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年年皆胜意
倒悬山,陈平安心中了解了大概。
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地名,少年郎便明白了剑仙卢红口中所谓天下剑修梦寐以求之地。
那是剑修宁姚的家乡,听这位本土人士所说,那就是一座较小的城池,可能还没有大骊王朝的京城一般大,只是陈平安也不清楚大骊京城的面积多少,在他想来,哪怕宁姚的家乡再怎么小,想必终究要比槐黄县城加上这周遭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面积要大。
宁姚曾说那里的特别之处在于基本上是人人习剑,人人为剑修,武夫的数量极少,还有就是那边的酒没有这边的入口醇香,其余便再无特别之处。
犹记得当时在小镇,当陈平安满怀期待想要了解外面世界的时候,剑修宁姚,或者说少女宁姚只是寥寥几句带过,并未多说,不知是否是陈平安的错觉,他察觉到眼前的宁姚提及自己家乡之时,有一种抹不开的疲惫与伤感。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卢红先前的提问。这下便是轮到卢红惊讶了,他深深看了眼陈平安,“你知道倒悬山?你不是一直生活在小镇,这才头一次游历吗?”
陈平安便将开春以后在小镇的遭遇大致地与眼前的红衣男子讲了讲,告知了对方自己曾遇到过来自倒悬山的少女剑修,也莫名遭遇了正阳山白发老猿的追杀,不过少年郎自然地略去了关于齐先生的部分。
陈平安并不是对卢红特地有所隐瞒,他只是觉得齐先生的临前托付或许与小镇突发变天有着莫大关联,在自己没有搞清楚之前,还是莫要随意下定论为好。
这脚踏飞剑的一路之上,卢红都是安静地听着陈平安诉说自己在小镇的遭遇,作低头沉思状。当少年郎叙述完毕,飞剑也已是缓缓下落,他们来到了红烛镇的边缘地带。
“原来如此,看来你所住的地方原先应该就是浩然天下的某处洞天福地了,不过现如今已经破碎坠地,沦为普通地界了。”
“我也有听人提过这个说法。”陈平安点点头附和着。
卢红收起剑,摸了摸自己略带胡茬的下巴,“啧啧啧,能让各方势力都争相入局,就连剑气长城的剑修都跨海而来,看来你们这小镇不简单啊。可惜啊,破碎坠地,不复当年咯。”
卢红讪讪道,若是小镇未曾破碎坠地,他还真就要跟着陈平安去看看能生养出如此愣头愣脑小子的地方,到底是块怎么样的风水宝地。这让陈平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感觉卢红的言语表达与宋集薪颇为相似,但是卢红却多了份独属于剑修的直白与洒脱,不像宋集薪那般讲话弯弯绕绕,非得要别人转七八个圈才能听懂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
“卢红前辈,你能和我讲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吗?”
“其实我也未曾去过,只听说倒悬山是天下最大的一枚山字印,顾名思义也就是倒悬过来的一座高山,它孤悬于浩然海域之上,而剑气长城就需要你登上倒悬山,跨过一道天门,才能前往。传说那边屹立着一座万年不倒的天堑长城,用来抵御妖族的入侵,长城之上有着万年来战死剑修所留存的剑气环绕,不论修士武夫,登上城头都是莫大的机遇与挑战。剑气会驱逐难以承受其洗炼的修士,但如若能够抵御得住,将对提升自我修为有着相当大的裨益,甚至运气好的话还能获得其中某道剑气的认可,或许就可借机参悟其中的剑法大道。”
“抵御妖族入侵?”陈平安对这句话不甚理解。
卢红点点头作肯定状,“不错,就是抵御妖族入侵。其实这世界不止有我们一座浩然天下,还有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以及妖族所占据的蛮荒天下。倒悬山背后的剑气长城,说白了就是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接壤边境处,那边的剑修世代为浩然抵御蛮荒妖族的入侵,而浩然的本土剑修也会源源不断地前往剑气长城助阵,砥砺修为的同时,一到上战场杀敌。”
陈平安越听越沉默,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何宁姚的眼神之中,有着一丝难掩的落寞,在那样的残酷环境下,或许亲人朋友间生离死别也是常有的事情吧。
“可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为什么要进攻我们浩然天下?浩然天下不也有妖族吗?”
卢红对陈平安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搞得有些不耐烦了,“妖族的入侵不外乎就是争夺资源,这就和浩然天下一些门派,国家间的相互侵略是一样的。”
陈平安很能理解卢红的这个比喻,小镇以前的有个习俗就是要在春种之际,打上铁索井内的第一桶清水灌溉自家农田,因为这样今年的耕种收成就会格外的好,所以每到那个时间段,铁索井旁都会爆发几场因为抢水引发的冲突,其中不乏有人因此大打出手的。这样的情况听说直到上任督造官宋大人上任以后才有所缓解,是他极力劝说百姓们不要太听信此类谣言,而是把精力放在改善耕种技术之上的。
“你在这问这么多,都不如亲自去剑气长城走一遭,听说只要你的战功卓著,就可以在城头刻字,那对于每一名修士,尤其是剑修来说都是莫大的殊荣。至于妖族嘛,生活地界不同,思想自然就不同了,和人一样有好有坏嘛,就像”
卢红说着,看了看一直坐在陈平安肩头之上,安静听两人对话的松华山小树灵。察觉到这红衣男子的视线,陈吉祥忙站起身跳到卢红的肩头,他对着红衣男子的耳朵大声地为自己辩解道:“看什么看,我是天生地养的天地灵兽,又不是什么树精,树怪的,你有没有读过书啊,陈平安,你的那本《搜山录》呢,拿出来给他开开眼。”
陈吉祥指挥着少年郎要拿出那本书籍为自己正名,卢红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把我耳朵都震聋了。”他屈指一弹,将陈吉祥弹回陈平安肩头。
“得了,楞头小子,你也别问了,咱们到时候剑气长城再见吧。”
不等陈平安回应,卢红御剑缓缓升空,与少年郎挥手道别,陈平安也一同挥手,没有言语,只是听见卢红自己的轻声嘟囔着,奇了怪了,怎么以前遇到的妖族都想不起来了,对了,好像先前遇到了一只青蛙精,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声音渐弱,身影也渐渐远去。
“吉祥,卢红前辈刚刚是不是在说他先前遇到了一只青蛙精。”
“我也听到了,那不就是我们遇到了那个自称玄鱼的精怪。”一想到那踹了自己屁股一脚的青蛙精,陈吉祥就气不打一处来。
“应该是了。”陈平安点点头,“砥砺剑道用剑挑动巨石,确实是卢红前辈的风格。”
红烛镇的边缘地带,这里离槐黄县有着几十里地的山路,当初带着李槐他们从小镇出发,最先经过的就是这座红烛镇。
临近新春佳节,夜晚时分的红烛镇确实如同名字那般,闪耀着温情的烛红色,镇里灯火通明,站在此处边缘地带也可以隐约听到孩童的嬉闹声响,映衬着一旁汇聚于此的三条江水也格外的温柔。
陈平安没有多作停留,他带着陈吉祥抓紧往槐黄县赶去。
槐黄县小镇溪畔的村塾内,赵垚将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个遍,他将每条竹凳都归拢起来放好,讲台之上的戒尺等物件都按照齐先生所在时的规矩摆放齐整,就像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有始有终。
齐先生不在了,但是镇上的孩童们依旧需要蒙学,听说福鹿街那边几户大姓人家共同出资又找了一位教书先生,等年过完开春之际就会来此任职,届时这座村塾就要易主了,村塾旁边的竹屋可能也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新的教书先生落脚的地方,哪怕它是当时由齐先生出资搭建的。
或许明年新来的教书先生会嫌弃这竹屋的简陋偏僻,转而搬到镇上去住,但是赵垚觉得也应该提前个打扫干净。
走出村塾屋舍,赵垚抬头发现今夜月明星稀,是个月下漫步的好日子。但今夜的他却没有心情,仰头望向天空,齐先生的教诲尚在耳边回转,赵垚独自站定,心中的思绪复杂缠绕,他纠结了许久。
风儿吹过,片片雪花掉落,又开始下雪了。赵垚想起今个就是大年三十,等到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旧年的一切也会随着初升太阳照耀下的融雪,消散虚无。
赵垚长叹了一口气,口中吐出寒气如同烟雾般袅袅升起。“先生,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吧。”赵垚回到竹屋内,他将早已收拾好的一切归拢,手指转动,心念流转,物品便消失不见,被他收到了那枚玉簪之中。
赵垚褪去了儒衫,穿上了齐先生早已为他准备好,他却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走出竹屋之外,少年拿出一把铜制门锁,他小心翼翼地将屋门锁好,铜制的门锁就这么坠挂了竹门之上,放手之时,铜锁与竹门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年三十夜,迎着风雪,赵垚就此离开了槐黄县城。
一路飞驰,陈平安终于回到了家乡小镇的东大门,新挂的牌匾之上写着槐黄县三个字,显得格外气派,只是牌匾之下依旧是用篱笆所造的木栅栏,看起来翻新了,不如先前那么陈旧。
走过大门,郑大风的黄泥屋子依旧矗立在那,屋内没有光亮,不知道这个看门人又躲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
远远望去,小镇的富贵人家街道上,谁家小孩正拿着烟火在青石铺就的路上奔跑打闹,红火的灯笼高挂街道两旁,而小镇另一边,对比之下那几条穷苦人家扎堆的街道就显得没有这般喜庆热闹。
这时陈平安才意识到原来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一时之间少年郎有些迈不动步子,所谓近乡情更怯,或许就是这么个道理。
趁着月色,陈平安行走在屋檐遮蔽的阴影之下,他不想去打扰任何人,或许小镇里的其他人也不会希望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看到消失快一年的小镇泥腿子。
风儿吹起,雪花开始飘落,终究是开始下雪了,没有了积雪的年三十总是少了些味道的。
经过了铁索井,经过了大槐树,经过了糕点铺子,沿着石阶,陈平安闭着眼睛都能记得回家的路,但他却走的很慢很慢。陈吉祥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转身拐进了泥瓶巷,这条熟悉至极的小巷依旧那么的狭窄,陈平安张开手,触摸着两旁的黄泥墙面,他跺了跺脚,发出几声脆响,看来这边路面也学着别处新铺了石板。
旁边稀疏的屋舍内有着通明的灯火,家中的子女长辈都欢聚在一堂,围在一起吃着迎接新年的团圆饭。
越往里走,小巷就越发黑暗,没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
一片云彩掠过,挡住了月光。终究只是那么几步路,少年郎走到尽头,巷尾的两座毗邻屋舍掩藏在黑暗之中,似是在抱团取暖。少年郎有些落寞,却也有些释然,他期待了很久,也安心了不少。
从怀中摸出院门的钥匙,带着少年郎体温的钥匙缓缓打开了他的心门,从这刻起,少年郎不再是武夫,也不再背剑,少年郎只是少年郎,陈平安也只是陈平安。他推门而入,似乎是看到了这一年中盼望他回家团聚的爹娘,他轻声地朝屋里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从屋里跑出一位身着粉色衣裳,眼角含笑的姑娘,似乎是特地想要在今天做出些改变,今日的她没有盘着丸子发髻,而是扎着高高的马尾,显得干净利落。屋内昏暗的烛火照射在她的背后,在陈平安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切。
云彩散去,月光照亮了这条小小巷弄,陈平安看清了屋门外的阮秀,她嘟着嘴巴,似乎是对自己这个主人家外出多时,久而未归感到不满,陈平安呆住了,陈吉祥也呆住了。
许久,少年郎呆呆开口道,“秀秀秀姑娘。”
看着少年愣头愣脑的模样,阮秀扑哧一声,脸上佯装的表情也是绷不住了,少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陈平安,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