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忠义何抉问此心
韦小宝一时语塞,只好尴尬地摸了摸头,笑容之中,又有几分歉意,“不知道师父,怎么会来到嵩山的呢?不过这下好了,有师父他老人家在,就算神龙教那帮臭龟蛋找到这儿,也不用怕啦!”韦小宝这样想着,有些得意忘形,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看到小宝,这满身的伤痕,还有身后,那位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公子,陈近南,没有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反而关切地问道:“小宝,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呢?”
眼珠一动,韦小宝解释道:“师父,皇上有件要事,派我出宫查探,所以,我就奉旨来了这儿,没想到,遇上了神龙教的人,徒儿武功低微,被他们打下了山崖……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韦小宝直接,将神龙教的事抖了出来,也算是一种提醒,万一稍后,对方找上门来,也好让师父有所防范。
“小宝,你……你被打下山崖?伤得重不重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陈近南将他拉过,细细检查起来,又为他把了脉象,才稍有释然,“还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没碰着筋骨,真是万幸。小宝,江湖险恶,你天性不爱习武,也不能强求,可为师,又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走动,要多加小心才是。”陈近南语重心长,眼中,尽是心疼之意。
“多谢师父,徒儿知道了。”
陈近南,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小宝身后的康熙,问道:“这位公子是?”
韦小宝见状,赶紧接话道:“师父,这次,我在嵩山,遇到神龙教的人,从悬崖摔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肯定没命了,真是多亏了这位黄公子,是他发现我,倒在山崖下,才把我救回来的,又帮我,把身上的伤口,一一包好,不然我想,我早就被山里的野狼叼走了。”
韦小宝,本想谎称康熙,是自己在宫里的好朋友,和自己一起出宫办事,可转念一想,自己受了一身的伤,可小玄子,却毫发无损,衣着华贵,更俊朗无双,气宇不凡,实在惹人起疑,只好改了说辞。他感动地说着,又趁机添油加醋,把自己讲得奇惨无比,心中盘算着,“不知道帐外,是什么情况?师父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侍卫和太医啊?小玄子的身份,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师父对我,一向关照有加,希望师父,念在今天,小玄子救过我的份上,也就不好意思,找小玄子的麻烦了。”
“对了师父,你一路北上来找我,是不是途中,打探到了什么消息,才来到嵩山的呢?”韦小宝好奇地追问道。
陈近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为师,虽然一直都在找你,一路上,也在四处打探,但却一无所获,我来到嵩山,是因为今年,四个省份,都闹了蝗灾,河南东北部,也被波及,可想不到,这些狗官,眼看几百户农家颗粒无收,无以为生,所发放的钱粮,根本连救济十户灾民都不够!为师听闻此讯,便决心到河南,一探究竟。几日前,我遇到一队少林弟子,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之极,一问才知,原来少林晦聪方丈,已先后派了多批弟子,为受灾的村县送粮,可这一趟,路途遥远,人手紧缺,又不巧碰上了盗匪,才会弄成这样。于是,安顿好他们之后,我联络了黄土堂下的兄弟,打算跟他们共赴少林,希望能够,为受灾的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
语罢,陈近南转首过来,抱拳行礼,向康熙致谢,“小徒今日,险遭恶贼戕害,幸蒙黄公子仗义相救,大恩不敢忘怀,在下陈近南,代小徒,向黄公子道谢!”
“救人于危难,当属分内之事,陈总舵主,不必客气!”康熙也拱起手,学着陈近南的模样,向他还礼,眼中的敬意,与欣赏,幽幽流出,“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江湖上说,陈总舵主义薄云天,为国为民,黄某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在下,不过是承蒙江湖同道抬爱,黄公子言重了,不知公子,来到嵩山,所为何故?”
康熙微笑一下,泰然答道:“家父与少林晦聪禅师,交情颇深,以往每年,都会登门拜访,听禅师讲经,只不过,如今家父年事已高,加之公务繁忙,又身体欠佳,不便远行,只好由在下代劳,拜会方丈大师,聆禅参佛之余,再将禅理执笔录下,以便日后,可以随时参详,如今,诸事已了,在下,也该启程回京了。”
“小玄子,你少说两句吧!”韦小宝,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这三言两语之中,师父,已走到自己,和小玄子之间,他心中发虚,忙道:“师父,神龙教那伙人,一定还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陈近南无话,韦小宝,已察觉到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暗道不妙:“难道师父,已经看穿了小玄子的身份?”
虽然刚才,双方根本没有提到什么重要的事,言语之间,也很客气,只是,见到师父这样,他腿都在打颤,生怕师父,会伤害小玄子。虽心中难安,可是现在,他也确实找不出个理由,挡住师父向前的脚步,只好密切注视着,师父的一举一动,以防有变。
陈近南稍稍转过头来,瞥见康熙身侧,衣摆处的玉佩,叹了口气,“只怪为师,平日教导无方,使你堕入歧途,贪图荣华,小宝,你身为汉人,岂可助纣为虐,任满洲鞑子,作威作福,践踏我大好河山?!”
康熙在一旁,默不作声,因为,他实在想要听一听,这天地会,究竟有什么,要反他的理由?不过,陈近南口中所言,却让他觉得有些荒唐,亲政以来,他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百姓的事,古往今来,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成王败寇,血流成河?诚然,先人在争夺天下之中,的确犯下不少罪行,自己这些年,也在尽力弥补,可难道,祖先的过失,也要算在自己头上?
陈近南这一句,言辞间,有些深奥,但韦小宝,已能明显觉出,师父的异样,想必,他已经识破了小玄子的身份,可是,以师父的武功,想要从他手中逃脱,简直是痴人说梦啊,正自苦恼之际,韦小宝,见陈近南的右手,已经有了动作,“记得海大富曾说,师父有个独门绝技,叫‘凝血神爪’,难道?”
霎时间,只见陈近南右手微提,蜷了五指,猛地向康熙攻去,眼中的寒光,看得他瑟瑟发抖。
韦小宝见这架势,知道师父,定是下了杀手,电光火石之间,他已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康熙,双足借力一跃,以鬼魅般的身法,闪过了这致命一击,只不过,他的袖口,在这生死一线,已被扯得稀碎,但好在,他们都没有受伤,他抱着康熙,几步踩上,飞快绕到了师父背后,出口,已在眼前,两人一起,并肩冲出。
“好高明的轻功!”陈近南回过了头,不禁赞叹,闪身追了出去。
一出帐外,二人,便见一匹骏马,在不远处休息,而端着药碗的太医,早已被人点住,地上,更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侍卫的尸体。康熙纵身一跃,坐于鞍上,转头再寻小宝之时,却见他已回转过身,似乎,是没有要和自己,一同离开的意思,他回马冲上,奋力抓起小宝衣衫,将他拽到了身前,“坐稳了!驾!!”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马儿纵情奔起,载着他们,疾驰而去。
今夜,星光点点,月色胧明,耳畔凉风阵阵,吹得松林簌簌轻响,宛如天籁。可叹如今,马背上的二人,却只顾得上飞奔逃命,没有半刻闲暇,驻足林间,去欣赏这初秋山里,无处觅寻,又令人忘返的清雅良辰,树丛之间,猛然窜过几团,幽幽绿火,韦小宝惊道:“是狼群!”可当他蜷身,去寻靴中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康熙牵着缰绳,将小宝护在臂间,轻声道:“小桂子,我怀里有把匕首,你把它拿出来吧。”
韦小宝拧身回过,探手而入,触到匕首的一刹,只觉手指,碰到的肌肤,润如圣玉,至洁无瑕。他的手,拂在那人胸前,是暖暖的,他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脸,忽地怔住了,十几年来,他从未觉得,那人的五官,是那样精致如画,雍容绝俗,十几年来,他从未觉得,小玄子离自己,是那样的近,他甚至,都能触摸得到,小玄子,他胸膛之内,那一下一下,炽热的律动,不由心中一荡。
“你干什么?”康熙蹙眉轻喝一声,韦小宝才回过了神,将匕首掏出,握在手上。一只只狼影,伴着凄厉的嚎叫,在眼前飞窜,韦小宝目眦尽裂,擎着白刃的手臂,在星幕上舞动,画出一道道鲜红,艳美的光辉。
不断有狼,受伤毙命,韦小宝,已然累得,再抬不起手臂,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狼群嗅到,却变得愈加兴奋。又是三头灰狼,迎面扑来,康熙护着小宝,斜身一一闪过,却不料匕首,刺到了马臀,马匹瞬间,受了惊吓,抬起前蹄,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康熙虽马术纯熟,二人配合,亦十分默契,却也从未见过今日,这似中了邪一般,近乎癫狂的骏马。
“前面是悬崖!”韦小宝急得大喊。
“四处没有别的路了,现在跳马的话,我们根本停不住身子,不是从崖上掉下去摔死,就是被狼群分食,只有从这里跳过去!”
“皇上!!”眼见康熙奋臂一催,那马儿霎时腾起,划破了夜空,朝着对面山崖奔去。韦小宝害怕极了,不敢再看,他收回匕首,闭了双眼,回身,将康熙紧紧抱住,听到他,擂鼓一般的心跳,不禁泪意翻涌,心想:“你爷爷的,死就死吧,要是从这里摔下去,但愿我,比小玄子先落地吧,这样,小玄子摔在我身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几下猛烈的震颤,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眼前的世界,却令韦小宝大喜过望,他们,竟真的到了对面,可他,还没来得及为此欢呼雀跃,随着马儿的身体,不断剧烈摇摆,两人,还是一同,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那受惊的骏马,却没有因此停下,继续向着远方,怒奔而走,转眼,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一跤,摔得可是实打实的狠,韦小宝只觉得,胸口袭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是不是肋骨被摔断了,康熙扶他站起,一只手抓着左腿,脸上的痛苦,无以名状。
“皇上,你没事吧。”韦小宝咬牙起身,骤然所见,竟是触目惊心,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康熙大腿上,猩红的鲜血,正不停地,从伤口向外涌来。
韦小宝拧着脸,转过了头,不敢再去看那伤处,现在,他们都已经受了伤,不可能再长途跋涉,小玄子伤得这么重,要再不止血,恐怕……
他强迫着自己,解下自己臂上的绑带,扎在康熙腿上,忽瞄到远方,密密麻麻的藤蔓之间,隐约有个东西,好像是座山洞,或许,可让他们暂时一避。事不宜迟,韦小宝,想扶康熙前去,却见对方摇了摇头,似乎,是已走不了路,“我背你,我们到那边的山洞躲一躲。”说着,他背起康熙,向山洞奔去。
到得洞口,忽感清风,徐徐吹过,韦小宝心想:“这山洞一定还有其它出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样一来,就算遇到什么事,我们也还有路可退。”
韦小宝,将康熙轻轻放下,让他背靠石壁而坐,随后,拿出火折,拾了些枯枝燃起,用作照明,又吃力地,从衣服下摆,撕出些布条,他微微嘬着脸颊,牙齿轻咬其上,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将这些布,仔细,绑在康熙腿上,为他止血。可是,韦小宝,几次想将最后的布头扎紧,却最多,也只能轻轻,将它握住,无论如何,竟怎么,也使不上力,他真的,下不了手……
肩头,忽然,感到一丝暖意,他抬起了眼,静静望去,康熙,正将自己的手,搭在他肩上,虚弱地,向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他,不要害怕。韦小宝,眼泪都要出来了,眼前的境况,比之受伤的,是自己,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他透过泪眼,用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着,握住那根布条,闭上双眼,咬紧牙关,猛地向左右勒紧,绑去。
当韦小宝,再次睁开眼睛,他胆怯地,向身前望上,只见康熙,双目微阖,头歪在一边,依然,背靠着石壁,这一幕,真是将他吓得,连魂都没了,直到他,用手指,在康熙颈上,轻轻探过,那一颗悬在喉头的心,才总算放下。
“皇上,皇上!!醒醒,醒醒啊!!”他握起康熙双臂,轻轻晃动着,眼里,写满了伤痛。
渐渐转醒,康熙,用右手,扶住了小宝,似是有话要说。
“皇上,你有什么吩咐?我替你去办。”
“小桂子,这附近一带,你认识么?你的伤,要不要紧啊?”
韦小宝抿了下嘴,忽觉异苦咸涩,原来泪水,早已流到了唇边,“我不认识,皇上,你别管我了!我没事!”
“别哭,别哭……”抚了下他的脸颊,康熙又道:“朕的匕首,你还拿着呢吧,如果,陈近南追来的话……朕,要你……杀了他!”
“啊?!”这句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却把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他立刻转了跪姿,连磕了几个响头,为陈近南,求上了情,“皇上开恩!我师父,是一时糊涂,才动了反清复明的念头,求皇上念在他,救过奴才性命的份上,网开一面!!”
“大胆!!你……你这是执意抗旨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可其中的杀气,却凛冽无匹。
“奴才不敢!!我们刚刚,已经跳过了悬崖,我师父,他,他不会追来的,更何况,师父武功高强,奴才坠崖的时候,已经受了伤,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奴才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眼见求情无用,韦小宝只好,从两人实力的差距上寻找机会,抱着康熙手臂,大声呜咽起来。
“虽然,我们到了对面,可你师父,武功太高,我们现在这样,我想他迟早,都会找过来。看得出,你师父,是很关心你的,对你,也没有什么防备,看到你手上的血,他一定,会先帮你处理伤势,你只要趁这个时候,认准他的心口,狠刺下去,未必杀不了他,就像当年,你杀多隆时那样,更何况,你的步法,那么精妙……”
“不行!不行!!”韦小宝大吼着。
“刚才的事,你都看到了,你要是不肯杀他,今天,他一定会将我,置于死地!这样,你就满意了,是不是?韦香主!反清复明的大英雄!!”
“不是!不是!!皇上,你……你,让我想想办法吧,总之,我不能杀我师父!!”韦小宝跪在康熙身前,抓着他的手臂,泪流满面。
“事到如今……你还能有什么办法?!”见小宝不肯答应,康熙虽龙颜大怒,却也不再说话,一咬牙,将他甩开,向身后的石壁,重重砸了一拳,别过头去。
最终,韦小宝,还是将匕首,留在了康熙身旁,转过身,独自,向着洞外走去,“我不能杀我师父,可是,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小玄子……”他回过头,望了康熙一眼,热泪不止,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
多说无益,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康熙,放弃刺杀陈近南的念头,毕竟,自己坠崖之后,如果不是,被山上侍卫,及时发现,又请太医,前来妙手诊治,自己恐怕,早已经不在人间,之后,看师父的样子,也确实,是动了杀心,如今,小玄子身负重伤,也是间接,拜师父所赐,此情此景,任凭自己,有一百张嘴,一百条舌头,也断然无法像从前,面对生死大关之时那样,巧言舌辩,逢凶化吉。
现在,他只盼着师父,不要找过来,自己,这脚底抹油的功夫,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方才,能带着小玄子,从师父手中溜走,已是万幸,要不是师父,一直不知自己,在外又另投名师,学到这绝妙轻功的一点皮毛,别说救人,就是自己想要脱身,也没两成把握,若再来一次,他们,定会一眨眼,就死在师父手下。
从那一年,跟着茅十八,上了京城,十二年光景,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披荆斩棘,他早已记不清,这些年,自己究竟,经历过多少生死?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赌钱耍赖,调戏少女,打架犯浑,以一副油嘴滑舌,游走于赌场青楼的小混混。这些年,他改变了很多,除了目不识丁的浅陋,义气为先的性格,还有,那就算天崩地裂,也绝难撼动的惜命贪生以外,年少时的一切,已所剩无几。
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双腿发软,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韦小宝,哭得伤心欲绝,他还没有,从失去双儿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好不容易,知道师父平安无事,还没来得及高兴,如今师父,就要和小玄子,斗个你死我活,他能怎么办?是能看着师父,把小玄子害死?还是能听小玄子的,把师父杀掉?!这不是摆明了,要把他逼死吗?!
“去他妈的!老子不管!!师父,和小玄子,老子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