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行途终漫漫
在鹤上城消耗了不少光阴，陈平安继续带着小树灵一路北上。每天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以及走桩打拳时间以外，少年郎就是在林海间飞驰。
年关将近，天气也是愈发寒冷，恼人的寒意裹挟着寒风吹的人脑袋生疼。不知道是否是受了气候的影响，陈吉祥变得越发嗜睡，现在的他往往一天要睡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清醒时也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振的样子。
陈平安十分担心小树灵的身体状况，不过他倒是说没什么问题，可能是第一次以本体状态远游四方，并且太久没有和植物共同生活的原因。少年郎便想到自己的咫尺物中还有一盆凤梧花，提议陈吉祥想要休息时可以进入自己的咫尺物中，等到醒来时再用心神沟通自己即可。
陈吉祥觉得这个建议相当不错，欣然应允。
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少年郎一个人于山林间穿梭。为了赶路，他没有选择再前往城镇，充饥的干粮之前在鹤上城早已准备齐全，偶尔发现林间灌木丛里的浆果也会被他采摘下来，用以赶路途中解渴。
清晨醒来后和夜晚入睡前的两个时间段，陈平安依旧孜孜不倦地练习着撼山拳法中的六步走桩，不过现在的他还多了件事情，那就是阅读《搜山录》和研究那本《天箓宝鉴》。
陈吉祥对于这本《搜山录》的好奇心完全不亚于陈平安，以至于这小树灵要求少年郎必须得将看书的进度与自己保持一致，不许陈平安自己偷偷先给看了。对于陈吉祥的这一点要求，陈平安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当他独自休息时，他就会翻看那本《天箓宝鉴》。
因为书上只有符箓样式而无文字注解，陈平安就只能看着上面的笔走龙蛇而不知该如何理解。所幸陈平安的记性相当不错，他发现林守一先前所使用过的一切符箓都能在这本书上找到，自己的咫尺物中也尚有几张留存。
“引火符”，“唤潮符”，“翻山符”，“山水破障符”，“阳气挑灯符”，“土灵甲鼓符”。这些个陈平安或使用，或见过的符箓都能够在书上一一对照起来，而更多的则是陈平安从未见到过的符箓。
无聊之余，陈平安就会以手指作笔，在空中临摹这些个符箓。突然少年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果用暖树赠予的“银鳞引气笔”，借用陈吉祥的天地灵气，自己是否也能在符纸上画下这些符箓。少年郎想起了那次林守一所使用的“五雷符”，那符箓威力，就算是对敌五境武夫，只要在趁其不备的情况下引爆，恐怕对方也难以全身而退。
今夜雨雪交加，山道之上泥泞不堪，大雨落在肩上如针刺般疼痛。在杂草丛生之地，陈平安发现有一座破败庙宇可用以遮蔽风雨，庙宇屋顶一角漏出一个窟窿，雨雪争先恐后地钻入其中，仿佛他们也是世间躲雨人之一。
所幸破败庙宇的大门依旧牢固，可避免遭受寒风的侵袭。陈平安推门而入，袖中“阳气挑灯符”飞出，将这间空间不小的庙宇内部照得透亮，也驱散了若有若无的阴邪之气。
陈平安得以窥见庙宇全貌。其内部所供奉的山神像早已风化侵蚀严重，供奉所用的烛台果盘也散落一地，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杂草，只是因为那一处的屋顶漏雨，显得阴冷异常。只是这一地的杂草从何而来，庙门紧闭，难不成都是从那屋顶漏雨处被风刮进来不成？
陈平安能够隐约感受到庙宇一处角落的瑟瑟发抖，少年郎心中了然，念头微动便收回了“阳气挑灯符”。破败庙宇又重新恢复了原先的阴冷状态，陈平安将散落于地上的烛台捡起，放到供奉的桌台之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三支线香点燃，袅袅白烟飘然而起，但也是驱散了一些诡异气氛。
“在下无意打扰诸位。只因今夜风雪交加，途径宝地想要借宿一晚，明早天亮便动身离开，还望各位成全。”
陈平安对着空荡的庙宇角落轻声说道，只是并无回应。
陈平安也无所谓，他走到对角处倚墙坐下，开始就地生火取暖。心湖间突然响起了陈吉祥的喊叫声，陈平安将这今夜异常兴奋，毫无困意的小树灵从咫尺物中带出，顺便取出了点火所用的火折子。
陈吉祥一从咫尺物中出来，便察觉到此处庙宇内的不对劲。他站在陈平安的肩膀上，伏耳提醒着少年郎。
“陈平安，这地方不对劲，我感觉那个角落有几道鬼物的身影。”说话间，陈吉祥用头微微倾斜，指点着方向。
陈平安看着这动作，他莞尔一笑道“我也察觉到了，不过没事，我刚才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
听到陈平安这么说，陈吉祥便也不再说什么。看着少年郎娴熟地用火折子点燃几丛干草，又用干草点燃了自己一路收集而来的干树枝，一个火堆就这么被架了起来。火焰在其上肆意跳动着，再次驱散了庙宇角落的阴暗与湿冷。
陈吉祥看着跳动的火焰愣愣出神，回想一个月前，自己还在松华山上做着无聊的恶作剧，若不是陈平安的出现，自己也不会走出那座大山，又或许早已被那玄羽门的匀风给抓了去，过着不知如何的惨痛日子。
陈平安没有打扰小树灵的沉思，他坐在篝火旁默默地运转武夫真气。那使枪武夫周围说的一点不差，经过那搏命一战，陈平安耗光了所有的武夫真气，就连最后一丝压制境界的保命真气，都被陈平安调动御敌。
回想当时那一战，着实是凶险万分。自己被困在那长枪阵法中难以逃脱，每耽搁多一些时间，性命就多一分威胁。窍穴中的两道剑气疯狂抖动，想要助自己破敌。只是陈平安无意去使用那两道压箱底的剑气，他想要靠自己，要学会在逆境中克敌制胜。如果一味地依赖剑灵姐姐送给自己的剑气，自己将毫无成长，剑气也只有两道，一旦用完，自己也将成为他人眼中的待宰羔羊，除非未来自己就躲在家乡小镇，再也不出门了。
只是那怎么可能，陈平安有好多事情要做。答应齐先生的，答应剑灵姐姐的，要和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要有足够力量保护顾燦，要为楚天风讨回一个公道，还有就是要得到认可，配得上心中的那个她……这里面的哪一个都不简单，哪一个都不允许自己懈怠，他只有不断成长，不断强大才可以。以前练拳只为自保，现在练拳是为保护他人，成不了剑修那就成一名剑客，成不了修士就成一名武夫。
“陈平安，你在想什么呢？”
陈吉祥的话语打断了少年郎飘荡在半空的思绪。
“哦，没什么，发了会呆。”陈平安心念回束，正看见这小树灵在伸手烤火，他打趣道：“你还伸手烤火呢，不怕烫到自己了？”
“这有啥。”陈吉祥用烤到充满热气的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他说道：“这又不是你那符箓催动之火，伤害不到我的。对了，要不把那凤梧花给搬出来烤烤，我看他在咫尺物里也晒不到太阳。”
“你当土地庙旁的一株花朵也是《搜山录》中所记载的奇珍异兽吗，还烤火呢，点着了怎么办。”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
陈吉祥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脑袋，憨态可掬道：“说的也是，那给它浇点水吧，下次天气放晴时，把它搬出来晒晒。”
陈平安点点头以作回应。
“陈平安，那个周围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
终于还是提起了这个问题，这一路上陈吉祥愣是憋着没问，这倒是让陈平安都以为这个小树灵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其实忘了也好，陈平安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陈吉祥。
“陈平安，你是不是已经中了什么毒，要不久人世了？”
砰的一声，一记响亮的板栗敲在陈吉祥的脑门，那清脆的声响让土地庙对角的游荡鬼魂都吓了一跳。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巴。”陈平安用话语驱散了晦气。家乡小镇的居民们特别在意这些事情，每当自家孩子说了些晦气言语，家里的长辈们都要严厉教训一番，并用话语冲击掉那些晦气词语。不知不觉间，陈平安也就继承了这些传统习俗。
“其实也没什么。武夫每三境为一个阶段，三境破四境需要过一个天关，名字就叫作‘泥菩萨过江’。由名可得，只有坚韧体魄，稳固底子才可冲破此道关卡，否则就如同泥菩萨进入江水中一样，被滔滔江水淹没。”
“会死？”
陈平安摇摇头，凝重的面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肃穆。少年郎说道：“我也不清楚冲关失败后具体下场如何，这武夫境界什么的也是顾佑前辈传授给我的。”
“那他现在人在哪？我们去找他不就行了。”陈吉祥的神情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陈平安再次摇摇头。
“来不及的，何况他人在北俱芦州，离我们宝瓶洲隔着一座汪洋大海。”
“那要不我们去找那个祁有廷，他不是五境武夫吗，肯定能帮你的。”
陈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小树灵的脑袋，先前鼓起的包已经瘪下去了。
“没有用的，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冲关一事只能靠自己。那祁卫风作为四境武夫，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没多说什么。”
“没有用吗？”陈吉祥被调动的情绪，一下子就泄了下去。他懊恼道：“早知道我不拉你去看那比武大会，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别这么说，这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也没有必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更何况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靠丹药，用丹药稳固体魄应该就能冲破这道关卡。只是采取这种手段终究是投机取巧，对以后的武道高度也会有影响。”陈平安说道。
“我终究是想要再做一把努力，如此认命可不是我的风格，不然的话，我早就饿死在某个年少时的冬天了。”少年郎的话语越来越轻，最后声若蚊蝇，陈吉祥根本就听不见。
“到时候你可得努力为我护关啊。”陈平安故作轻松道。
陈吉祥不再说话，只是坐在火堆旁坐着。
一个身影飘荡而来，带起了一阵风。风吹火燎，差点烧到了发呆的陈吉祥，小树灵天生地养，自然看得到是什么东西。他跳到陈平安的肩膀上，警惕地看着前方，呵斥道：“你想要干嘛？”
陈平安也朝那方向看去，只是少年郎作为武夫，只能看到一片虚无。从火堆升起的黑烟勾勒出了那人的轮廓，并不高大，好像比陈平安还要矮上一头，看样子也是个少年郎，只是不知为何在此地徘徊不曾离去。
有了轮廓，陈平安就大致知道了对方的所在方位。不过他并没有妄动，陈平安知道对方没有恶意。
那来人知道自己惊扰到了那小树灵，在离他们有五步距离时便停下。
“你是夜游神君吗？”声音柔柔怯怯，仿佛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在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听这声音原来是个少女，陈平安也是柔声回复道：“我不是夜游神，也不属于任何城隍庙，只是个途径此处的过路旅客。”
“那你是钟先生，对不对？”
钟先生？陈平安听着这个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钟先生指的是谁，只好摇头回答道：“也不是，我姓陈，我叫陈平安。”
“哦……”少女听到这里明显的情绪不高，一声叹息表明了一切。
“那你认不认识钟先生？如果认识的话，能否请他到这里来？”少女再次发问，希望能够听到肯定的回答。
“不好意思，我确实不认识你说的什么钟先生，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认识的话，我会带话给他的。”陈平安诚恳回答道。
“以后啊……”少女将最后一个啊字拖的很长，好像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时光。“对了，你点燃的线香很好闻，谢谢你。”
陈平安笑了笑，他从咫尺物中又拿出了九支线香，递给陈吉祥。
“这九支线香，你们一人三支，我是阳间武夫，身上的武夫真气可能会冲撞到你，我让陈吉祥交给你。”
陈吉祥跳到陈平安的另一侧肩头，接过线香传递给对方。
在陈平安的眼中，九支线香从陈吉祥手中被接过，慢慢消失于半空之中。
“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少女羞涩地说道，她微微施了一礼，便快步跑回了破败土地庙的另一处角落。
陈平安笑了笑，不再言语。破败的土地庙，只剩下风雨的呼啸声和火焰的跳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