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君臣
但有战,遣彦棠军,贼必破!
举国将士皆以能入彦棠军为荣,天下百万户,若是谁家子侄入了彦棠军,即便只是个寻常军卒,就算是光耀门楣了。
大成尚武,已经到了“文见武,低三品”的程度,有军职在身的臣子地位皆高于同级文臣。对于军中饷银的发放,大成官家也向来都是大手笔,对边军将士更是优厚,彦棠军是边军主力,所受恩宠自不必多提。所以寻常百姓家的儿郎一旦进了彦棠军,地位、钱财全都有了,可不就是光宗耀祖了?
只怪官家分拨的银子实在是太多,惹人眼红。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从中央到地方不少官员施展手段盘剥一番,个个捞得盆满钵满。尽管最后到了边军手中的尚且不足刚出府库时的十之二三,大将军、彦棠军统制---夏翼也还是觉得官家太过抬爱,饷银着实太多了些,多到手底下的将士们月月都有余钱去蔓柳巷驰骋五六回。
须知道,蔓柳巷的酒菜比之寻常酒肆价格要高出三倍余,更别提那些柳腰盈盈一握的姑娘之身价了。
直到绘州刺史严山溪被处斩并且灭了九族之后,举国上下再无一人敢将手伸向军队饷银。官家当然知道,除了姓严的这位正三品上州刺史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贪腐之人,但总不能一下子全杀干净了。正如一道大堤上的蚁穴,粗略一看便能看到数百个,要是不分大小、不分轻重缓急一下子全部挖了,这大堤也就垮了。只能挖一个填一个,过段时间再去修补下一个,急不来的。
如此一来,彦棠军上下到手的饷银直接翻了数倍,短短一个月,蒲郡城各处酒肆几无存酒,蔓柳巷更是空前热闹,就连夏统制也被部下怂恿着去了一趟,好在只是小酌几杯、听些小曲儿而已,若是喝个酩酊大醉再做了其他龌龊事情出来,待到清醒,心性纯良的夏统制只怕是要自刎谢罪了。几天之后夏翼便下令收了彦棠军上下两万人的全部家当,包括他自己的,装了箱子贴上封纸,遣了一队人马在蒲郡境内一十三县挨家挨户分给了将士家属和穷苦人家。
到手的饷银没了,将士们会心生不满吗?不会!虽说夏翼此举已经算是触犯了大成军律,但是在彦棠军却是没人会去理那些条条框框的。
所有人只信奉一句话:夏统制的规矩就是规矩。
须知道,夏翼是大成的大将军,为何又要单独领彦棠军,兼任一个不知低了多少品级的统制?只因为彦棠军历来都是皇长子的直属部队,这也是除了战力极强之外,彦棠军备受举国推崇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而本朝皇长子尚未年满十六,官家便交由夏翼来统制。彦棠军上下信奉的那句话,本来也是官家亲口所说。
“玉嘉过来之前,夏统制的规矩就是规矩。”
将士迷恋酒色,终归是不行的!夏统制认为问题的根源就是钱,钱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于是上书奏报朝廷,请求官家按照目前的数目取十五之一作为彦棠军的饷银标准。
结果,大成的官家根本不予理会,直接合上夏翼的折子然后丢进了金制的取暖火炉中,在这寒冷的冬日为大殿中早朝的群臣添了一丝暖意。之后,百折不挠的夏统制又单骑回京,于次日早朝上重提此事。
夏翼跪伏于地细数利弊,有理有据,群臣也纷纷附和,尤其是以宰相为首的文臣们,最是卖力,引经据典细数古往今来之种种,劝官家削减军费开支,不仅是彦棠军,其余边军饷银也应一并减少。结果,大成的官家只问了一个问题就叫满朝股肱哑口无言。
“那么诸卿觉得,在北界寒地枕戈待旦,与敌浴血搏杀,用性命替朕守护大成万里疆土,守护万万百姓以及这大殿内诸卿的彦棠军将士,到底该按照怎样的标准发放饷银?”
江山社稷值多少钱?万万百姓的安定生活值多少钱?各位身着华服的股肱大臣的性命和高官厚禄、各房小妾又值多少钱?
谁能答得出来?没人答得出来!
退朝之后,官家将夏统制留了下来。
“难得回来,多留几日再走。”官家起身离了鎏金的雕龙大椅,坐在了台阶上,拢起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袖拍了拍台阶上的毯子,“近处来说话。”
夏统制也没有多余的拘谨,作了一揖便也坐到了台阶上。
台阶共有九级,官家坐在第五级,夏统制坐在第二级,被官家踹了一脚后又往上坐到了第四级。
“官家,臣明日白天教瑗儿练剑,晚上便回蒲郡。”
“朕已许你多留几日。”
“北疆军事为重,臣不敢多留。”
“有异常之处?”
“许是臣多虑吧。”
“有方无敌在,你还不放心?”
“还是要亲眼能看见北齐蛮子的山城,臣才能心安。”
“何时将府邸搬来皇城?”
“此事无关紧要,就不麻烦了。”
官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样子倒有些像生气的小娘子,复又甩了一下袍袖转过头来,“明日叫玉嘉去将军府,也教教他。将来也是要领彦棠军的,眼下未免太差劲了些。”
“臣领命。”夏统制一改严肃神情,“官家可否许殿下在臣府上多留几日?”
两人的想法大抵相同,无非就是希望未来的大成官家和未来的大将军多多亲近,日后能像现在的两位一样君臣和睦,以江山稳固为计,以社稷长存为计,以万民安居为计。夏统制提出来,官家当然不会拒绝,甚至决定明晚也同去蒲郡,慰劳彦棠军将士。
做臣子的当然劝官家不要去,北疆危险,常有北齐游骑袭扰,气候又恶劣非常,可比不了此处金殿。可夏统制愈劝,官家就愈发起劲,甚至还提起了从前替自己亲封的大将军挡刀的事情。看其神情,若不是这天气着实寒冷,只怕是会脱了衣服袒胸露背,将身上伤疤逐个细说一遍才肯罢休。夏统制身上伤痕又岂会少了?但他总不能脱了衣服在官家面前逐一展示,否则岂不是有居功自傲之嫌?只能气鼓鼓地说并非是小瞧官家武艺与胆略,乃是官家身份已然不同,理当坐镇朝堂批阅群臣奏本,决断举国要事,而不是如年少时一般,任性而为。
官家起身撸起宽大的袍袖指着忠心的臣子破口大骂了一阵,觉得消气之后复又坐回了台阶上,直言这些年受那些老酸儒们说教已是烦透了,方才无所顾忌地说了很多粗口,倒是畅快多了。也就是这一句话,叫坚决不同意官家离京的夏统制有些心软了。
十五年了,皇长子卸下甲胄成为官家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不曾离京!从一个胡须糟乱陷阵当先,整日满身血污,张口闭口就要问候他人老父娘亲的粗野将军,变成了说话做事都要注意遵循礼法的大成官家。
夏统制最终还是同意了,他也十分怀念曾经与官家并肩驰骋、纵横沙场的日子。这次,就都任性一回吧。
得了肯定答复的官家心情大好,不过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说朕是大成的官家,万事皆可决断,何须你一个做臣子的来说同意?
夏统制笑着点头称是,随后便向官家告退,自回大将军府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