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孙武
孙武安置好季柔,再次走出竹舍时,竹舍前摆放的竹案上已积满了落叶。
时值仲秋,竹林中已颇感清凉,秋风拂竹,落叶纷纷,细长泛黄的竹叶在微风中翻滚,经过氤氲热气便改道飘向一旁。
孙武衣衫掠过竹案,霎时秋风骤紧,长衫翻卷随风而起与纷飞的竹叶共舞,四周竹林飒飒,同时伴着‘噼呖啪啦’的爆炸声,那是枯黄的竹片在陶炉中燃烧。灰白色的简陋陶炉并不算大,约有两尺多高,炉脚被固定在竹案旁边的一块石板上,旁边废竹作柴。炉上放着一口青色双耳铜釜,釜口尺许,盖暗黄色竹篦,釜中热气混合着烟尘自竹篦缝隙间一起升腾,浓郁的饭香很快就弥漫整个竹林。
逆风袭来,炉火翻腾,吴娘突然被烟气淹没。
“咳咳——”吴娘佝偻的身躯越发矮小,颤抖的肩膀似乎快要散架,但是釜中饭食却一直被她均匀的搅动着,那柄暗红色的木勺仿佛就在孙武的心头搅动。
“吴娘!还是让长卿来照看火候吧!”孙武急忙越过竹案,随手拾起一块手掌宽的竹片扇动陶炉中的火焰,灰烬四散,他连忙用衣袖遮住釜口。
“吴娘先在一旁安歇,长卿一人即可。”
“那个女子怎么样了?”吴娘显然听到了刚才竹舍里传来的声响,退了几步便轻声询问道:“伤势不会再加重吧?那可是费了长卿好大的精力才挽救的性命!”
孙武一边照看釜中食物一边思索着回答道:“无碍,那女子中气十足,只需多补充食物,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复如初。这些日子多亏了吴娘照料,长卿在此先谢过吴娘。”他并未因吴娘平民身份而有丝毫轻视,自从来到吴地,吴娘对他多有照顾,他视其为亲族长者,在其面前向来执弟子礼。
吴娘叹了口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倚着一株青竹望着眼前竹舍发愣。
孙武同样瞥了一眼自己居住了两年多的竹舍,低吟不语,目光越过吴娘萧瑟的背影,继续照看釜中食物。
自从他第一次住进这间竹舍,他便已经知道这是吴娘的丈夫和儿子共同建造,他们耗费了半年光景方才修建好足够一家人定居的新屋舍,然而刚建好的竹舍还未入住,父子二人便作为徒卒被吴王征召入伍,岂料从此便再无音信,吴娘心知战场之上生死难料,也不敢多有怨言,只是搬入竹舍定居便永久作罢。
孙武记得那一战依然是吴人在与楚人争夺淮水流域的几座边邑,而他游历九州恰好经过那里,也是在那个战场之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吴人的勇猛好战,犹胜诸侯口中的蛮夷楚人。
吴王皆好剑,故吴人不畏死,上至君王大臣,下至庶民奴隶则人人好战!若是齐公知晓吴人之勇武,当作何感想!齐国勇士百里挑一,却勇于内斗,怯外斗。
可悲!可叹!
“釜中多放些肉食,女郎身子弱,需要补充气力。”吴娘突然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块熏肉递了过来。“只食五谷怕是已经不足以让她复原了。”
孙武认得这块黝黑的熏肉,应当是他上月在后山猎杀的一只小野鹿,由于他急着赶往州来观吴楚之战,只取了几斤鹿肉作干粮,剩下的鹿肉和鹿皮皆留给了吴娘,现在看来吴娘处理了鹿肉,而她自己似乎并没有舍得多吃。
“吴娘越发衰老了,鹿肉滋补,应该多食。”在罗浮山定居的这两年,孙武早就习惯了缺肉少食,况且他已经在四处奔波的游历中学会了捕猎,若是真的特别想念肉食美肴,他进趟山总是会有所收获。
“吴叔留下的那张残弓长卿已经修好,现在长卿可以轻易猎杀很多猎物,待这个女子伤好后,长卿便去深山为吴娘猎头黑熊,吴娘畏寒,有了熊皮便可安然过冬。”孙武不想接过吴娘手中的肉食,“鹿肉吴娘留着食用吧,长卿今晚便去打猎。”
吴娘笑道:“粗鄙小民食不了鹿肉,会吃坏身子的,还是拿去姑苏城中换些谷物盐巴最好,倒是长卿这两年四处游历,才更需要多食肉食。”
“长卿晓得了。”孙武暗叹一声,只好接过熏肉。“吴娘留下一道进食吧,尝尝长卿的厨艺是否长进。”
“多放些肉食,老妇家里还有很多呢,本想去姑苏城换些青梅酒,唉!只好下次了,罗浮山中野鹿不常见,鹿肉在姑苏城很受贵族青睐,老头子在的时候往往半年都打不到一只呢。现在那女郎需要鹿肉补身子,先给她食用吧。”吴娘一边絮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半尺多长的铜质小刀,小刀被鹿皮包裹着,刀口异常锋利,孙武认得这把小刀,是吴叔留给她防野兽用的。
用小刀切割熏肉非常方便,说话间就把拳头大小的熏鹿肉给切割成比指头还小的肉粒,然后放入釜中跟米栗一起熬煮,接着撒上几粒从姑苏城换来的盐巴,可惜没有梅子调味,所幸熏肉时曾用梅子酒浸泡过,不一会儿便咸香扑鼻。
“长卿的厨艺越发娴熟了!唉,好好的家不待,非要出来游历,在外面受苦受累也不知长卿的家中长辈怎么忍心?”吴娘今日话很多,似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不
待孙武做出应答便又说起另一件事。“跟楚人的仗好像每年都在打,到底在争些什么呢?日子不是一样的过吗!楚人吴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样会受伤,一样会战死,那爷俩每次提起楚人都想提剑冲向边邑,好像被鬼神附了身,到底还是没能回来呀!”
孙武小心照看釜中食物,尽力不去打扰吴娘倾诉,等她说的口干舌燥,饭也煮好了。
“吴娘,饮些浆水吧!”孙武抽空准备了一些浆水装在竹筒里。“煮沸的山泉中浸泡上新鲜的甘橘和红枣片,酸甜可口,若是再加上野蜂蜜会更加美味,可惜蜂蜜难寻。”
“还是留给那女郎饮用吧。”吴娘欢喜的接过竹筒,嗅了嗅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让孙武把煮好的饭食盛出来准备一同端进竹舍,现在她的心思全在那个女子身上。
孙武没有再进内室,他只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交给吴娘,吴娘很喜欢照顾那个女子,俩人在内室小声说个不停,不时还有笑声传出。
显然那个女子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堪比陇间杂草,简直超出他的认知。
天色尚早,甚至还未感到腹内饥饿,孙武将铜釜清洗干净,然后再次把铜釜盛满清水放到火炉上烧,待泉水沸腾,便放入他早上削好的竹片,拇指宽一尺长的竹片正好放入釜中,再加上些许草药,共同蒸煮上一时三刻,而后再火上烤干,经过不断的蒸煮炙烤,竹片会逐渐褪去青色变为温润的黄色,如暖玉;嗅之有药香,可防虫噬。
火炉边上的竹案上正好摆放着一些蒸烤完成的竹片,现在它们已经有了新的名字——简。
竹林摇曳,明媚的阳光不断在竹案上晃动,孙武随意坐到案前,轻轻用衣袖拂去案上竹叶,小心擦拭露出其中的几片竹简,有的竹简上已经刻满了小字,待在刻字上涂上黑色颜料,让字迹显露,然后数片竹简排列在一起拿麻绳串起便是一册崭新的书简。
守着竹林,孙武最不缺的就是竹片,这几年来,他早就可以熟练的制作竹简,而且他发现此地的竹子蒸出来的竹简质地紧密,温润如玉石,刻起字来更加清晰方便,甚至比鲁卫两国的木牍更加好用。
竹简旁摆着一把暗黄的铜质笔刀,锋利的刀刃已经被磨去棱角。这是孙武从北国带出的唯一物件,已经陪伴了他许多年,现在大多数人携带笔刀是为了削去错字重新书写,但是他却坚持用笔刀刻字,听闻如今天子身边还有些史官也会遵从古制用笔刀留字。
手指抚过暗黄色的竹片,即使闭着双目他也能辨别出手指下的文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书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孙武幼年自习文修武开始,所读兵书皆是笔刀刻字。族中叔父曾告戒他,凡涉兵事,无轻言,兵书更是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所以他们才沿袭古制,以刀刻字留兵家之言,以示郑重,时刻警醒自己下笔前应深思熟虑。不过,他用笔刀留字也不仅仅以示慎重,还因他看不惯太过柔弱的笔墨文字,总觉得那种自卫国始,鲁国兴,齐国盛于世的写字方式多了几分脂粉气,对文字少了几许敬畏。
孙武已经尽力不去回忆自己北国的经历,他抹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北国痕迹,从衣饰到口音,为此他甚至早早把那些已经熟记于心的兵书全都以雅言默写出来。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每当他拿起笔刀开始刻字,便意味着他必须重新拾起自己的过去,他的学识来自过去一点点的积累,舍弃过往便意味着舍弃他的一切,包括心中早已习得的兵法。
现在他所拥有的只剩下心中的兵法,即使时常涌现痛苦的回忆让他在子夜辗转难眠,他仍然会一遍遍的回忆起家中长辈的教诲,想起与他们坐而论战,纵谈九州局势。
“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周人推翻了商王朝,却把商人的这句话保留了下来,刻在礼器之上,而今孙武同样把这句话镌刻在竹案一角。
时至今日,九州诸侯争霸,天下人都盯着晋楚,小国多归附其一,或者两边摇摆。楚国久与晋争锋,僵持了百年,各有得失,前后两次弥兵会盟虽有所得,但是正如楚令尹所言:晋楚无信久已,事利而已;苟得志焉,焉用有信?
诸侯皆有所图,然局势僵固,此时正需要外力介入,这股外力最有可能来自东南吴越之地。孙武经过细致的走访观察,已经发现了端倪所在,楚国或许暗中已经与越国联合,同西秦一起对抗晋齐吴的联盟。
越王允常守成尚可,虽有进取之心、称王之意,然而越国偏远积贫,几乎沦为吴国的属国,即使姜太公重生,数十年间也难有作为。而吴国,其与楚国的恩怨由来已久,说不清道不明,早在吴王寿梦时期就结了仇怨,其背后的推手正是晋国。
孙武曾听家中长辈提及吴楚往事,皆因一个女子,大抵是:楚大夫屈巫臣携楚王爱慕的女人夏姬叛逃晋国,那时正值晋楚争霸时期。晋国虽名义上和楚国结盟,但是暗中一直想削弱楚国国势,恰逢楚国叛臣申公巫臣奔晋避祸,便趁势任屈
巫臣为行人出使楚国背后的吴国,行疲楚之计,当时吴国尚弱,不为中原各国所知。然而,自从屈巫臣来了之后便开始协助当时的吴王寿梦进行军事政务改革,以晋楚军政为底,在东南吴地再起楼台,他亲自教授吴国军士射御之术,并助其收服周边小势力,接着便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吴楚征战。
史书有言:楚国边境无岁不有吴师。
吴国就像一个气盛的少年,不断挑战强壮的楚国,且越挫越勇。吴楚之间的争斗早已超出了晋国的掌控,甚至连吴楚自身也难以理清他们之间的仇怨。孙武甚至从吴国军民口中得知,上月吴楚战于州来,起因便是前年楚国钟离女子抢夺其边邑吴国卑梁氏所植桑叶,而后两国邑守各执一词,相互争斗,最终互相屠村攻城,吴国一方甚至灭楚国边邑钟离,即使后来楚国集结七国联军来战,吴人依然毫不畏惧,愤然迎击楚国联军,最后双方先后在州来鸡父爆发两次大战,以楚国联军惨败收场。
楚王自认蛮夷,不尊天子,屡屡行僭越之举,中原各姬姓诸侯苦其久已,怎奈楚国强盛,立国至今,早已收服吞并大小邻国诸侯不下百位,即使晋国与其争锋百年也未曾阻碍它的崛起。
然而吴王好战,民不畏死,战斗早已融入他们的血肉之中,有民如此,何惧楚国啊!欲征战天下,非此彪悍之民不可!
孙武的思绪不断在吴楚之间跳转,突然,一个名字涌入他的心头——楚人伍员!他早就闻言叛逃楚国的伍员已经在吴国落脚,吴王正以国士待之,欲助其向楚国复仇。
在孙武看来,伍员此人只怕又是一个“屈巫臣”,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楚国上下似乎并未意识到危机正在悄然酝酿。
九州风云骤变,时不我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