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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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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个时候的律法确实有妻子在无子的情况下过世,岳家可以收回嫁妆的规定。可是一般情况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并没有太多的人家真去收回,当然,这个情况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部分姑娘出嫁的嫁妆都是消耗品,普通人家衣裳布料就占了大部分,姑娘嫁过去几年便是用不完也放旧了,谁还会不能自已要回去?家具也是,要回来难道还能给别的女儿做嫁妆么?而大户人家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妻子不生孩子也往往把妾的孩子养在膝下或是早早的过继了孩子,所以往往为了情分也会把相当一部分财产给了庶子或是嗣子,当然这时候就会酌情留给娘家一些嫁妆了,这又是另一回事儿,可许陈两家的情况又有不同,紫萱无子,又这么年轻,她带入许家的嫁妆被消耗的很少,而铺子田地的产出又颇为可观,这笔财富就是在巨商聚集的扬州也不可小觑了。这种情况下这两家人却都不肯要这笔财产,这事儿一时间倒也成了美谈。最后事情在新升了扬州知府的原知州郑致和的协调下有了结果:许家把铺子田地及陈紫萱的压箱银子统统还给陈家,而她日用的东西则留下给许阳作纪念,诸如家具陈设之类。紫萱陪嫁的四个丫头,有两个已经嫁人了,另外两位问了她们自己的意愿,愿意留在许家,也就全都留下了。而最后许阳让人给陈家送去需要返回的嫁妆清单的时候,把铺子田产这几年出息也一并列了进去,弄得陈家又是一阵感叹。陈二爷又一阵心痒,十分想把女儿说给许阳,他人品实在太正了,女儿若是能嫁给许阳做续弦也比到别人家做原配过得惬意,不过想到他的老娘前阵子的那顿臭骂,还是缩缩脖子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过了年春天到了,许太太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还得处理,紫萱没有孩子,照着这时候的律法规定,这种情况下该把嫁妆返还给岳家的,便与许阳商量了一下,派了人请了陈家人过来商议这事儿,准备许阳一出孝就把紫萱的嫁妆送回去。可是陈庭轩夫妇哪里还在意这个呢?女儿都没了,女婿又对女儿这么好,这会儿女儿才走几天,他们急吼吼的就把嫁妆拿回去,算怎么回事儿啊!便死活不肯同意。许太太的态度也很坚定,那是死活要退回去,紫萱死了,紫萱的爹妈够难过了,没道理他们还要拿了紫萱的嫁妆不还,就冲着律法的规定也不能干这个事儿啊,况且他们家也不是为了嫁妆娶媳妇的啊!

    送走了弗朗索瓦,许阳坐立不安。想了半日,拿了那沓子东西,敲响了孟老先生的门。

    见鬼!许阳真的很崩溃,这真是个太糟糕的消息。这几年两湖涝灾,邪教闹得厉害;陕甘已经大旱了三年,逃出来的流民遍布全国;蒙古人休养生息了几十年,这几年也有些蠢蠢欲动;如果新上任的官员处理不好新安这个烂摊子,南部沿海再闹个革命什么的……许阳简直无法想象大江会变成什么样子。

    尽管当日黛玉每每提起扬州对女孩子的限制比起京城是多么的少,可那仅限于婚前,所谓的宽松也只是在文化教育上放宽了限制。可是一旦结了婚,依然会被关进深宅大院相夫教子,在没有少女时期的惬意。

    低头看看手中的卷宗,许阳觉得手上的东西有千斤重。如果说刚才那些是大江四肢上的疮疤,那么他手中的这东西,则是在告诉他,大江的中枢生出了何等可怕的毒瘤。

    法国此时跟英国的关系并不算好,弗朗索瓦听说许郊力主禁烟的事迹在见面的时候大大的拍了一通马屁,当然核心是英国强盗都不是好东西,我们法兰西人才是遵纪守法的好商人,大人实在是英明。其实许郊跟弗朗索瓦能有什么交情呢?无非也是看在许阳的面子上才见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法兰西商人,谁知道弗朗索瓦是个自来熟,第一天许郊见了他,第二天就带了老婆孩子一起到许郊家拜访。

    天气渐冷,许阳心情一直非常沉重。许太太年岁大了,光是儿媳的丧事就够她操心了,一时间顾不得关心儿子;许阳自己的贴身丫头们早就发嫁了,如今贴身伺候他的是两个紫萱陪嫁的丫头,她们自己都哭的不成样子了,对许阳的照顾也就有些疏忽了,衣服多了少了吃的好了坏了的哪有平时那么精心?再加上中国的丧事自古以来都是最折腾人的,不病才怪。

    许阳在弗朗索瓦这里第一次得到了三哥许郊的死讯。佛朗索瓦带着几个朋友一起来到大江,路过广东新安的时候船靠岸做了几笔生意,恰好听说这里的知县是许阳的堂兄,便上门拜访。

    身为文科生的许阳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想起了历史书上讲过的继昌隆缫丝厂的遭遇,虽然一个是纺纱厂一个是缫丝厂,可是不同的空间,几乎提前了一个世纪的时代,所遇到的困境居然同出一辙!这么下去,大江真的不会走上清朝的老路么?不,以这种情况,更开放,更早知道外界情况的大江人,会比另一个时空反抗的更早吧!许阳正想着,却忽然有下人来报,有位欧罗巴客人求见。

    孝期的许阳也并没有闲着,病稍微好一些就爬起床跟着孟先生读书,而因为这几年几场病,许阳越发觉得身体很重要。除了跟着胡教头学了骑射之外索性也练了一些基本的武艺,他身体素质不错,原本就学过骑射舞剑什么的,这会儿又把基本的拳脚也练了练,马上的长兵器也稍微练了练,虽没练成什么高手虎将什么的,可架势摆出来倒也似模似样的。

    纸筒用蜡封着,上面盖着是许郊的印,这个印许阳太熟悉了,这还是他给三哥刻的呢!许阳颤抖着手打开,里面全是信纸跟其他的纸张,匆匆看了几页,许阳已经冷汗淋漓。把那一叠子纸放下,许阳向弗朗索瓦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弗朗索瓦,你是我一生的朋友,谢谢你,让我哥哥一家没有白白牺牲。”

    弗朗索瓦摇摇头:“别这么说,我也是做了我该做的。我的妻子是大江人,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国家能越来越好。你的哥哥是个好官,我在新安呆了两个月,耳朵里听见的全是他的美名。你可能不知道,新安现在局势很乱,如果不是你哥哥坐镇,怕是早就出事了。从欧罗巴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建立了好几个会社,尤其是从我们法兰西回来的那些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激进。”说道这里弗朗索瓦顿了顿,露出悲伤的神色:“他们见识到了巴黎的革命,恐怕是觉得你们大江也需要来一场。也就是你哥哥肯跟他们讲道理,换了其他人……”

    弗朗索瓦原本是因为许阳的缘故才来拜访许郊,谁知见了两面倒是挺投缘的,他在新安呆了两个月,期间就到许家拜访了四五次,谁知道离开前最后一次许县衙拜访的时候却发现况却很是不对,他发现县衙周围有些形迹可疑的人来往,出入都被人盯着。硬着头皮进去,许郊的身边却多了几个眼生的仆役,一晃神的功夫被许郊塞到袖子里一卷儿纸,耳边传来许郊低声的叮咛:“把这个带给我兄弟许阳”,这是许郊留给弗朗索瓦的最后一句话。

    许阳看着身边两个不过十三四的小丫头,恍然间想起自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候桔子也才这么大,虽总是故作老成,可也曾经眼睛闪闪的给自己扎出个冲天辫,雪梨则总是淘气,他每每想出什么馊主意都是雪梨凑热闹帮忙执行……如今两人都身为人妇,便是见了自己也要低头垂目的,再没有往日的活泼随意。紫萱的丫头更是可怜,自紫萱死去总是战战兢兢,连嫁了二喜依然在府中做事的红鲤也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少了往日的爽朗。

    说到此处许阳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啊,此时的大江比另一个时空的清朝开明许多,开明带来的自然是好处居多,比如机器的引进,科学不至于没有容身之地,大批的年轻人走出国门走向了欧罗巴。可是另一方面,贸易上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西方机器大生产的影响扩散到中国的速度也加速了。人们的生活受到了冲击,自然也产生了不满,偏偏一群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看到了法国国王被砍下脑袋的青年们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大江,而他们回国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家庭的产业被朝廷毫无道理的法令干扰了……

    弗朗索瓦离开县衙后的那个晚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弗兰索瓦站在远处的街口,感觉腿都在打颤,木石结构的房子,哪里烧的出那么浓的黑烟?空气里传来的分明是火油的味道!尽管回到法国的这几年见多了生离死别,可这样的人间惨剧依然让弗朗索瓦无法不悲哀,那笑声爽朗的好官许郊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三个可爱的孩子,连后衙上下人等二十几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弗朗索瓦想知道真相,可是袖子里那卷东西告诉他,快走,快走,如果你不把这东西送到许阳手上,那他们一家才是白死了!

    许郊本来就不是迂腐的人,新安又是商港,因此他对外商的态度一贯不错,既不像有些地方官那样清高的不把外商放在眼里,也不会贪得无厌的压榨他们,当然,想要糊弄他在税务上占便宜或是弄些违禁品什么的下场也绝对好不了,这一点欧洲商人都知道,遵纪守法的普通商人们当然最喜欢这种官员了,故而打听了许郊的为人之后,弗朗索瓦求见他并没有什么压力。

    许阳垂泪道:“三哥不懂英吉利语,所以并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他若是懂,定然知道这几页纸有多大的干系,怕是一到手就会赶紧处理,也就不会白白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了!”

    弗朗索瓦看出他的惊讶,缓缓解释道:“新安跟你们这里有些不一样,这几年英国机器布冲击的厉害,广东等地老百姓过的不太好——起码比我走的那年差多了。这些年广东到欧罗巴留学的学生非常多,虽然大部分是为了学习机器技术,可是都是年轻人,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本来就高,所以反倒是其他的东西学了不少……偏偏前阵子你们朝廷下了命令禁用机器,好多得了消息的年轻人都赶了回来。”

    许阳跪下叩头:“弟子愿同往!”

    孟老先生戴着眼镜,细细的把那些东西看了一遍,又拿起里面夹着的几页英语信笺,让许阳认真的翻译了一遍。老人听后半晌无言。

    许阳这一病,许太太可吓坏了。儿媳妇不在了,儿子又病了,这还了得?好在许阳看着病的挺厉害,可毕竟身体底子好,心病倒比身体上的病症严重些,不多时就能起床了,只是精神不好罢了,尤其一见母亲憔悴的面庞,更是越发不肯放纵再自己消沉下去。硬是打起了精神每日到母亲身边陪伴,许太太见他这样更是难过,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可怎么就是命这般的苦呢?不过看儿子好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真是被这些年不断的失去亲人的悲哀吓怕了。

    许阳颤抖着双手接过他哥哥用全家老小的性命换来的东西,耳朵嗡嗡的想着,依稀听见弗朗索瓦继续陈述着那天的事情:“你哥哥是知道那些人想得到这些东西,所以才匆匆把这些东西塞给我,但是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心狠手辣。我觉得这个事情里绝对有英国人在掺和,要不然他不会特地把东西交给我。那些人把县衙都看得紧紧的,出入的人全都被盘问,唯独我没事,我估摸着是因为这些人眼里法国人跟英国人差不多的缘故,你们大江大部分人都是这么看的……你哥哥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东西给我的。”

    世界正在飞速的进步,而他所处的这个国家却依然缓慢的爬行着。洪秀全家里的纺纱厂,被勒令停业了,原因是新来的主簿向上递了折子,说洪家的纺纱厂“厂内男女混杂,易生瓜李之嫌”,又对水力纺纱机进行了大力贬斥:“以一敌八十较之,使机器一台,实夺七十余人之生业;使机器两台,则夺百五十人之生业……机器贱而人工贵,江南奸商纷纷效仿,此风若涨,商人购机器千台,则夺数万织工之生业,……自应永远勒停,以安民业。”洪家年初才斥巨资又购进了二十台纺纱机,可运了机器的船行到了码头,厂子却被贴了封条不许开工了。洪秀全的父亲表现的很光棍,连船都没卸,他就带了人马重新登了船,老头子决定直接把机器拉到南洋开厂子,朝廷总不至于管到国外去!

    “他便是懂,也没用。”孟老先生深深一叹:“这是捅破天的事情,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他?他就是把这些东西完完整整还回去,也救不了命啊!”老人思索了半晌,忽道:“我好多年没到京城了,我有好几个老友在京里,你的几位年长的师兄也在京中任职。再不去看看,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他们了,阳儿,你可愿陪老师进一趟京!”

    许阳没有想到与弗朗索瓦的重逢居然是充满了伤痛的重逢,弗朗索瓦满眼都是红血丝,一脸的仓皇,他急急的在胸口划着十字,主啊,我终于平安的把东西带来了。说罢他哆哆嗦嗦的递给许阳一个大匣子:“我答应许知县把这东西交给你,总算没有辜负他的嘱托。”

    许阳大吃一惊,怎么会呢?即使是民风开放的扬州,也没有人知道什么革命这些新鲜词儿,这起码应该是一个世纪以后才该发生的事儿啊!

    许郊的妻子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虽罗什舒亚尔太太只是船娘出身的外国商人|妻子,可既然特地的前来拜访了,她就客客气气的招待了。这年月在中国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少,可是真正娶中国老婆的却是非常稀有的,弗朗索瓦的混血双胞胎儿子长得实在是漂亮,许郊的妻子一见就喜欢,哎呀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孩子?眼睛这么大还是双眼皮儿,皮肤那么白,头发跟中国人一样是黑的却打着卷儿,哎呀太可爱了,就连脸上的几点小雀斑都这么招人喜欢!忙让人拿了两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做见面礼——罗什舒亚尔太太给她的三个孩子是每人一盒精致的酒心巧克力,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巧克力这种舶来品远渡重洋到了中国能保持完整就不错了,这么漂亮完整的酒心巧克力的明显是用冰保存了带来的,真的相当珍贵了。

    许阳身边的丫头如今全都是新人了。他自己的大丫头桔子被他常去的那家文具铺子的老板的儿子看上,提了亲之后桔子同意了,许阳婚后第二年便赎身嫁到那家做正头奶奶去了,前年年底就生了个儿子,还经常到许家串门看望许太太;另一个大丫头雪梨则被刘管事为自己的儿子,许阳的贴身小厮和顺求去做了媳妇,如今在许家做着管事媳妇。紫萱两个大丫头当日一个嫁给了许家别庄上的管事,另一个因有家人来赎,便放良了。两个没嫁出去的稍小点的丫头过了年也都有了归处,春天里其中一个丫头的家人来为自家姑娘赎身,许阳问了那丫头自己的意思,得知是她自小儿的邻居想娶她,她也没什么意见,便免了身契银子又赠了添妆把她放了良。另一个丫头却被他的小厮赵二喜看上,问了那丫头的意思便也定下了婚事。

    把紫萱的灵柩送去镇江老家安葬之后,许阳又赶回了扬州,一到家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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