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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1993年四川自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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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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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四川自贡

    1993年六月中,讲完和白莎重庆相别,李先生不知为何又停下了故事。西蒙斯教授正听到自己父母出场,本是满心兴奋,可自此再没有下文,几日里坐卧不宁。他几次追问,李先生却总是推说夏天到了,身乏脑涨,往事已记不太清。

    如此争下去,到了最后,西蒙斯教授却也是失去了耐性,一气之下提前去了重庆。

    “你要留这儿做孝顺孩子?”临走前他冷冷地问道。

    “李先生这阵子休息不好,我要照顾他。”我答得没有犹豫。

    “你倒是比以前自信呵。你就认定他给你讲这些事是好心?”他仍是冷冷地说着。

    “李先生这么正直,怎么可能有坏心?”我奋力辩白。

    西蒙斯教授摇摇头,不屑地说道:“他这些事,自己纠结一生,参不透,你要是一定替他接着,就好好接吧。”

    教授走后,李先生却也没有即刻把故事接上,几日里只是看着些老照片喃喃自语。这天一早正巧一位工商联老干部科的单科长来探望李先生,见他如此情景,也是担忧,报告了单位领导。

    五点钟光景,听着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梅主席站在门口。此时李先生午睡还未起,我正要去叫她,却被梅主席止住。

    “我听说李老这两天休息得不好,就过来看看。”

    提起李先生近日的情形,我脸上自然也是露出了几分担忧,只是在一位领导面前总是拘谨,站立几时,却是不知如何接待。

    “小易,你就这么堵着门口,还真是为李老着想啊!”梅主席笑着说道。

    听她提醒,我才想到自己失礼,忙着迎她进屋坐下。再想想,似乎大人碰着此等情形需是端茶送水,便也忙着起身准备。

    梅主席却是唤我在她身旁坐下,端详我几分后关切地问道:“我听他们还说西蒙斯主任去了重庆,走时还不太高兴?”

    我默默地点点头,却也不知还能多说什么。

    “你和李老能碰上也真是缘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听党史办的同志讲,你的爷爷奶奶也是革命烈士。那天怎么没听你自己介绍?”

    自家的历史由此被揭开,我心里更是不知所措,嘴上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爸妈从小就跟我说,不能觉着自己有什么特殊,也不可以在外面炫耀。”

    梅主席点头赞许道:“前几天我和几位老同志提起你,大家都很欣慰。不过啊,不张扬是对的,但也不用刻意回避是不是?”

    听到她最后那一句,我心中一动,抬起头,碰到梅主席关爱的目光。

    “你在国外,是不是更有难处?”

    “其实两边都有难处。”不知为何,似是积压许久的话此时却是觉着能对梅主席倾吐。

    “这边我爸妈从来也不愿意多和我说起爷爷奶奶的事。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只说要我安心学业,说以前他们经过太多的动荡,只想我能平平安安。”

    “我和他们应该是一代人,”梅主席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这些担心,我们这代人特能理解。”

    “在美国这两年,倒是没觉着有这些压力,”我接着说了下去,“这些我们家里的事,美国同学反正是搞不懂,我认真学习就好了。不过,就是时间一久,我怕就更不想去碰这些老事了。”

    鲜有告人的话说了,我偷眼看梅主席,心里也多少有些忐忑。

    “你学完了会回来的吧,小易?你要是不回来,好多人该失望了。”

    那刻,我却没有只是机械地点头,却是正视梅主席,说道:“梅主席,您怎么看李先生当年回来?西蒙斯教授的母亲还说如果李先生不回来,说不准大家还都更幸福。”

    梅主席抬起双眼,凝视远方:“我年轻的时候,说实话,挺恨自己的父亲的。恨他为什么非要出去留学,还要去帝国主义的老巢美国。自己小的时候特别革命,一门心思要和父亲划清界线。其实倒不是怕被连累上什么,就是恨自己为什么有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出身。”

    “可是啊,光是自己想革命也不行—人家不让你,总是把你当另类看。我写入党申请,开始人家明确说不行,那我就申请去艰苦的地方,甘肃、青海,越是苦的地方,我心里越觉得高兴。”

    “像是赎罪?”我轻声问道,“为自己的家庭恕罪?”

    梅主席长长地吁了口气,努力地让刚毅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你这么说也挺有道理。可是啊,这罪也没有那么容易赎的。开始呢,我是真的觉着自己还有自己的家是罪孽深重—老百姓那么苦的时候,我们在波士顿散步、听音乐会,那就是罪。我向组织汇报思想,一层一层往下挖到灵魂深处,然后就是表决心,直到彻底地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人家看着大概也不好意思明说不行,所以后来就只说是要研究、研究。不过呢,话也说回来,也许我得感谢人家。”

    “感谢?”我不解地问道。

    “是啊,要是人家早早地把我的组织问题解决了,恐怕我也就不是坐在今天这位子上了。”梅主席顿了顿,脸上也收起了笑容,带着些遗憾地继续说道,“我父母走得早,文革没结束就去世了。等到我自己开始反思,再想问他们,也问不出来了。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不是自己亲人反而更难说了?”我若有所悟地问道。

    “爱之愈深、言之愈难,”梅主席叹道,“所以说你和李老碰上是你的缘分。他把他这辈子难言的苦都告诉了你,这可是件宝啊。”

    “为这事儿,西蒙斯教授还有些别扭呢,”我小心地言道。

    听我提起西蒙斯教授,梅主席笑道,“这位小老弟还是个美国人的想法。他这得再多参几年才能悟出来。”

    正说话间,听到里屋李先生起了身。我扶他出来,见着梅主席在,他也颇为动容,连声感谢组织的关心。

    “李老,咱们在家里就不客套了,”梅主席爽朗地笑道,“没有外人在,您叫我小梅!”她转身向着我接着说道,“小易呢,你就叫我梅阿姨。”

    此时晚饭时间将至,李先生正愁没有像样的饭菜招待梅主席,却是听梅主席建议道:“小易也算是自贡的后人,我陪您带他在街上走走,体验体验家乡的生活。”

    李先生的住处是市里面照顾老干部的家属区,本是清静。随着梅主席,走出十分钟,拐上一条大路,才觉出这自贡虽不是大城市,可市面上热闹不凡。此时暮色尚未降临,初夏夕阳下人流熙攘,喧笑不绝,正应了热闹二字。

    再走过去几分钟,右拐岔进一条老街,一片片老式黑瓦木屋夹着中间的石板街蜿蜒前行。晚饭时间,街边的小摊上满是人,坐着竹板凳,围着竹桌,手里端着腾着热气,飘着辣香的抄手和小面。

    麻辣的气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孔不入,满街飘扬的花椒、辣椒和麻椒往鼻孔里钻来。闻见那味道,我只觉着胃中鸣叫、舌尖生津,恨不得能马上停下,捧着一碗红油小面,喝上一口汤。

    前面带路的梅主席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问道,“小易,在美国吃不到这些吧?前面有家店,比较干净卫生,那里的红油饺子,那可是真正地香哦。”

    “这店家和李老还有段渊源,人家也盼着李老能来呢。”

    不知是因为周遭的喧嚣,还是劳累后的精神不济,李先生面色凝重,对梅主席的话并无反应,只是默默地由我扶着前行。前面又是一大片黑瓦木屋,其中一间门脸上挂着幌子,上写“德记抄手”四个大字。

    还未等我发问,梅主席先停下了脚步,并把李先生由我手中搀扶过去。

    “李老,这字号你还记着吧?”

    梅主席的问话,李先生该是听了进去,他上下打量着店门和在微风中缓缓摇曳的旗幌,似是想点头,最终却又缓缓地摇了摇。

    我们驻步店前没几步,塑料垂帘掀起,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足登塑料拖鞋的矮个中年男子迎了出来。他见着我们,唤了一声“梅主席”,便径直走到李先生面前,膝盖前屈,准备跪下去,嘴里高声道:“太公,我给您磕头。”

    李先生脸上满是诧异,双手虽是被那中年男人抓住,身子却仍是站得笔直。李先生因为个子高,那男人这样却是跪不下去,只能半屈着腿。

    “太公,您不认得我啦?我小时候去给您磕过头。”

    这人如此,李先生却是更生警觉,看着梅主席问道:“主席,这位是?”

    梅主席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提醒他起身:“小德,站起来吧。你给李老说说你自己,老人家年纪大了,你慢慢说。”

    听了这话,中年男人忙着站起身,踮起脚,尽量够着李先生的耳朵,高声说道:“太公,我叫德胜国。诚太公跟了您几十年,您还记得不?诚太公是我本家二叔祖。小时候我老汉儿带我从乡下来城里,给您和诚太公请安,您还发糖给我吃呢。”

    我听出这诚太公应该是李先生的管家德诚了,想着李先生该是惊喜,却见他面容仍是淡漠,只点点头,又低声道:“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老汉儿!”店里传出一个女声,“还不快请主席和李太公里面坐!”

    中年男人脸上努力地笑着,躬着身,手撩起塑料垂帘,让着李先生和梅主席进店。轮到我这里,一声“叔叔”刚叫出口,中年男人却是紧忙阻止我道:“叫大哥,就叫我德大哥,李太公家辈分高,你也是老辈子。”

    他的四川话我虽未全部听懂,总是知道他在客气,也就随着进了店中。此时虽是刚到晚饭时间,店里客人已将将坐满,多也是背心和裤头的打扮,弯着身子,闷头吃着碗中的抄手、饺子或是小面,头上的汗珠和碗中的热气都凝在了一起。

    中年男子领着我们走到靠里面墙的一张大桌子,抄起一块洗得已脱色的抹布把桌上又擦拭了一遍。

    “这里条件差一些,主席,李太公,你们别介意哈。可是吃的没得问题!”中年男子虽是在道歉,可提起自家的吃的,却显出几分自信。

    “那是我屋里头的,还有自家女娃儿,”他指着里间说道,“东西都是自己做的,吃着放心。”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里屋中央是一个大灶台,红彤彤的火苗不时地窜卷而出。灶上坐着巨大的一口铁锅,里面沸腾的红色汤汁翻滚着,蒸汽和辛辣的气味四溢开来,更让人觉着口里和额上都流着水。

    灶台边上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恐怕就和我年纪相仿。这时那年轻的女孩子正将一团醒好的面搓成长条。她的拇指和食指象刀子一样好使,揪下整齐大小的面剂子。那些面剂子由她的手掌和腕间一按,变扁变圆,再在擀面杖下滚压成皮。她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虽然没想着给谁表演,可那自然质朴却更让人难忘。

    一沓饺子皮在空中划过弧线,轻巧地落在中年女子的手边,我的眼神也跟着聚焦在一双包饺子的手上。她右手拿着细长的竹片,在盛着馅儿的粗瓷大碗里一擓,然后往左手中的饺子皮中一按,接着双手的虎口一同挤捏,一个饺子就成形了。

    她边包着饺子,边观察着锅中的情况,不时用一把两尺多长的大铁勺慢慢推动锅中的汤汁。不一会儿,三十几个新饺子已经做好,而此时锅里面原本煮着的饺子渐渐吸足了汤汁浮出汤面,映着炉火,个个容光焕发。中年女子左手抄起一把豌豆尖,右手反复撕扯,一根根一指多长的豌豆尖就落入滚开的红色汤汁中,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豌豆尖煮熟了,中年女子用大号的笊篱把锅中的饺子分盛在两只粗瓷蓝花大碗里。那碗就象是小号的锅,浓浓的红色辣汤,嫩绿的豌豆尖和柔白的饺子,笼罩在袅袅的蒸汽里。她用浓郁的四川口音喊了一声,“老汉儿”,那中年男子就应声跑了进去,一手一碗地端着饺子转了出来。

    “主席和小兄弟尝尝我家的红油饺子,味道硬是好啊!”

    两碗饺子刚放下,年轻的女孩子由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也来到我们桌前。

    “我屋里头的说老人家吃不得太辣的,就下了一碗鸡丝小面给李太公。”

    女孩子把碗放下,转身欲行,却是被中年男子拽下来。

    “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赶快给祖祖磕头!”

    女孩子人前被数落,脸一下子红了,眼睛只看着地面。

    还没等李先生反应,梅主席倒是给拦下来了:“小德,现在哪还兴行老礼,别逼着孩子了。”

    中年男人点头诺诺,却还是逼着女孩子叫了李先生“祖祖”,梅主席“奶奶”。轮到我,女孩子听说要喊“幺爸”,脸涨得更红,决计不从,我自也觉着尴尬,脸说不准比她更要红,只盯着眼前的饺子不敢抬头。

    “小德,快去忙生意吧,别耽误了别的客人。”梅主任提醒道。

    看着父女离开的背影,梅主席低声说道:“他爱人姓陈,家里在台湾有亲戚,所以也是市里面的统战对象。最近我们政协帮她落实了政策,换来了这个店面。前几天我来检查工作,和她聊起来,才听说这小德和李老还有些渊源。”

    李先生缓缓地把口中的面条嚼碎,又喝下一口清亮的面汤,然后说道:“德诚跟了我五十几年。我们都上岁数了,他就念叨说一定不能走在我前面。可没想到,还没粉碎四人帮,他就不在了。他一生无儿无女,都没能像他养父那样认一个孩子,送终的时候就是我在。”

    我和梅主席听出李先生这话中必有隐情却也不便再问。好在店里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嘈杂与热闹之中虽没人说话,却是不会让人觉着沉寂。

    我面前的大瓷碗里腾出厚厚的热气,满带着辛辣的气息,催得人满嘴生津。夹起一个饺子,咬下去,热辣的汤汁破皮而出,再就着微微的醋酸和豌豆尖的鲜香,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口腔,真觉着自己好像也已到了天堂的门口。

    谁知一下吃得猛了,吸满了辣汤的豌豆尖沾在了喉间,虽是强忍,可还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额上也已满是细小的汗珠。梅主席见我这般,忙让我喝下些茶水。

    “小易,你这个四川人的后代吃辣还是要努力哦。”

    我虽然是喝了茶水,可嗓子仍是只能发出一点点沙哑的声音。虽是如此,可那辛辣的滋味自有一种魔力。我腼腆地笑笑,又鼓起勇气,夹起了一个饺子。这次他小心了许多,只把饺子皮咬破了一个小口,慢慢地品着内中的滋味。

    这样小心,速度自然是慢了下来。不但梅主席已吃完饺子,李先生也已将面汤喝下。我心里虽是迷恋着那味道,恨不得能再要上一碗,却也知道那样太过失礼,只能把那渴望深埋心里。

    结账时,店老板虽是再三退让,梅主席仍是自己付了钱,只说让他们今后多照顾李先生的饮食。老板接连着点头,他听李先生夸奖那碗面做得可口,就说让陈阿姨隔天去送一趟饭菜。

    吃过饭,梅主席见李先生精神不错,便提议再继续走走。此时暮色已至,老街上烟火气更是浓郁。不但是各家店铺里面满厅满堂,街边的小摊小贩叫卖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家乡还热闹吧?”梅主席问道。

    我奋力地点头答道:“不光是热闹。还有一种挺不一样的感觉。”

    “你说说看,怎么不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四面花椒、麻椒、辣椒和不知几百种香料和食材的味道直抵心头:“我觉着有种不一样的活力。虽然有点乱,也有点怕,可是就像吃辣的,头两口不习惯,可再吃下去,就特别想。”

    “李老,你交的这个小朋友还真是孺子可教也。”

    一晚沉默居多的李先生此时脸上也闪过兴奋的光彩,握住我的手说道:“这几天,要是精神好,就多带你四处耍一耍。”

    回到李先生家中,时间虽已不早,可李先生却是毫无倦意,把停下了几天的故事又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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