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碧血丹心叙衷情
混沌，朦胧的世界里，布满阴霾，与尘埃。缓步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间，几个人影，似绵绵清泉，自身畔流过，尽头彼处，微光摇曳，影影绰绰，更笼罩着一派阴森，一份诡秘。
远处，一位衣衫朴素的老妪，面色安详，静静，坐在小桥边上，擎着柄汤勺，搅动着一锅，香气浓郁的热汤，身前，篝火跳动，水汽氤氲，一切，都在那迷蒙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
“这里，是什么地方？”韦小宝有些疑惑，环顾几遭，只见到远处的一切，都在微风，与白雾的掩映下，缥缈迷离，好似，已不在凡间，偶尔，能瞥到几丛人影，从那老妪手里，讨来一碗浓汤，聊以果腹，随后，又缓缓，隐身在雾气之中。
韦小宝，将双手环在袖里，轻轻迈着步子，向那小桥走去，这里，是那样宁静，祥和，可是，他的心底，感到的，却是一阵阴寒，一股不安，无论怎样，都始终，挥之不去。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最后的经历，双儿，为了救他，在和神龙教几人的缠斗中，跟他一起，跌下了山崖……
之后，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想起这最后的一幕幕，他的心中，凛然一惊，“双儿呢？难道，那个就是孟婆？还有奈何桥？难道，我已经死了？不……不……”想及此处，他转身便走，他不想，不想饮下，那老妪手中的热汤，不想忘却今世，所拥有的一切，不想跳入忘川河中，受那轮回之苦，因为，他还有着，许多许多，无法割舍的牵挂。
“啊！”韦小宝刚一转身，就被拦住了去路，“鳌拜，海大富，毛东珠，瘦头陀，洪安通，冯锡范？！你们……”这几人披头散发，衣着，更是破烂不堪，带着满身血污，向他逼来，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不要！不要！！”韦小宝，吓得瘫倒在地，不住地求饶，可他们，却似中了邪一般，全身僵硬，直挺挺地，向他扑了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脚，高举在头顶，口中念着，不知是什么魔咒，一步一步，向着忘川河边走去。
惊恐万分，他痛苦地挣扎着，嚎叫着，目光一瞥，竟让他看到，自己心里，最在乎的那个人，正木立在桥上，双眼空洞，只是呆滞地望着，望着……
“小玄子！小玄子！！救我，救救我啊！！”他绝望地哭喊道，热泪，夺眶而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小玄子，竟会置他的安危，于不顾，韦小宝，被那六人，沉入了忘川河里，他拼命地向上游动，想要呼救，可是，透过那一泓，澄澈的碧水，他看到的，却是那人的身影，在离他越来越远，冰冷刺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汹涌着，灌入他的口鼻，一种强大的窒息感，骤然袭来，紧接着，他身子一轻，没了知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韦小宝，才再次，缓缓，将双眼睁开，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更无从知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韦小宝，慢慢坐起身来，坠崖时，弄成的伤口，已经一点，都不疼了，反而，是凉丝丝的，他摸了摸身上，那些曾让他，剧痛难耐的地方，触到的，竟是一条条，绵软的麻布，绑在他臂上，腿上，背后，胸前。
再次想起，那最后的经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渐渐，浮上心间，“难道我，我真的死了？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原来人死了以后，之前受过的伤，也不会疼了，可是，这些绑在我身上的，是什么东西？”凝神片刻，他似乎，有了答案，“一定是地府的小鬼，把我的魂魄锁来了。”想到这里，他浑身，都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起自己，被人沉入了忘川河中，那里恐怕，就是冥界的入口，虽然，这与他曾听过的种种传说，都大相径庭，可是，他却依然很怕，怕见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那掌管着生死簿的，阎王爷……
自己，不过是一个市井流氓，在诸多的机缘巧合之下，凭借着几分聪明，几分义气，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竟凌空一跃，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举家归隐，日子不算安稳，倒也还过得去，一路走来，他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伤害过多少无辜？染指过多少女子？贪吞过多少银两？这一桩桩，一件件，相信，都一字不漏地，记录在阎王爷，手中的账上，如今，他只恨自己，小恶太多，不知待会儿，见了阎王，要受尽多少苦难？才能轮回转世，投胎做人，忽地，他记起了儿时，听人说起过，《西游记》的故事，不禁脊背发凉，要是自己不走运，转世为牲畜，任人宰割，那才真是惨不可言！
韦小宝，想着片刻之后，或许，就要发生的一切，越发恐惧，正在这时，他隐约听到近处，传来了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来者身材伟岸，仪态雍容，巍然而立，只是四下，太过昏暗，重伤初醒的他，双眼，还有些难受，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但却已无疑，能够感受得到，那无比强大的气场，与至高无上的威严。“莫非，这就是阎王爷？”韦小宝，蹙眉沉思着，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所有画像之中，阎王爷，都身材魁梧，甚至，很是富态，想不到真正的阎王爷，竟如此精瘦。
猜不透个中乾坤，他只好敷衍着自己说：“或许，是阎王爷，怕吓到了我，才化身成人，与我相见吧。”
思绪瞬间，就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中，闪回了现实，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受到阎王爷的审判，受尽各种阴间酷刑，韦小宝登时，已是心胆俱裂，当即跪倒在阎王爷身前。虽然，自己溜须拍马的功夫，堪称一流，但此刻一来，确实不知这阴间的规矩，二来，也不清楚阎王爷的喜好，自然，不好贸然开口，只得强作镇定，毕恭毕敬地道：“小人韦小宝，叩见阎王爷！”韦小宝颤声，说出了这几个字，低着头，眼睛，都几乎贴到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更不要提，是与阎王爷，四目相对。
阎王爷微微一怔，似有稍稍迟疑，压低了嗓子，说道：“韦小宝，你阳寿已尽，堕入地府，本王，将在此对你的生平，一一评判，本王素知，你不学无术，作恶多端，其中大小罪过，共七十二项，当受七十二般刑罚，赎清罪孽，方能轮回转世，如此，你有何话说？”
韦小宝听闻此言，已几近崩溃，他不知道，阎王爷，是打算把他扔进油锅，炸成碎渣，还是拔掉，他那只会骗人的舌头，要他下辈子，再也没法说话，又或是要斩手斩脚，让他来世，做个残废？七十二般刑罚，那他，真还不如死了算了！要是活着，他还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现在……
韦小宝一阵晕眩，几乎昏死过去，遂即大恸，不住地呜咽着，“求阎王爷开恩，小人虽然作恶不少，但也，但也做过些善事，只求将功抵过，能够减轻一些罪孽，求阎王爷开恩！！”韦小宝一边哭诉，一边不停地磕着响头。
“你做过什么善事，还不如实道来？本王自有明断。”
见状如此，韦小宝哪敢怠慢，将自己做过的，哪怕是小时候，帮丽春院姑娘买东西的鸡毛蒜皮，也不肯放过，滔滔不绝，哭着讲了出来，不过，与以往各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吹牛不同，他丝毫不敢捏造谎话，来欺骗阎王爷，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真话，说到最后，他将自己如何诈死，希望皇帝，能够留意到神龙教，以及自己，怕这班神龙教余孽，会对皇上不利，而四处调查，奔走的事，也都讲给了阎王爷听，其间，还不忘卖一卖惨，只求阎王爷，哪怕，能有半点怜悯之心也好，让他少受些罪。
韦小宝，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等着阎王爷发话，他心想：“阎王爷听了我的话，怎么说，也该对我网开一面吧。”可不料，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一句冷冷的“起来”，韦小宝试探着，刚一起身，就感到一阵阴风扑来，阎王爷，竟一脚重重踹在他胸口，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仰天而摔，疼得他满地打滚。
“好你个臭小子！你爷爷的！又来这一套，你骗得朕好苦啊！！”康熙无比愤怒地瞪着双眼，一把抓过韦小宝胸前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拉起，“起来！少跟朕装死！！你知不知道……”却突然觉得右手，竟湿漉漉的，伴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经过了方才一番对话，双眼，已逐渐适应了黑暗，康熙带着些许疑惑，打量着眼前之人，现在的韦小宝，用遍体鳞伤来形容，绝不为过，全身上下，大大小小，至少，有着几十处伤口，虽然，已经经过了细致地处理和包扎，有些地方，却还是在隐隐地，渗着鲜血。
“小桂子，你……”康熙蓦然错愕，险些落下泪来，他赶忙扶着韦小宝，坐回床边，点起一支蜡烛，仔细地，为他拭去胸前，伤口处的血迹，又重新包好。虽然小宝，三番两次地出逃，让他苦苦寻觅，又先后数回诈死，害他伤心不已，可现在，他却怎么，也再无法提上，哪怕是半点，责备的语气，眼中，尽是心疼，与关切，暗骂道：“王太医这个老东西！这也叫伤得不重？！！”
“草民欺君罔上，罪该万死！”韦小宝请了声罪，身子一歪，倒在了康熙怀里。
“草民”二字，本再普通不过，但在康熙听来，却比他曾听过的任何话，都来得刺耳，不过现在，他可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传太医！”康熙对着外面，怒吼了一声，咽下喉头的酸涩，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唤道：“小桂子，小桂子，你醒醒，醒醒啊……”
见小宝，恢复了些意识，康熙带着十分的歉意，向他说道：“王太医那个老家伙，他说你伤得不重，刚才朕一时……所以才……对不起啊！小桂子，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的？！你告诉朕！！”说着，又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左手的拳，却始终紧紧握着。
“皇上，这里，是什么地方？”韦小宝，没有回答康熙的问题，却反客为主起来。
“这里是嵩山，今年，多省连报蝗灾，河南东北部，也受到了波及，朕收到线报说，今年，相比于湖北，湖南，广西，山东四省，河南的灾情，本算是轻的，却想不到，地方官吏，竟敢擅自克扣朝廷，赈灾的钱粮，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眼看着那么多百姓受苦，哪怕，是饿死荒野，也无动于衷！朕派去办事的钦差，在明在暗，也都遇到了不少阻力，因此，才会束手束脚，难有进展，所以，朕微服出宫，悄悄来到了河南，想看看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他们的真实面目，查清楚，他们在暗中，还有什么阴谋？幕后，又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着这一切？之后，朕又来到嵩山祭天，希望以此，能够保我大清风调雨顺，还有……”
容色黯然，忽欲言又止，康熙顿了顿，才又道：“唉，算了，那件事，不提也罢，朕本来，明日就要启程回宫，山上还有部分侍卫，负责一些善后的工作，不料今天傍晚，有个侍卫跑来说，他意外发现你，倒在一处山崖下，昏迷不醒，他们，不知你伤情深浅，不敢贸然带你下山，所以，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搭了座行帐，将你暂时，安置其中，并请太医前来，为你诊治，朕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马带人赶了过来，哪知道，你这小子，竟以为朕是阎王，一上来就胡言乱语了一通。”说到这里，康熙的脸上，才终于渐渐，有了几许笑容。
“皇上，你……你耍我。”韦小宝红着脸，直起身子，挠了挠头，觉得刚才，自己真是丢大人了，有几分抱怨似的说道。
康熙的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是你自己先管朕叫阎王爷的，那朕，当然顺水推舟喽，不然你小子嘴里，哪有一句实话？！”
被这么一说，韦小宝，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种种谎言，的确，是辜负了康熙的信任，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转移话题，“我这条命，也是皇上捡回来的，对了皇上，你救了我，那双儿呢？”
“侍卫只说，找到你一个人，怎么这么问？”康熙，被韦小宝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上，大事不妙啊！”韦小宝，好像突然开了窍，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桂子，怎么了？”康熙见韦小宝如此紧张，略显焦急地问道。
韦小宝便将自己诈死后，一路追查神龙教余孽，之后，又拜托双儿上少林报讯，但在河南，失去了对方的踪迹，自己在嵩山，准备跟双儿会和之时，与神龙教歹人相遇，双儿为救自己，和自己一同，被打下山崖的事，讲了出来，“我一直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在少林寺，不过，我没想到皇上，你会来到这儿，我怕他们……皇上，你一定要小心啊！”
康熙微微，握起了双拳，他从没过见小宝，受这么重的伤啊，可是，就算这样，小宝心中，却还在担心着他的安危。许许多多的感动，不忍，与辛酸，在心间，如浪潮翻涌，“神龙教？小桂子，真是难为你了！朕，真该好好谢谢你，可是，朕在嵩山一带，已经逗留了数日，前些日子祭天，也没见到什么异状，如果他们，真的是冲着朕而来，总不至于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行动吧，你还是，别太担心了。”
这一点，韦小宝，也确实难以解释，那些神秘人，在河南一带，突然消失无踪，再联系到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是变得越来越诡异，让他绞尽脑汁，也猜不到了，他只好点了点头，宽慰着自己说，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你小子，可真是命大，这一次，朕出宫以后，一路上，总是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今天，朕才明白，是朕错了，能在这儿见到你，朕，可真是不枉此行啊！”说着，他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小宝肩上，却不敢，用半分力气，生怕自己，会弄疼了他。
“不祥的预感？”听到这几个字，韦小宝猛地打了个激灵，他回想起，当年师父，被郑克塽害死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立刻警觉起来，“皇上，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不要啊！”
康熙，虽然并不知韦小宝，为何会突然如此紧张，却也不大在意，“小桂子，你，可是我的福将啊，不管怎么样，既然，你查到神龙教余党的消息，看来，这里的确不宜久留，这样吧，待会儿太医，为你诊治之后，朕，就带你一起下山，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京，朕一定，会保护好你！”康熙目光坚定，这样说道。
“皇上，我……”一向能言善辩的韦小宝，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竟吞吞吐吐起来。
康熙，见韦小宝面露难色，心下了然，他们，已经三年未见，这些日子，想来小宝，也经历了不少艰险，此情此景，实在不该勉强，于是，他稍加改口，又道：“小桂子，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神龙教的余孽，还不知躲在哪里，在伺机而动，你又不会武功，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让朕怎么放心呢？你还是，先随朕一起下山吧，安心养伤，朕一定，会派人寻找双儿的下落，至于将来的事嘛，等你伤势恢复了，我们，再做打算吧，好不好？”
韦小宝心里清楚，皇上这样说，已经，是给足自己台阶下了，他要再诸多推阻，只怕皇上，就要动怒，便故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桂子，让朕，好好看看你！”康熙的目光，盛满了怜爱，一刻，也不愿从他身上移去，仿佛自己眼前的，便是这世间，无上的珍宝。
可是，看到他这样憔悴，还有那身上，麻布之下，一片一片的血迹，他的心里，真的特别不是滋味，心疼地问：“还疼么？小桂子，不如，朕找个侍卫，背你下山吧。”
“多谢皇上关心！托皇上的洪福，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现在，都已经不疼了，不碍事的。” 心头大受感动，可是，不知为何，韦小宝，却觉得身旁，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有些陌生。
“嗯，咱们，先不说这么多了，养好伤要紧，小桂子，你好好坐着，别乱动啊，小心碰着伤口。”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清风，拂灭了蜡烛，外面隐隐，传出了几声响动，帐中的氛围，一下子，变得阴诡非常，慑人心魄。
“啊……鬼啊……”一向十分怕鬼的韦小宝，猛地缩了下身子，双手，紧紧抓着康熙的衣袖，不由自主，打起颤来。
“别怕。”康熙，倒是十分镇定，微微侧过了身，轻拍了拍小宝的手臂，随后，又将蜡烛，重新点燃。
“太医怎么还不来？小桂子，你在这里等一下，朕出去看看。”康熙一边安慰着韦小宝，一边向行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