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输的勇气
汉辰故意放重下楼的脚步声，目不斜视，安步当车，围观看热闹的几个下人被一声声震憾的脚步声吓得知趣的散开。
窃窃私语声伴着大姐肆无忌惮幸灾乐祸般的叫嚣：“听说当年袁大总统的二公子去上海滩十里洋场玩一次就花掉60万，气得监管他的华总统抡了拐杖要打断袁二公子的腿；胡子卿骄纵，也不过就扔出三十万包个女明星玩玩个把月，给电影公司点脸色看看。想来这些名公子都不如我们乖儿小弟出手阔绰，手笔之大，一下就送给日本人一千万。”
“叔公息怒！”汉辰咳喘了缓缓说。
“大哥，大哥不要！大哥，让叔公打死威儿吧，威儿罪该万死～”
倪尔杰面红耳赤，知趣的缄口不言；倪玉凝也羞红了脸，扯扯疯狂捶打着汉辰的大姐凤荣，示意她息怒。
说罢起身搀扶叔公说：“汉辰扶叔公去祠堂。”
倪尔杰却在一旁怪腔怪调的奚落说：“姐夫调|教有方，威儿小弟才如此‘小心谨慎’。怕尔杰我送上门介绍的商家吃回佣贪点蝇头小利，却心甘情愿把千万资产拱手送给日本人，哈哈，真有趣了。”
黄龙河边，水流潺潺，汉威坐在青石上，满怀愁烦却如流水一般绵绵不绝。
汉威擦了把脸上的泪，立起身，仅存的骄傲促使他慨然说：“汉威不想躲，也不会再回杨家，就是讨饭饿死也不回去。欠杨家的钱，汉威会自己努力挣回来还上！”
“先父在世时，屡次重申，家有百口，做主一人。打马先驯头马，治家只管长子。至于小弟，汉辰自当痛定思痛后去督责。”
“是！大哥～”汉威喏喏的应声起来。
“你等等，我去解个手。”汉威揉揉眼缓缓向后门而去，穿过排排平房从后门逃逸。
客厅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息，汉威目光呆滞，怅惘若失地跪在客厅中，欲哭无泪。
本以为做出几件令大哥刮目相看的漂亮事能以成人的身份衣锦还家，却原来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你有本事接着去外面疯野去，继续去卖菜薯吧！你还有脸回来，有点臭钱就六亲不认的往外跑，输得裤子都快没了再回家腆了脸装少爷来。你还有没个脸，你说！”大姐边骂边气，揪扯着躲在汉辰身后的小弟，在汉威腿上一阵猛掐。
“太太是？”大娘试探问。
讥讽、嘲笑、怜悯、痛惜的目光从各个角落穿梭射来，面对众人的指责谩骂汉威几近崩溃。眼前他就是一个孤臣孽子，一事无成的废物。
露露姐一句大言不惭的回答吓出汉威一头冷汗：“大娘，小弟在这里多亏了您照应。我是他大嫂。”
仆人们掩口偷笑，也有人唉声叹气的惋惜。
“明白？他从来明白！他是太明白了。”
“他在门口等着你。”露露姐低声耳语，汉威诧异的望着她，大哥来了，只不过怕被流民认出，不知道躲在了哪里。
这些日梦里，他曾梦到雷雨交加的夜晚抱了虎头枕赤条条的往哥哥被子里钻，一梦醒来却原来滚落在地上抱着自己的睡鞋。他曾怀念胡伯对他的骄纵，薛妈炖来鲜嫩的水蛋，还有大哥揪了他的小耳朵按在案子上抄写那枯燥烦人的《曾文正公家书》。
门外进来的竟然是露露姐，露露一身朴素的条格半袖旗袍，清雅得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盘在脑后斜插了朵栀子花，笑盈盈的喊了汉威说：“小弟，你果真在这里。”
汉威缓缓抬起头，压抑在心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哀哀的轻唤了声：“大哥，哥哥～威儿是想～～是想成就番事业，证明给大哥看看的。”
“你还想逃去哪里？”汉威心里一惊，缓缓回过头，大哥高大的身影立在他身后，遮住了灼目烈日，垂眼蔑视着他。
玉凝小心的陪了笑脸拉劝着大姐不要同小弟计较，毕竟威儿还是个孩子。
幸亏玉凝姐姐不在，不然醋海翻浪呀。
汉威一腔屈冤无处诉说，没想到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忙于躲避倪尔杰那些奸商的揩油，却不防抬脚才躲开泥坑，却一脚误入沼泽。
汉威紧紧抱住了大哥的腿，额头在大哥腿上紧紧蹭腻，这是他头一次听到大哥对他的肯定，头一次知道他原来是哥哥心头一块儿精心雕琢的璞玉。大哥聊聊几句话就切中要害，没错，从储姐夫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女，到玉凝姐姐的弟弟尔杰，都是十足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寄生虫一般的人物。
“靠讨饭讨回一千万？”大哥嘲讽的笑，“大哥等不到你靠讨饭、卖烤菜薯挣到这一千万那天了，现在就擒你回去，打烂骨头也能榨出二两油，一身血肉也值两个钱。走吧，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
“叔公，叔公若治罪，汉辰一力承受家法重责。此次之过，错在汉辰，汉辰身受先父临终托付，没能治理好杨家，没能督导好小弟，错在汉辰。小弟之过，都是汉辰之责，汉辰听凭三叔公处罚。”
“大哥，大哥～”汉威抱住哥哥。
汉辰余怒未消，傲然的扫了眼肆意泄愤的倪尔杰，他几天前曾警告过内弟尔杰休想耍花样觊觎汉威手里的巨款。
李老爹在门槛上磕磕烟锅说：“看你大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后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这孩子犯再大的错，父母恨的牙根痒痒，这心里也是心疼偏护的。三儿，你要是想呆就在这里呆几天，不过还是要通知你家里，别让你大哥着急。”
汉辰下颌微扬，唇角凝笑，牙关里迸出平静而冷傲的言语：“你凭什么对威儿指指点点，威儿起码比你那几个孩儿强上百倍！威儿没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庸庸碌碌，也没出去仗势欺人惹事生非败坏杨家门风。平心而论，同龄中小弟当属人中翘楚。平日汉辰教训他，不过是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杨家的‘人中美玉’。那些被小弟踩在脚下遥不可及只能抬头仰视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评点小弟的高度？街面墙角遍地瓦砾垃圾都要出来妄议玉石的瑕疵，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声音不大，却如阴沉天空中滚过的一声闷雷振聋发聩，满厅肃静。
恳求的目光望着悲愤欲绝的叔公，汉辰坦然的撩衣跪倒在叔公面前。
“哇～”的一声，汉威哭得像个孩子，汉威根本不再想能得到哥哥的原谅，他满心的骄傲、自尊都被可恶的日本军国主义骗子践踏得尘飞烟散。
汉威泪眼望向大哥汉辰，大哥嘴角抽搐，坚毅的目光鼓励着他缓缓起身。凝望这一脸清泪他，目光中满是疼惜。沉吟片刻，大哥说出令汉威铭刻一生的话：“杨汉威，就是输，你也要输得像个男人！”
汉威哭着摇头，他当然不肯，他但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大姐！”汉辰拦在大姐和小弟汉威之间，杨家一家之长的威严集聚在不怒自威的眼神上，凝肃阴冷的脸色寒气夺人。
声嘶力竭的嘶喊，三叔公蹒跚着来到厅里，挥舞拐杖向汉威劈头砸来。
沉寂的客厅里，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怒喝声遏止了流动的空气，风掀窗幔的响声都那么清晰。
流民营福全哥家的砖瓦房里，汉威静静的坐在一条小木凳上，低头不语，伤感的泪扑嗒嗒落下。
“别逼孩子了，不回去，我们乖儿就不回去了。”
“闹够了没有！”汉辰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喝，四下鸦雀无声。
大姐忽然敛了笑意，一脸狰狞，骂骂停停的在汉威面颊、臂膀，后背上挥舞着“鸡爪功”掐拧。
“这回可好了，航空救国，呵呵，救得真好！等到贴着杨家捐赠旗号的日本飞机飞到龙城来轰炸空杨家祖坟时，爹被从坟墓里炸出来该是夸你这个小儿子懂事孝顺，知道请他老人家从棺材里出来透口气呢？还是该后悔得骨灰都要冒烟，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不上进的东西！”
家？那个气派的杨公馆还会再是他杨汉威的家吗？
“三儿，你大哥又欺负你了？”，大娘用皮肤褶皱干涩的手背为汉威揩去脸上泪水。
眼见了大哥汉辰一把将他揽过在怀里，侧身一转如高山般遮挡住他，紧接着一声剧烈颤抖，拐杖击落在大哥背上。若不是支撑着他，怕大哥就要沉重不及，跌飞出去。
“谁个怕了？”汉威自尊心被侮辱般昂起头，不就是一死吗？也值得去躲。
汉威没有躲，也不敢躲，虽然拿了杨家巨款离开大哥在外逍遥多日，在叔公等长辈前的规矩他是决计不敢冒犯的。
汉威痛哭失声，却被大哥一个怒意寒凉的目光逼视得敛住悲声。大哥说过，就是输，也要输得像个男人。
汉辰讥讽的目光巡扫客厅周围所有驻足窥视，满嘴唏嘘议论的下人，嘲弄威慑的目光最终锁住倪尔杰的眼，暗示他不要再信口开河，自取其辱。
三叔公指了汉威抽搐了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还要偏坦他？”
汉威摇摇头，抽噎说：“娘，乖儿闯下大祸，乖儿再也不敢回去了，也没脸再回去。娘收下乖儿，乖儿去卖烤菜薯。”
“大哥能容忍你这回犯下的错误，毕竟你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平常的骗子强盗，是直面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强盗国家；但大哥不能容忍你的颓废，你的眼泪，你的软弱，这不是杨家男人应该有的，站起来！”
破获了如此重大的间谍案，大哥火速同郑警探撤回司令部，临走在汉威身边低声说：“回家去候着！”
“龙官儿～”大姐撕心裂肺的惊叫，汉辰嘴角眉梢划过痛苦之色，叔公却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冲去，被汉辰眼明手快的一把搀扶。
“威儿，站起来！”汉辰忽然一声断喝，“站起来！哭什么？”
“大声！”大哥提高语调，汉威心中暖流激荡，忙朗声应答：“是！汉威明白！”
他不能回家，手拥巨款时都不肯回家，一心想做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给大哥看看；如今一文不名就更不会回杨家自取其辱。
“福全娘，有客人找。”
汉威猜测，一定是魏云寒告诉露露说他上了福全哥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