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关死劫渡少林
冲出里许,初秋此夜,是皓月当空,万籁俱寂,但在此刻,他的心海,却是那样,与这一派令人神怡魂醉的良辰美景,格格不入,韦小宝,丝毫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不顾一切,拼命,向着少林寺的方向奔去。
“小玄子,你一定,要撑住啊!别丢下我呀!求你!!”韦小宝哭着,这样恳求道,虽然,他知道那人,已不可能听得见,此时此际,似乎,只有背上之人,那依稀可辨的呼吸声,与胸膛内,传来的几许微弱搏动,能让他,那一颗无比焦灼的心,感到一丝安慰。
如今的他,只恨自己平时,没有听双儿的话,没有好好练功,平日里,人人都说他,是一员福将,自己,也只当他们,是在打趣说笑,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可到了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什么他妈的福将?!他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灾星!!在他,那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不是沉迷赌色,就是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虽阅人千百,八面玲珑,可真正,能够走进他心中的人,却屈指可数。
回眼望去,自己一直,视若父亲的师父,死在了郑克塽的剑下,双儿,也为了护着自己,被人打落悬崖,至今生死不明,难道现在,连小玄子,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吗?
比起平日里,他的懒惰,更加令他感到悔恨的,是他始终,没有能够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三年来,他心里,何尝不想念皇上?可是,偏偏碍于一些,在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自己,面对着这帮,神出鬼没的斜轿恶棍,他始终,没有能够真正,为了皇上的安危,挺身而出。
离家舍业,抛妻弃子,金蝉脱壳,借刀杀人,出的什么他妈的鬼主意?!简直愚蠢至极!!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看清这些,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直面现实,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什么忠义两难?!什么朝堂险恶?!再难再险,他都义无反顾!只要小玄子,平安无事!!
他一直以为,人世之间,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他感到痛苦,感到恐惧,可是今天,他知道自己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他能够感受得到,对自己那样重要的一个人,生命,在无可挽回地流逝,可是,他眼看着这一切,却是那样,无能为力!就像鸟儿,飞得再高,也飞不出,那无垠的长空,鱼儿,游得再远,也游不尽,那浩瀚的大海,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令他窒息的绝望。
韦小宝,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着这么多年,少林寺,那些古板蠢笨的和尚,始终没有发现,这条隐蔽在蒿草丛中的幽僻小径,将它堵上,这条路,是他从前,在少林出家的时候,选来偷偷下山用的,今夜重走,一来,是因为这样,路程的确稍近,还有,就是他猜想少林众僧,接到双儿的报讯,比之平时,定会更加戒备,说不定,还会结出“罗汉阵”来,将各个要口,都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在少林出家,已是多年之前,不知道如今,他的那些师侄孙们,还有多少,能将他认出?小玄子的伤势,可是一刻,也耽误不得啊,万一被哪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拦下,那……
眼下,他当真不知,少林接到双儿的报讯,对此,他是该心怀安慰,还是痛觉懊悔?
他这样想着,却感到自己,真的撑不住了,不知为何,十里山路,却如天涯海角一般漫长,汗水,早将他的衣衫浸透,混着伤口处的血渍,不住地滴落,聚成片片猩红,染在周身,胸口,正像被虎狼撕咬一样,疼痛彻骨,全身的皮肉,又似,就要分崩离析一般,痛苦难当,现在的他,每向前挪动一步,都有如搬动千斤巨石一样艰难,每一寸肌肤,都在承受着,无法言喻的苦痛,可是,他却从未有一刻,想过放弃。
少林寺,已在眼前,他的视线,却突然模糊了,可即使是这样,韦小宝,还在倔强地支撑着,他知道,如果自己,在这里倒下,那小玄子……
“什么人?!胆敢夜闯少林?!!”
“师弟,不必跟这歹人多费唇舌,我拖住了他,快去禀告师父!!”
“滚开!!再不滚开老子宰了你!!”韦小宝没有半点好气,更无心与那僧人争辩,几个闪身,便将他绕过,那僧大惊,知自己绝非敌手,只得大叫:“来人呐!有人闯进寺来啦!!”
余音未毕,澄光,与澄通两僧,已手持长棍,率数十弟子摆开“伏魔阵”来,将韦小宝困住。
“师侄,是我!是我啊!!”韦小宝急得大喊,但却无一人,能够听清,他口中的话。
见到韦小宝,成了现下这般模样,二人皆不由大惊,“师叔?!你,你怎么……”命众弟子急忙退开,给韦小宝让开了路。
“哈。”韦小宝稍稍松了口气,容色稍显释然,因为,他已远远望见,一座素朴的禅房内,那被摇曳的烛火,映在窗上的身影……他亮起眸子,浅浅地笑了,可在这时,他才惊恐地发现,那原本,还能勉强听到的微弱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消失不见,“小玄子!小玄子!!”他歇斯底里地悲吼着,泪水,犹如黄河决堤一般,奔涌而下,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韦小宝,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咬着牙关,再次,突然奔驰起来,向着那唯一,可能带给他希望的方向。
他用尽自己,最后一点气力,撞开了大门,泪如泉涌地恳求着:“晦聪师兄,求你!救救他!求你!!”此时的他,早已成了一个血人,连晦聪方丈,也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跟着,韦小宝,眼中突然一黑,倒了在方丈身前。
直到隔日傍晚,韦小宝,才渐渐,从昏迷中醒来,他想要直起身子,从床上翻下,却被澄观大师,按住了身体。
“哎呀,师叔,你不要乱动啊,弟子正在为你施针疗伤啊。”澄观大师娴熟地,从手边取出根根银针,细如牛毛,以极是轻柔的手法,刺入韦小宝周身各处大穴,为他导气归元,疗养伤势。
“澄观师侄,皇……黄兄弟呢?”韦小宝焦心如焚地问道,他忍着全身,剧烈的疼痛,示意澄观大师,慢慢扶他坐起身来。
澄观大师,见他一心只惦念着,他带来的那位朋友,不知是对自己,刚在鬼门关走过的一遭,浑然不知,还是不以为意,撇嘴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行百变’,固然精妙,可对施展之人的体力,消耗很大的,师叔,你本已身负重伤,还这样透支体力,强行运功,以致全身骨骼,经脉俱损,要不是弟子,为你及时疗伤,恐怕……师叔啊,你要记得,千万不能如此!否则,就算师祖在世,也无力回天呐!”澄观大师语重心长地说着。
韦小宝听得心中,一阵后怕,撇起嘴,耷拉着眉毛,说了声“哦”,算是敷衍答应着,心中,却是一阵不满,“你爷爷的,亏你想得出来!老子要再跑慢点儿,和小玄子岂不是要阴阳永隔了?!”
“他到底怎么样了?”韦小宝见澄观大师,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心中暗觉不妙,虚弱地握住了,澄观大师的手臂,焦急追问道。
澄观大师,叹了口气,说道:“黄施主,是被‘天龙掌’所伤,这种武功,是一神秘高手所创,易学难精,却歹毒无比,凶狠非常,中掌者,内力越是深厚,内伤,就发作得越快,发作之时,真是生不如死啊!幸好黄施主他,内功根基很浅,加上出掌之人,功力也不精纯,前夜,经过方丈师伯,澄心与澄照师弟彻夜未眠,为他运功疗伤,总算,已无性命之忧。”
“天龙掌?”韦小宝,听着澄观大师的描述,想起了那天,图伦,对商英所说过的话,还有当时,商英的惨状,似恍然大悟,眼睛里,蓦地飘过了那晚,小玄子浑身是血,倒在他身旁的一幕,不由眉头紧锁,闪起点点泪光,真是心疼死了!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那一颗死死揪着的心,才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方丈师兄,几位师侄救命之恩!”
澄观大师道:“师叔言重了,你我份属同门,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啊?师叔不远千里,托人为敝寺送信,避免了一场浩劫,此番功德无量,我佛慈悲,岂能见死不救?”
原来,自初夏伊始,晦聪方丈,就不断遣门下弟子,将寺中屯余的粮食,一车车送往,受灾的村县,希望能够为众多饥民,尽一点微薄之力,也亲率寺中僧侣,日日参禅诵经,祈福超度,双儿寻上少林当天,本又有数十僧众,将启程下山,晦聪方丈接到消息,当即增派了十名澄字辈老僧,随行护送,叮嘱万事小心之外,又率其余弟子,严守寺内,几百年轻弟子,涉世未深,哪见过这般阵仗?数日下来,已是草木皆兵,疲累交融,但幸而少林千年古刹,总算无恙安然。
澄观大师捋了捋胡须,又道:“前天的事,弟子总觉得十分奇怪,以黄施主的内功修为,就算被‘天龙掌’所伤,也不该发作得如此迅速,可师叔抵达之时,伤势已入脏腑,若再迟片刻……唉,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韦小宝,皱起了眉头,忆起那晚,所发生的事,心想:“难道,是中掌之后,自己与皇上为了摆脱追兵,夺路奔逃所致?”心中,不禁燃起一阵悔意。
“澄观师侄,那黄兄弟现在,已经醒了吗?”韦小宝双眼,似突然,有了光芒,他真的好想,好想赶快见到小玄子,赶快见到他,已经转危为安。
“方丈与师弟三人,虽已竭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澄照师弟研制的‘天峰玉华丹’,可医绝症,解百毒,有起死回生之用,相信对黄施主的伤势,定会有所帮助,我们,已给他服下,如今,虽然性命无恙,但至于,何时能够苏醒,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或许,一两天,或许……”澄观大师,突然停顿了一下,望了韦小宝一眼,见他听着自己的话,神色,突然大显哀伤,也不忍再说下去。
他韦小宝,是何等聪明?虽然澄观大师所言,已经非常委婉,可是,他又怎会听不出,这温言婉语背后,那令他心如刀绞的,残酷真相呢?难道,小玄子,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韦小宝,仿佛一下子,经历了从天国,跌落到地狱一般的痛苦,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滚落,五官拧在一起。
“所谓因果巡回,劫数在天,冥冥中,自有主宰,如果黄施主,命中当真有此一劫,无论怎样,也躲避不过,师叔,切莫太过悲痛,弟子先行告退。”澄观大师,双手合十作礼,告退离去。
“小玄子,你不是一直,都在找我的吗?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啊!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这简直,是在拿着刀,剜他心口的肉啊,韦小宝,跪在康熙身旁,热泪如注,语不成声,拧着脸,摇晃着脑袋,身心之痛,无以言表,他知道,本来躺在这里,受尽折磨的,应该是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韦小宝,终日茶饭不思,愁眉不展,每日,都前往康熙所在的厢房外,询问负责照料的小师傅,小玄子的情况,也曾去恳求过方丈多次,希望他能再想想办法,可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令他失望不已。
他不敢去想,要是小玄子,真的没了,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他宁可去死!省得活着,这么痛苦!!他多么希望,小玄子,能够醒过来,哪怕,是再跟他,说一句话也好,可就是这样一个,再朴实不过的愿望,想不到如今,竟成了镜花水月,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他已经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双儿,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失去小玄子!!就是这样一份,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着他,最后的倔强,他始终相信,小玄子,不会这么狠心,不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发誓,只要小玄子,能够醒过来,自己一定跟他回京,一辈子,都好好陪在他身旁,再不离开!!可是,时间的流转,一刻,一分,却无不在渐渐消磨着,那仅存的一点希望,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什么,是度日如年?!
第五日傍晚,韦小宝,正呆呆地,坐在自己所住的厢房之内,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沉寂,一位小和尚,轻轻推开了屋门,手中端着斋饭,说道:“晦明师叔祖,晚斋时间到了。”
“哦……”韦小宝吭了一声,眼睛都不抬一下,几日来,他几乎粒米未进,却也不觉得饥饿,对今天送来的饭菜,也毫不在意。
“师叔祖,你那位朋友,刚才,已经醒过来了。”
“真的?!”韦小宝“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一把紧紧抓住那小和尚的双臂,激动地问道,眼中,闪耀着莫可掩饰的喜悦。
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康熙所在的厢房外,忐忑地,轻轻叩响了屋门。
“进来。”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让他瞬间,热泪盈眶。
走进屋中,反手,闭好大门,韦小宝,看到康熙正坐在床边,他疾步趋上,“噗通”一声,跪在康熙身前,眼泪,似万丈潮水,不受控制地奔涌开来。
“小桂子,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康熙见他如此,心中,也吃了一惊,亲自将他扶起,两人一同,坐在桌前。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韦小宝哭得很伤心,似乎,是把这几年里,心中压抑的一切,都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好了,好了,不哭啦,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啊?”康熙稍稍沉下双眼,轻抚了几下心口,一面安慰着韦小宝,一面轻轻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
见康熙心中,还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韦小宝鼻子一酸,哭得更厉害了,又退身跪下,“奴才护驾不周,让皇上身陷险境,实在罪该万死,请皇上赐以死罪!!”
康熙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睛看向一边,抿上嘴,目色之中,竟带着无尽的忧伤。
沉默了许久,康熙叹了口气,起了身来,幽幽地说道:“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变得和朕这么见外了?你,不认小玄子了?”
“不是!不是!!”韦小宝热泪纵横,连连否认,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才只不过是一个流氓无赖,不值得皇上如此费心!”
康熙将韦小宝,从地上扶起,目光诚恳地说道:“你救过父王,救过太后,也救过朕,难道,你要朕看着他们,将你害死?朕,是大清的皇帝,可是,却不只是皇帝,还是你的好朋友,而你,也绝不只是韦小宝。”康熙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为帝王,有些话,他不便说透,但他相信,以小宝的聪明,定然可以心领神会。
韦小宝抬起头,透过早已,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他却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面前之人,那令他无比温暖的目光,原来皇上,虽然真的,曾为从前的事,勃然大怒,虽然,他们已渐渐长大,彼此的身份,让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心中,却一直,还当他是好朋友。
见小宝双眼,肿得似核桃一般厉害,康熙心中,倒也添了几分暖意,“朕醒来以后,也听人说了一些,这次,真是多亏有你,查到这么重要的消息!为此,又做出那么大的牺牲,那之前,在扬州的事,朕也不该怪罪于你。”
“皇上鸟生鱼汤,洪福齐天,自然逢凶化吉,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些马屁味道十足的话,就这样被韦小宝,条件反射似的说了出来,不过话音刚落,心中,就已经开始后悔了,“糟糕,一时说溜了嘴,老子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刚才大好的时机,这下全错过了,真是倒霉到家,真是的。”
虽然知道是场面话,但这几句,对康熙来说,却是十分受用,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样的奉承之语,只是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从前,有小宝在身边的日子。
那些日子,很苦,却也很甜,不知不觉中,脸上,已多了一丝欣慰,一缕笑容。他轻轻挑起眉毛,说道:“对了,小桂子,不知道,你的伤,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可以的话,就麻烦你,替朕跑一趟吧。”康熙,将自己在嵩山附近落脚之处,告诉了韦小宝,“你让多隆带齐人马,把嵩山彻底搜查一遍,绝对不能放过,这帮神龙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