古香的地界。还是周遭的几座山峰,确也有几处风景秀丽,我从小在这边掘黄土摘草药,山路什么的,我都熟悉的很。”
老秀才笑呵呵地说道,“小镇就不逛了,不打招呼就在别人的地界走来走去的,我怕下次就进不来了,咱们去外面逛逛吧。”
只见老秀才大袖一挥,天空霎那间被遮蔽成黑夜般,只是呼吸的功夫,几人便是横挪百里,来到了三江汇流的红烛镇地界。
小镇的杨家药铺,看门人郑大风不知从哪里提了只烧鸡,兴冲冲地便往里闯。
在柜台后方的李二看见那基本被小镇所有百姓都不待见的色胚汉子,却没有流露出与他人相同的表情,仿佛郑大风就这么如同回家般的随性是件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抬眼看到了郑大风的一只脚踏在门槛之上,李二便皱了皱眉头,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大风,同你说了多少遍,药铺的门槛不准踩踏,要一步跨过去才是。”
郑大风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于自己这位师兄的教诲一向是只听三分不记一秒。
“行了行了,知道了,这点破规矩就你最遵守,还是你家婆娘调教有方。”
“郑大风,这可不是我媳妇说的,而是师父的规矩。”李二斜眼瞥着那手提烧鸡的汉子,静待他的后面动作。
郑大风一听是那常年倚靠在后院抽着旱烟杆的杨老头的规矩,一下便是慌了神,他缩了缩脖子,隔着门帘往后院张望。
郑大风埋怨道,“怎么不早说,我咋没听师父讲过有这规矩。”
“师父能和你讲句话都算你烧高香了,还指望他老人家和你讲这个道理。”李二望着郑大风,讪笑道,在家中木讷的丈夫和孩子父亲,在药铺面对郑大风时,倒是难得愿意调笑对方几句。
听到自己师兄如此实诚的发言,郑大风也是哀叹口气,低头看了看这过新年还踩着的旧布鞋。伸出手,将手中烧鸡递给李二,“拿着,这可是我从二愣子那搞来的头一只,专门拿来孝敬师父他老人家的。”
郑大风递过烧鸡后,郑重其事的走到门外,极为夸张地将腿抬起,高跨过门槛,算是弥补了先前的过错。李二看着那汉子,也是见怪不怪了。
郑大风接过烧鸡,迈步就要往后院走去,李二则是伸出一只手拦住了看门汉子前进的步伐。
“干啥?”
“师父躺着好像睡着了,你别进去打扰他老人家休息。”
“那这烧鸡怎么办,还透着香呢。”郑大风提了提手中烧鸡。
“咱俩吃就行,待会再去给师父买一只。”
“我说李二,你也忒不地道,合着你就指着你师弟我坑是吧,咋没个本事回家欺负你家娘们去。”
李二没有接茬,只是灿烂一笑,好像又返回到在家的那种木讷状态,“老规矩。”
郑大风听到这三个字,气得跳脚开骂,“好你个李二,就你这还当师兄呢,真以为我拳脚功夫不如你不成,来来来,你大风哥哥今天好好练练你。”
不过三百招,李二便坐在桌边手拿烧鸡腿吃得欢,鼻青脸肿的郑大风只能张开一半嘴嗦着鸡脖,他还不能把嘴张大,免得疼到那肿胀的半边脸。
红烛镇上,一老带着两小在街上逛荡,这朴实无华的小镇让老人想到了自己尚未著书成名,还就只是那穷酸秀才的光景,过往回忆涌上心头,老人也是惆怅不已。
途经一座书铺,老秀才却是没有去里面逛逛,而是径直离开,陈平安对此不解,老秀才笑着为少年解答,“这书铺里贩卖的书籍,只能是商品,这都是从了商家那帮势利鬼的风气了。往往都是哪位著书之人名气大,就刊印售卖,而那些确有真材实料的小而精,仅仅因为著书之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便被忽视。”
陈平安仿佛从这句话中读出了什么,“文圣老先生也是如此过来的吗,从以往的寂寂无名到现在的儒家圣人。”
崔东山震惊于陈平安的直白发言,站在身旁悄然挪了挪位置,老秀才听完,却是爽朗大笑着。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说起那会还真是要拘一把辛酸泪了,也是苦了几个跟着我的学生了。”
“齐先生当时也已经拜在老先生门下了吗?”
“是啊,当时的我就只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穷秀才,有一次与学塾的夫子为了‘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吵了起来,吵来吵去也是没个结果,谁也不让着谁,到最后就气鼓鼓地回家了。没成想倒是有个蒙学后要进入学贯阶段的少年,约莫着比你现在的年纪要小点,偷跟着随我到家,嚷着要与我拜师,那人便是你的齐先生。”
原来齐先生也有这般随心随性的行为,相较于以往的稳重儒雅,齐先生的形象在少年郎心目中更加完整了几分。
谈到以往,老秀才便打开了话匣子,“那段日子可真算得上吃了上顿没下顿,温饱都是个问题,哪有精力做学问,好在有他们大师兄的家族定期零用做支持,再加上师兄弟几个也都是苦中作乐的人,日子也能咂摸出点滋味。”
聊过过去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肩膀上的陈吉祥更是痴迷,谁人不愿意听一位圣人的成名过往。而一旁的崔东山则是一反常态地低头不语,看不清表情。
“后来啊,我写的书开始有人看了,书上的观点也渐渐被人开始讨论,名气上去了,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了。直到后来被推举代表儒家参加了儒释道三教辩论,并且有了点成绩,这才有了先前的地位。”
说到这,老人唏嘘不已,回首往昔,跌宕起伏的人生却也只在百年之间,如今自己所创立的学说都不被世间认可,那些书籍,恐怕也是不再允许售卖了吧。
陈平安仿佛是猜到了老人心中所想,静待老人从惆怅思绪中返回。
“不以盛世说丰年,但凭肉眼观人间。现在想来,也未必全然是件坏事吧。”老秀才喃喃自语道。
陈平安听不清老人的嘟囔言语,崔东山却是听的一清二楚,他猛然抬起头望向老人,眼中流露希冀的神采。
老秀才冲着崔东山笑了笑,他转头朝向陈平安,“可曾有令你自己印象深刻的书籍?”
陈平安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文圣老先生,其实…其实我连字都认不太全呢,更别说看书了。”说着说着,少年郎有些脸红,与一位儒家圣人说及自己连字都认不全,属实有些贻笑大方了。
“不打紧不打紧,蒙学识字非是赛跑,重点是没了先生督促,自己能否坚持,若是有心,便无需拘泥于那几本蒙学书籍。”
“老先生是说只要有心,哪怕起步较晚,也可做到齐先生所说的,学、思、习、行。”
老秀才对如此聪慧的陈平安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他抚须开口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