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金一掷济霜雪
康熙，见韦小宝喜色之间，尚有愁容，知他心中，定还念着妻儿，徐徐道：“这一次，你抛家舍业，只身犯险，真是难得！明史一案，实在牵连了太多的人，虽然当年，朝政，是由鳌拜把持，可朕在其中，依然难辞其咎，朕也确实，想要好好补偿一下。想不到庄家那么多年，都隐居在深山里，既然，她们不愿离开，而你，为了她们，和几位夫人的安全，也不便将实情相告，不如，朕从国库，拨些银两给你，把那里好好翻修，整饬一下，一来，可以让你几位夫人，子女，过得舒服一点，这样，也算是在重拾家业的路上，迈下了坚实的一步，她们看到希望，也不会整天抱怨，急着催促你了，二来呢，神龙教的事，现在，仍是千头万绪，恐怕，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摆平的，你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了，也该抽空，回去看看，以免她们挂念，或是起疑。不过，你这么快，就得了一大笔银两，要说，是你经商所得，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还有双儿的事，要怎么样，才能圆好？可就看你的啦，如何？”
康熙此举，不仅如他所言，还有更多考虑，稳住韦小宝那几位夫人，倒在其次，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把妻儿接上？才是重中之重。至于神龙教，他心里，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现在，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小宝，留在自己身边。
“多谢皇上恩典！皇上为奴才雨中送伞，奴才感激不尽！！”韦小宝连忙叩谢皇恩，心里，真是不知道多高兴。
“是雪中送炭啊！”康熙面带微笑，纠正着他的成语错误，并扶他起身，继续说道：“小桂子，你的伤，现在怎么样了？还疼么？”话语之中，饱含关切。
“多谢皇上关心，奴才，感觉好多了，奴才妻儿那边，皇上不用担心，撒谎这种事，奴才最在行了。”
“你呀。”康熙笑着，握拳在他心口，轻抵了一下，又道：“小桂子，其实，与其挖空心思，费尽周章，去编织一套谎言，不如把你几位夫人，都接到京城来啊，这样，朕不但，可以派人保护她们，以免让神龙教的人，有机可乘，另外，你也可以，时时跟她们相聚，不用，饱受相思之苦，难道不好么？何必，要让她们留宿荒山呢？更何况，谎言，虽能欺人一时，却始终，会有被戳穿的一天，纸，是包不住火的，就像你，花了那么多的心机，想要将白龙使的身份瞒住，最后，不还是一场空么？”
韦小宝心下一惊，忙回道：“奴才多谢皇上，体恤之情，只不过，奴才，真的很后悔。”
康熙奇道：“后悔什么？”
愁眉深锁，两眼，都溢出了委屈，“皇上，你不知道，整天那么多女人，在耳边叽叽喳喳的，烦都烦死了！奴才真的后悔，娶那么多老婆了，再说，奴才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到皇上，就让奴才，先在京城，全心全意，好好服侍皇上一段时间吧，她们不知道，也省得七嘴八舌的，来找奴才的麻烦嘛。”
凝心微思，念及后宫之中，那无休无止的夺宠争欢，何尝，不也令他头痛欲裂？如此想来，小宝此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心念电转，也知他诸多推阻，是依旧，没有对回京一事，下定决心。愁思暗生，却不形于色，康熙，只是不断提醒着自己，可别把小宝，逼得太紧了，眼下，只要他，能跟自己回去，之后的一切，都可以慢慢再来，想到这儿，他挑起了眉，向韦小宝试探道：“小桂子，这可是你说的啊，回了京，可要好好陪朕，待一段日子啊。”
韦小宝拍着胸脯保证道：“小桂子说到做到，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也难追啦！”
“好，那我们明天，就动身，一起回去吧，好么？”康熙这样问着，目光，闪动着期待。
“啊？明天？皇上，不如，再多休养几日吧。”韦小宝，没想到康熙，这么快就要回京，心下，到底还是不安，一方面，他是真的，不放心小玄子的身体，另一方面，突然要回到自己，已离开多年的京城，还是有着几分，不情不愿，不敢面对。
“我们在少林寺这几天，已是诸多叨扰，回京行程，不宜再迟，你放心吧，朕没事。”康熙想了一下，接着道：“回京之后，朕会亲笔，再行敕封少林寺，至于你这边，不铲除神龙教这帮恶贼，重拾家业，又从何说起呢？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朕不是答应过你，等这件事解决了以后，未来，我们可以再做打算的么？朕也一定，会说到做到。”
“真的？！”康熙接二连三地，为他带来惊喜，韦小宝在这一刻，真真感受到了几年以来，都从未有过的开心。
“当然了，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哪像你，满嘴谎话！呐，这几年，你藏得累，朕找得也累，想不到这一次，连朕，都被你蒙骗过去，不过从今以后，你要再敢装死，让朕伤心，朕绝不轻饶！”这话说得气势汹汹，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怒色。
“是，皇上，我……我再也不敢了！”经历了这么多，韦小宝心里，也觉得很抱歉，他也不想，让小玄子伤心的。
康熙渐渐收起笑意，正色道：“你离开，去找多隆的这段时间，朕一直在想，这一次，朕，是在接到一封，言及赈灾的线报之后，才决心出宫的，其间，朕一直命人，严密封锁着消息，那个被抓的刺客庞鑫，他只提到，他们是圣龙舵的人，奉命行事，那朕，来到嵩山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再说，大致处理了河南东北部，有关赈灾的事后，朕在嵩山一代，已经停留了多日，那天，要不是几个侍卫，碰巧发现了你，朕也不会再行上山，这样一来，他们的全盘计划，岂不都落空了？这一点呢，朕方才，也跟你提过，这些事，实在让人感到不解。虽然，朕心里，是有些猜测，可每一种，都有说不通的地方，个中细节，也缺乏凭据，要彻底铲除神龙教，这些事，恐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说到这里，康熙不由，突然皱了皱眉，心口，承受着莫名的痛楚。
“皇上，你还是，别想这么多了，保重龙体要紧嘛，我看，就像当年的毛东珠一样，宫中，可能还有神龙教的人。”韦小宝赶紧抢身上来，扶住康熙，面色凝重地说道。
康熙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嗯，这一点，朕也有想过，可是，从毛东珠暴露至今，没有多少新人入宫啊，如果说，这个人，早就在宫中潜伏，毛东珠假扮太后，能探听到的消息，难道还不够多吗？神龙教，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韦小宝昂起下巴，歪过头思索了一会儿，可依旧，想不出对这一问，该如何作答，不禁面露苦色，“皇上，王太医那个老王八蛋，竟敢出卖皇上，我看，太医院，一定要好好查查才行！哼！！”神情之中，气愤难掩。
污秽之语，张口即来，康熙见他如此，却也不恼，“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太医院，或许是该查查，这里面，说不定，也不怎么干净。不过，依朕看，应该不是王太医，不然当夜，图伦也无需在我们面前，挟持着他，事后，更不至于杀他。再说，王太医一向怕事，也没什么心计。”
“嗯。”韦小宝表示同意地，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小桂子，朕记得，你的夫人苏荃，曾是神龙教教主的夫人，可有此事？”
一听到康熙，怀疑到自己夫人头上，韦小宝立时紧张起来，连连辩解，“皇上明鉴！苏荃，本是镶蓝旗旗主的福晋，后来被洪安通掳走，强行做了教主夫人，他们二人，并无夫妻之实，而且这次，奴才，也是经她指点，才注意到，张，王两家的大案，还有岳家的变故，可能都和神龙教有关，奴才敢以性命担保，苏荃，她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皇上的事！奴才还有几个老婆，虽然，曾经是沐王府，王屋派的人，不过，自从跟了我之后，早就再不跟那些反贼联系了，也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请皇上，相信奴才！！”
说起来，这“百花蝮蛇膏”，还是苏荃，在自己临行前，留给自己的，也是她，向自己点明了，康熙曾经的良苦用心，并一直任劳任怨，操持着家务，安抚着几个姐妹，支持自己，为了神龙教的事，四处奔走，虽然，苏荃毕竟，曾是神龙教的人，皇上，经历了一番生死，对她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一想起这些，听到康熙所言，韦小宝心中，还是替她，感到万般委屈。
说起“相信”二字，康熙，忽然怔住了，当年，不正是因为自己，气恼小宝，与天地会一再藕断丝连，才会错怪了他，以为他，想要带领天地会的人，去毁掉大清龙脉，急怒之下，将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情义，付出，都忘在了一边，最后险些，将他全家，都害死关外，小宝，才会离开自己的么？此刻，见他如此紧张，知自己方才，实在太过失言，赶忙温言慰道：“小桂子，你别紧张，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说，宫中，和线报这两方面，都要去查，至于你的夫人，你自己，要多留意，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皇上，你的话太深奥了，说浅一点儿行不行啊？”韦小宝，带着些许迷茫，望着身边之人。
康熙，拍了下韦小宝后背，耐心地，向他解释着自己的话，“朕的意思是说，朕相信你！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自己，要多留个心眼儿，你要真信得过她，不如趁这个机会，再多问问神龙教的事，或许，会有帮助。”
“是，皇上，皇上深谋远虑，我真是拍马也追不上。”韦小宝心中的焦火，在康熙的安抚下，才总算熄去。
“有空呢，多念念书吧。当年，鳌拜乱政，东有神龙教，西有蒙古葛尔丹，西藏桑结，南有三藩，台湾，北有罗刹，个个虎视眈眈，我大清腹背受敌，如今，鳌拜伏诛，三藩，台湾已平，罗刹，与我朝缔结邦交，西藏桑结，或有异心，恐怕日后，会是个祸患，朕，绝不能让神龙教死灰复燃，胡作非为！”
康熙的语气，果断，而又坚定，可是，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伤怀之情，却溢于言表。
提起这些，韦小宝，也甚为所动，父王出家，不肯相认，抚育提携自己，十几年的太后，竟一夜之间，成了害死母后的元凶，一向疼爱的妹妹建宁，也成了仇人的孽种，这些年，康熙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自己，都看在眼里，可是，作为一名出色的帝王，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小玄子，心里的苦，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不心疼呢？也正因如此，早已厌倦了宫中生活的他，才一次又一次，在抉择的路口前，选择了留下。
“小玄子……”下意识中，韦小宝这样开了口，却在顷刻间，又忽然胆怯起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不敢，轻易在他身前，这样叫他，因为许多时候，他已不知眼前的人，什么时候，是他的好朋友？什么时候，又是皇帝？
康熙微微，转过了视线，将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心头，大受触动。虽然，自他们在嵩山，重逢以来，过去的心结，已渐渐解开，除了刚刚，那有意的一出试探，他对小宝，都是和颜悦色，可是，他依然看得明白，内心深处，小宝，对他的畏惧，还是多过亲昵。现下，小宝口中，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几个字，正如一眼热泉，在他心间荡漾，毕竟，他倾尽心力，想要找回的，心底深处，真正渴望的，不正是现在的，这一份真诚，与纯粹么？
沉默片刻，他最终，还是壮起胆子，这样说了下去，“小玄子，你别伤心，至少，你还有我嘛，我们，就再次联手，铲除神龙教这帮老乌龟！”
全神贯注，目色，却有了一点深沉，康熙，就这样望着，此情此景，与当年，他拜托小宝，合力擒拿鳌拜之时，是何等相似？
“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岁那年？”语气，清淡如水，可是，在这一湾清池之底，所澎湃着的欣慰，与感动，却怎样，也按捺不住。
小宝毫不犹豫，“记得！我们一起对付鳌拜那只金毛老乌龟嘛，现在的我们，就跟当年一样！”
康熙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我们就再次联手，共谋大事！”说着，两人的手，再次紧紧，握在了一起。就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们，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儿时，回到了曾经的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少年。
凝望着他，脸上的盈盈笑意，韦小宝心里，觉得暖暖的，那笑容，是那么灿烂，温暖，熟悉，可又不知怎么，显得有点儿陌生，细细想来，他已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个笑容，是在什么时候？
就这样，两人边吃边聊，打趣叙旧，似乎，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直到深夜，韦小宝，才从康熙所住的厢房离开。
今时此际，他的心中，有着和康熙，重逢的欣喜，有着平安度过劫难的释然，却也有着，几团郁结。虽然皇上，愿意为运庄拨款整饬，这样一来，的确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打消几个老婆的疑虑，自己，编几个故事哄哄她们，也是手到擒来，可是，他也明白，小玄子说得没错，这样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神龙教的事，终会有了结的一天。在那之后，他又究竟，该何去何从？苏荃，曾劝他说，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可是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向往着，一个怎样的未来？要他留在朝中，继续做官，他心里，是有些犹豫的，他早已倦厌了朝堂的种种规则束缚，乏味之外，他真的，已感到疲惫不堪。虽然，是得了皇上金口一诺，心谷秘处，却仍存着，几许忧愁。可是，要他重新，归于市井田园，他也知道，这些年，小玄子伤得很深，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自己，想起这些，他又实在，不忍离开。
然而，更加令他，感到惊愕，与动容的是，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生命危险，作为皇帝，小玄子，最多，也就是尽力为他争取一下，生的希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那样危险的生死之间，小玄子，会去救他，虽然，他并不知道当时，小玄子心里，是怎样想的？因为大清，可以没有韦小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不知道，如果小玄子，早知这“天龙掌”的凶险，还会不会那样做？可即便如此，他也永远，无法掩饰那份，自心底，勃发而来的感动，当年，他以为自己，离开了朝廷，离开了天地会，就可以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可如今，回首这过去的三年，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开心，可是，他却始终记得，小玄子对他的好，他不想，再让小玄子伤心了。
带着这样的迷惘，韦小宝，静静地，躺在夜幕之中，他想起了很多，想起多年前，和小玄子在一起的时候，想起自己，从和茅十八，被海大富抓进皇宫，到自己被皇上，和天地会逼得进退两难，携妻儿诈死出逃，再到后来，自己一家，被神龙教歹人觊觎，只得在运庄躲躲藏藏，苟延残喘……
万千思忆，在眼中浮现，心海，薄雾冥冥，他有些糊涂了，是夜，只有想到自己，和小玄子的重逢，才能让他那颗，久久无法安定的心，求得些许慰藉，他隐隐觉到，“小玄子”好像，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如今，他只有期待着，在接下来，与神龙教的交锋中，他能够，对这一切，有所参悟，不再感到无力，与为难。
“唉，算了，想这些烦心事干嘛。”韦小宝嘟囔着，安慰了一下自己，才终于，在困意中，渐渐睡去。
相比于韦小宝的辗传反侧，这一夜，康熙，却睡得很沉，自巴彦呈上那封，言明小宝全家遇害的奏折以来，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过现在，他总算，可以暂时安心。
第二天，康熙，几乎是笑着，从梦中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经历了那么多艰险，他终于，找回了那个，在自己的生命里，始终无法放手的家伙，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待他很好，却不因他，是皇帝的人。虽然，他知道，那人这次，或许，也不愿陪伴自己太久，可是，他却始终坚信，自己一定，能够为他们的明天，做下最好的安排，会让小宝，开开心心地，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